如前所述,李纲一直很关注襄阳府在反攻复中原中的地位。绍兴二年到三年,宋将李横等军北伐,被金军与伪齐军击败,襄阳府等地失守。绍兴四年五月至七月,按宰相朱胜非等人的主张,岳飞统兵北伐,一举收复襄汉六郡,大败金与伪齐联军,这是南宋首次收复大片失地。岳家军从此接管了宋金之间的中部战场,成为抗金的中坚力量。当年冬,金朝与伪齐大举进犯淮南,其实已成强弩之末。但宋高宗本人仍然惊慌失措,一度准备南逃。他最终还是听从宰相赵鼎劝告,下令亲征。退闲中的李纲,曾赋诗明志:“我生半世困漂泊,巧言谗谤饱所经。杜门却扫与世绝,欲窒两牖忘雷霆。”[1]但一旦闻知此讯,报国的热忱又义不容已,遂于十月二十三日[2]力疾上疏说:
臣世受国恩,尝蒙眷奖,擢置近司。虽以罪戾,退伏海滨,荷保全之大德,未尝食息少忘。朝廷安危休戚,实与国家同之。敢竭愚戆,以今日捍御贼马事(势),陈为三策以献,庶几千虑一得,仰裨庙筭之万一。伏望圣慈特垂省览,赦其狂瞽,而取其区区之忠,臣不胜幸甚。
臣窃以伪齐刘豫以蛇豕之姿,挟金人虎狼之势,僭窃名号,盗据旧都,逾五年矣,包藏祸心,久而未发。今者辄敢遣其孽子,率叛将,驱遗民,借助强敌,与之南牧,侵扰淮甸,睥睨江(左)。虽兵之众寡,谋之浅深,难以遥度而预料,然吾之所以捍御之策,不可不用其至。恭惟陛下天锡勇智,洞照事机,慨然出自英断,将亲总六师,以临大江。则翠华所幸,保据形胜,号令诸将,使相应援,信赏必罚,将士乐从,貔貅之师,百倍其气,虏之退屈,已在目中。睿谟克壮,其计得矣。然臣窃谓‘解杂乱纷纠者不控拳,救斗者不搏撠,批亢捣虚,形格势禁,则自为解耳’。昔人用兵,多出于此。魏赵相攻,齐师救赵,田忌引兵,以趋大梁,则魏兵释赵而自救,齐师大破之于马陵。兵家形势,从古已然。
今伪齐悉兵南下,其境内必虚。而岳飞新立功于襄汉,其威名已振,亦既班师,屯于武昌,伪齐必不虞其再至也。陛下倘降明诏,遣岳飞以全军间道疾趋襄阳,更摘湖南、北骁将锐兵为之继援,命信臣总统,乘此机会,捣颍昌以临畿甸,电发霆击,出其不意;则伪齐必大震惧,呼还丑类,以自营救,王师追蹑,必有可胜之理。此举非惟牵制南牧之兵,亦有恢复中原之兆,此上策也。
朝廷或以兹事体大,馈饷之费,调发之烦,仓卒未能办集。则銮舆驻跸江上,势须号召上流之兵,如岳飞、王 及湖南、北诸将部曲。除留屯外,各摘精锐军马,尽集官私舟船,逐路应副钱粮,命将统率,顺流而下,旌旗金鼓,千里相望,以助声势,则敌人虽众,岂敢南渡。仍诏韩世忠、刘光世帅其全师,进屯淮南要害之地,设奇邀击,绝其粮道,贼必退遁。保全东南,徐议攻讨,此中策也。
万一有借亲征之名,为顺动之计,委一二大将,捍敌于后,则臣恐车驾既远,号令不行,诸将无应援协济之谋,卒伍有溃散摽掠之势,士气既索,人心不固,控扼一失其守,贼得乘间深入,州县望风奔溃,其为吾患,有不可胜言者矣!此最下策也。
或谓臣曰:往岁金人南渡,以退避得计,今胡为而不可?臣应之曰:不然,金人南渡,利在侵掠,既得子女玉帛,而时方暑,则势必还师。朝廷因得收复残破州县,还定安集,渐成区宇。故在当时,为退避之计,则可。今为是役者,伪齐也,使之渡江而南,必谋割据,得一县则占一县,得一州则占一州,得一路则占一路,师不徒还,而奸民溃卒,见利忘义,幸灾乐祸者,从而附之,声势鸱张,则将何以为善后之策哉?故在今日,为退避之计,则不可。况伪齐所驱胁而来,皆京东、西、关陕之民,非金人比。借有虏骑,势必不多。朝廷措置得宜,将士用命,则安知此贼非送死于我。昔苻坚以百万之众侵晋,而谢安以偏师破之,顾一时机会,所以应之者如何耳。
臣愚伏望圣慈特降臣章,与二三大臣熟议之。臣自经忧患以来,衰病交攻,志气凋落,加有重膇之疾,步履艰难。方国家多事之秋,既不能执干戈,以卫社稷,又不获负羁靮,而扞牧圉。夙夜忧叹,(辜)负大恩,死不瞑目。徒有拳拳之诚,不能自已。故敢以刍荛之说,上渎天聪。《传》曰:“狂夫之言,圣人择焉。”愿陛下无以人废言,非特臣之幸也,(实天下之幸也)。[3]
李纲与皇帝虽然遥隔千里,却洞悉其肺肝,故特别强调了“最下策”就是南逃避敌,而“为退避之计则不可”。他的上策其实就是围魏救赵之计,却反映他谋略之高超,而非其他在朝的宰执大臣可比。李纲又另外给宰相赵鼎和重新出任知枢密院事的张浚写信。前一信更强调说:
朝廷自渡江,以临吴越,今六年矣。平居闲暇之时,玩岁愒日,未尝图虑所以为立国之策。相公爰立,未数日间,适有警急之报,乃当艰难莫大之任,屏去近年退避之说,奋然进讨,蹈危求安,真古社稷之臣所自任也。更望于事平之后,博采众言,以定保有东南,恢复中原之至计。某虽迂陋,敢不竭尽愚虑,继此愿有献焉。幸望恕察。
某自靖康以来,数经忧患,非他人之比。加以衰病相仍,已为明时之废人,但屏迹山林,采薇散发,以终余年,岂敢复与世故!今者朝廷艰棘,不能缄默,辄复进其刍荛之言。盖以朝廷安,则山林安,利害休戚,实与国同之。故敢冒昧自竭,庶几涓埃之补,区区此情,必蒙钧照。[4]
李纲对赵鼎评价甚高,“屏去近年退避之说”,“真古社稷之臣所自任也”,更期望他“定保有东南,恢复中原之至计”。此外,他又给赵鼎发公文,提出“宜防备生兵”,“宜防备海道”等十条具体建议。[5]但赵鼎往后的表现,却并未朝李纲期望的方向发展,可见本书后述。李纲给张浚的后一信说:
区区忧愤,不能自已,辄陈三策以献,谨录副本拜呈。捣虚最为上策,以弱为强,可收奇功,钧意以为如何?中策可以御寇,出于下策,其患有不可胜言者!惟公忠义贯日月,自任以天下之重,愚者之虑,傥有所合,愿入侍帷幄,力赐开陈,庶几有补万一,莫大之幸。某衰病,屏迹山林,岂复敢与世故!愿朝廷安,则山林之间亦安,毕精竭虑,尽其拳拳之诚而已。恃眷照之厚,当亮此意也。[6]
双方释嫌之前,在李纲的心目中,无疑是将张浚视为黄潜善和汪伯彦之鹰犬。现在李纲已明白,张浚还是主张抗金,故信中有“惟公忠义贯日月,自任以天下之重”之语。
一位“衰病交攻”的“废人”,却仍“毕精竭虑,尽其拳拳之诚”,千古之下,益显其爱国正气之崇高。但宋高宗只知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实行消极防御,虽然对李纲下诏奖谕,[7]却决不会采用他的上策。宋廷只是命岳飞率师东下,救援淮西。金与伪齐联军遭遇各种困难和失利,终于在岁末仓皇退兵。
绍兴五年正月,按照宰相赵鼎的建议,宋高宗下诏,向前任宰执等“访以攻战之利,备御之宜,措置之方,绥怀之略,令悉条上焉”[8]。尽管当时朝廷抗战气氛高涨,而诏中“备御之宜”,仍然表明宋高宗欲守不欲攻,而“绥怀之略”更表明他企图苟安讲和,所以诏中根本就不提最重要的恢复之计。于是,前任的宰相和执政便应诏纷纷上奏,条陈己见。但按各人的立场、观点和主张,实际上依然划分为主战与主和两个营垒。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五个前任宰相的上奏。
汪伯彦的上奏,虚拟了“决战将军”和“万全元老”的争论,最后则以“决战将军”被“万全元老”说服作结尾,曲曲折折,但又明白无误地表述了自己的政见。他借“万全元老”之口说,“御戎之道,来则惩而御之,去则守而备之,不贵追也”,“未可急追,以侥幸一时之功”。“恢复之计,不患逆刘之难除,患金狄之未衰,不患金狄之未衰,患吾措置有失缓急。缓其所急,则图成长久之功;急其所缓,则效见目前之利。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可不慎乎!”“与其急于目前之追奔,不若修政,以为善后之计”[9]。汪伯彦表面上是主守,骨子里其实仍是主和。
秦桧的奏对说,“靖康以来,和战之说纷纷然,言战者专欲交兵,而彼己之势未必便;言和者专事恳请,而军旅之气因以阻,皆非至当之画。为国者自有正理,不必以虚张为强,亦不必以力弱为怯”。“臣顷归朝廷,妄进狂瞽,令刘光世通书虏酋,说其利害,以为得地则归(刘)豫,失亡则在虏。即蒙陛下听纳施行,不旋踵,虏果退师。豫邀之东平,百端说诱,虏言候儿孙长大,与你图此”。此处他将张荣抗金义军逐退金兵之功,归结为“通书虏酋”所致。他还说:“海州(今江苏省连云港市西南)擒获汉儿高益恭,稍知文字。臣又尝妄议,俾携酋长书归,谕以立国之体,当明顺逆,助豫则叛者得利,金国何以统众,款本朝,则河南之地自非金国所欲,若渊圣所割河朔,既立有盟约,岂敢睥睨。又明言不当留朝廷所遣信使,以致不敢再遣。得旨作书,纵益恭北还。旋有所留一二使人来归,后所遣使,始不拘留。”秦桧专门重提这些往事,旨在说明自己和议主张已初见成效。如前所述,高益恭其实是秦桧自金归宋所带的“亲信”。他说,“自古两国相敌,力强者骄,不足深较”。“臣前奏乞安慰狂虏,当用所获虏人,令诸将通其酋长书,明言止欲讨叛,而不敢轻犯大国”[10]。他既有罢相的前戒,不敢明目张胆地鼓吹屈辱媾和。但他与汪伯彦的上奏主旨在和而不在战,应是无可置疑的。
吕颐浩上奏说:
卑辞屈己,祈请讲和……而虏性贪婪,吞噬未已。自王伦之回,跨四年矣,岁岁举兵,侵(犯)川口,去年虽不曾出兵,而移师南来,大入淮甸,又与刘豫同恶相济,其志岂小哉!今幸狄人已退,若不用兵,则五月间必传箭于虏中,令乡民备八月点集,秋冬间复举兵至淮甸。在我支梧赋敛,终至财力困竭,此不可不用兵也。况不用兵,则二圣必不得还,中原之地必不可复,伪齐资粮必不可焚。或曰如此遂废讲和一事耶?臣对曰:不然,古者交兵,使在其间,既不可因战而废和,又不可因和而忘战。间遣使命,再贻书以骄之,复示弱以绐之,而我急为备,出其不意,乘时北伐,此用兵之利也。
察贼之势如彼,度我之势如此,若不用兵,恢复中原,则必有后时之悔,岂(可少)缓哉!
臣事陛下(之)久,出入将相逾(五)年,平日尝以谓若不举兵,则必不能还二圣,复中原……决不可苟暂时之安,而忘北向争天下之事。[11]
朱胜非上奏说:
今内外劲兵无虑三十万众。兵既众矣,患无可作之气,今则勇气可作。气既作矣,患无可乘之机会,今则机会可乘。不于此时,速谋进取,使既作之气复堕,当乘之机复失,以数年尝胆之勤,为一旦噬脐之悔,可胜惜哉![12]
从以上两份奏议看,吕朱两人主战的态度是明确的,没有疑义。李纲上了一份颇长的奏议,全面而深入地提出自己的抗金谋略和计划,今摘录其重要部分如下:
臣窃以僭逆之臣,挟强悍之虏,提兵南向,俶扰淮壖。其意盖料朝廷蹈前日退避之辙,得以乘间渡江,凭陵东南。不虞六飞亲临江上,号令既行,赏罚既明,将士摧锋,俘馘系路,虏气挫屈,潜师遁逃。此盖陛下睿谟宏远,天威(英)断之所致。宗社无疆之休,中外臣子之共庆也。然臣区区之愚,窃愿陛下勿以贼马退遁为可喜,而以僭逆未诛,仇敌未报为可愤;勿以保全东南为可安,而以中原未复,赤县神州犹污于腥膻为可耻;勿以诸将屡捷为可贺,而以军政未修,士气未振,尚使狂寇得以潜逃为可虞,则中兴之期,可指日而俟。臣谨考往古之迹,揆方今之宜,条具攻战、守备、措置、绥怀之策以献。
议者或谓贼马既退,当遂用兵,为大举之计。臣窃以为不然。譬如弈棋,先当自生,乃可杀敌;生理未固,而欲浪战以侥幸,此非制胜之术也。高祖先保关中,故能东向,与项籍争;光武先保河内,故能出征,以降赤眉、铜马之属;肃宗先保灵武,故能破安、史,而复两京。今朝廷以东南为根本,倘不先为自固之计,将何以能万全胜敌?又况将士暴露之久,财用调度之烦,民力科取之困,谓宜大为守备,痛自料理,使之苏息,乃为得计。
议者又谓贼马既退,当且保据一隅,以苟目前之安。臣又以为不然。譬如弈棋,舍局心而就边角,迫蹙褊小,浸以衰微,何以取胜?秦师伐晋,以报殽之师;诸葛亮佐蜀,连年出师,以图中原。不如是,不足以立国。高祖在汉中,谓萧何曰:“吾亦欲东耳,安能郁郁久居此乎!”光武破隗嚣,诏岑彭曰:“人苦不知足,既平陇,复望蜀。”此皆帝王以天下为度者也。不如是,不足以混一区宇,戡定祸乱。又况祖宗之境土,岂可坐视沦陷,不务恢复。今岁不征,明年不战,使贼势益张,而吾之所纠合精锐士马,日以损耗,何以图敌?谓宜于防守既固,军政既修之后,即议攻讨,乃为得计。
李纲的方略十分清楚,既反对“浪战以侥幸”,又反对“保据一隅,以苟目前之安”,“岂可坐视沦陷,不务恢复”。他秉持自古相传的大一统观念,力主必须“混一区宇,戡定祸乱”。他接着说:
臣伏读诏书。有曰:“朕将虚己以听,择善而从。君臣之间,期于无隐。利害之决,断以必行。”臣三复圣训,不知涕泗之交颐也。何则?君臣之遇,(号为)千载一时。听言用谋,尤其所难。未信而言,则有谤己之嫌;交疏言深,则有失身之戒。盖虽朋友,尚不易言,而况于君臣之间乎?今陛下求治之切,诏(旨)如此,而臣以忧患之余,孤危特甚。欲浅言之,则何以副陛下期于无隐之训;欲深言之,则虑有犯颜逆鳞之愆。感惧交中,进退维谷。虽然,陛下当艰危多故之秋,诏臣以丁宁恻怛之意,缄默不言,臣则有罪,有君如此,其忍负之?(故)敢冒鼎镬刀锯之诛,以布心腹肾肠之实,惟陛下幸察。
臣窃观陛下有聪明睿智之姿,有英武敢为之志,然自临御,迨今九年,国不辟而日蹙,事不立而日坏,将骄而难御,卒惰而未练,国用竭,而无赢余之蓄,民力困,而无休息之期。陛下忧勤虽至,而未足以成中兴之业者,则群臣误陛下之故也。陛下自近年以来,所用之臣,凡几人慨然敢任天下之重,建事立功?与夫充位备员者,(固)皆不逃于圣鉴。夫用人如用医,必先知其术业可以已病,然后使之进药,而责成功。今于医者之术业,初不详究,而姑试之,则虽日易一医,何补病者?殆将饮药以加病而已。平居无事,小廉曲谨,初似无过,而乏济时之大略;忽有扰攘之故,则错愕无所措手足,不过奉身(而)退,(以)天下忧危之重,委之陛下而已。不知何补于国家,陛下亦安取此?
李纲充分施展了专制政治下的言事技巧,不得不对皇帝说点儿违心的奉承之语,却对宋高宗即位九年的政绩,取完全否定的态度。在他看来,且不说黄潜善和汪伯彦,就是如吕颐浩、朱胜非,还有赵鼎和刚上任的右相张浚,都“乏济时之大略”。估计这是从金与伪齐军犯淮南,而根本不考虑他提出的“上策”,而知其才略。李纲继续直抒己见说:
大概近年所操之说有二:闲暇则以和议为得计,而以治兵为失策;仓卒则以退避为爱君,而以进御为误国。众口和之,牢不可破。然累年之间,冠盖相望,而初不得其要约,翠华蒙尘,而尚未有所定居。上下苟且偷安,而不为长久之计,天步益艰,国势益弱,执此之由。大运有开,天启宸衷,超然远览。悟前日和议之失,而亲总六师;惩前日退避之非,而亲临大敌。逆臣、悍虏数十万众,饮马江干,虽未能扫**邀击,尽歼丑类,而天威所临,已足以使之震怖,不敢南渡,潜师宵奔。则和议之与治兵,退避之与进御,其效概可睹矣。今贼马虽退,而虏情狡狯,变诈百出,未大惩创,疆埸相望,道里不远,安知其秋高马肥,不再来扰,使(我)疲于奔命哉!是宜明诏于却敌之初,求善后之策也。
臣夙夜为陛下深思,所以为善后之策者,无他,在尽反前日之所为,解琴瑟而更张之。先定其论,如弈棋之立意,后图其功,如弈棋之置子,必可得志。臣请试陈其说。窃观自古创业、中兴之主,必以兵胜,而为亲征之计者,其意岂谓必冒矢石,履行阵,而后可哉。黄屋所临,人心自(效),赏罚既当,士气奋张,用能成功。故高祖既得天下,击韩王信、陈豨、黥布,未尝不亲行间;光武自即位,至平公孙述,十三年间,无一岁不亲征。本朝艺祖、太宗定维扬,平泽、潞,下河东,皆躬御戎辂;真庙亦有澶渊之行,措天下于乂安。此所谓始于勤劳,终于逸乐者也。退避之策,可暂而不可久,可一而不可再,退一步则失一步,退一尺则失一尺。往时自南都退而至于维扬,则关陕、河北、河东失矣;自维扬退而至于江、浙,则京东、西失矣。万一有虏骑南牧,复将退避,不知何所适而可?航海之策,万乘冒风涛不测之险,此尤不可者。惟当于国家闲暇之时,明政刑,治军旅,选将帅,修车马,备器械,峙糗粮,积金帛。贼来则御,俟时而奋,以光复祖宗之大业,此最上策。杜牧所谓“上策莫如自治”也。臣愿陛下自今以往,勿复为退避之计,可乎?
臣又观古者敌国善邻,则有和亲,仇雠之邦,鲜复遣使。岂不以衅隙既深,终无讲好修睦之理故耶?东晋渡江,石勒遣使于晋,元帝命焚其币,而却其使。彼遣使来,且犹却之,此何可往!假道于僣伪之国,而自取辱,无补于事,秪伤国体。金人自知罪恶之重,惧我必报,其措意为如何?而我方且卑辞重币,屈体以求之,其不推诚以见信,决矣!器币礼物,所费不赀,使轺往来,坐索士气,而又邀我以必不可从之事,制我以必不敢为之谋,是和卒不成,而徒为此扰扰也。非特如此,于吾自治自强之计,动辄相妨,实有所害。金人二十余年以此策破契丹,困中国,而终莫之悟。夫辨是非利害者,人心所同,岂真不悟哉?聊复用此,以侥幸万一,曾不知为吾害者甚大,此古人所谓“几何侥幸而不丧人之国”者也。臣愿陛下自今以往,勿复遣和议之使,可乎?
此二说者既定,然后择所当为者,一切以至诚之意为之,先后本末,各有次第。俟吾之政事修,仓廪实,府库充,器用备,士气振,力可有为,乃议大举,则兵虽未交,而胜负之势已决矣。
陛下勇智天锡,春秋鼎盛,欲大有为,何施不可,要在改前日之辙,断而行之耳。昔仲虺之称汤,不称其无过,而称其改过不吝。盖帝王改过之道,如天地之无心,是则行,非则改,何惮之有?郦食其劝高祖铸印,以封六国之后,子房一言,则趣销之。封德彛劝太宗用刑法,以威天下,魏郑公一言,(则)行仁义,遂致贞观之治。无损盛德,而大功可成,岂窃窃然畏人之议己哉!陛下视建炎以来,其所措置,是耶?非耶?以为是,则何以不见其效?以为非,则安可复蹈其辙?[13]臣前所陈,皆改辙之道,非循旧迹所能为也。择善而从,斟酌而行,则在(圣裁矣)。
臣以至愚极陋之质,荷陛下非常特达之知。龙飞之初,虚席以待,眷遇之礼,迈于等伦。特以志广材疏,自度不足以任天下之责,力丐罢政。无补国事,每自愧惕。违去阙庭,九更寒暑,犬马之心,何尝不在赤墀之下。自以罪戾远屏,不敢复与世故,刍荛之言,久不上达。近者边报警急,戎辂亲临,臣子之情,不胜愤懑,故敢冒昧,以三策为献。伏蒙圣慈特降诏书奖谕。今者又奉诏旨,咨以当世之务。而臣不量荒浅,冒进狂瞽之说,以渎天聪。昔太宗谓魏郑公为敢言,谢曰:“陛下导臣使言,不然,其敢数批逆鳞哉!”今陛下盛德过于太宗,臣虽无魏公之敢言,然展尽底蕴,亦思虑之所(极)也。良药苦口,而利于病,忠言逆耳,而利于行,在陛下察之而已。况臣自经忧患,衰病交攻,气息奄奄,日与死迫,常惧先犬马填沟壑,无(仰)以报盛德之万一。今得奉明问,摅至情,臣愿足矣!虽死之日,犹生之年也。伏望陛下哀怜,赦其愚直,而取其拳拳之忠,实天下之幸。[14]
李纲看准了宋高宗一直心存苟安乞和之意,而根本不想收复故土,其上奏的主旨是强调“改前日之辙,断而行之”,所陈“皆改辙之道,非循旧迹所能为也”。他特别强调了“勿复为退避之计”和“勿复遣和议之使”两条。
在中华古史上固然有不少两国相争,不通来使的旧例,如李纲所举晋元帝与石勒。但即使通使,以外交辅助军事,亦非断然不可行。问题在于宋高宗一直是将“遣和议之使”,作为降金苟安的一条必由之路。故李纲力主断绝此路,这表明他的见识之高超,确是非至少同意遣使的吕颐浩、赵鼎、张浚等人可比。尽管他已身处“衰病交攻,气息奄奄,日与死迫,常惧先犬马填沟壑”的困境,却是正论侃侃,苦口婆心,切中要害。正如他在致张浚信中所说,此奏是他“日夜念此至熟,毕情竭虑,展尽底蕴,以上此奏,亦思虑之极也”[15]。
表面上,宋高宗在七月还是下了亲笔手诏,予以嘉奖:“诏卿首陈三策,适投却敌之机;继上六条,大阐兴邦之略。意拳拳而曲折,言凛凛而高明。有发予衷,如对卿言。此乃卿精忠许国,诚节表时,虽在燕闲之中,不忘开济之事。肆披夙蕴,因致良规,省阅再三,嘉叹不已。”此手诏原文,[16]今又存于《龟溪集》卷4《赐李纲诏》,可知是参知政事沈与求为皇帝草拟的,在某种程度上正是代表了沈与求对李纲的评价。但上述改弦更张的议论,且不说宋高宗,就连当时的宰相赵鼎和张浚也不能接受,张浚说:“使事兵家机权,后将辟地复土,终归于和,未可遽绝。”[17]枉费了李纲报国救民的一片苦心。李纲后在致监察御史任申先的信中,就对两回上奏的背景和主旨作了进一步说明:
淮甸警急,朝廷悟前日措置之非,决策亲临,士气颇振。比闻贼马已遂遁去,虽未能奋击,歼其丑类,然亦足少挫虏气,使不敢南渡。回思前日退避,其平居玩岁愒日,不为自强之计,良可惜也。方事之初,尝具三策以献,误蒙奖谕。数日前,又承诏旨,令条具攻战、守备、措置、绥怀之策来上,已具奏闻。深愧志虑浅短,无以副下问之意。辞多,未果录去,今录前所上三策,并诏书、谢表等至左右,幸一观也。[18]
绍兴五年二月,宋高宗“用明堂恩”,下令“观文殿学士、提举临安府洞霄宫李纲复观文殿大学士”[19]。如前所述,李纲编著《中兴至言》十篇,又于当年进呈宋高宗。他在序言中明确说:
昨者被奉诏旨,条具边防利害,虽竭愚虑,以塞清问,犹未能尽其区区所欲言者。夙夜精思,至忘寝食,谨以己见,撰成《中兴至言》十篇,辄敢缮写投进,以尘乙夜之览。……辞旨芜浅,虽不足以裨庙算之万一,亦臣之毕精竭虑,欲图报圣恩拳拳之至意也。[20]
他嫌前次长奏尚不足以尽其意,不惜“夙夜精思,至忘寝食”而写作,指望使皇帝有所感悟,但结果却又是枉费了很多心血。进入行宫,还不是成了一堆废纸。
[1] .《梁溪全集》卷30《春晓闻众禽声有感》。
[2] .李纲上奏日期见《梁溪全集》103《与宰相论捍贼札子》,李纲自称“某于十月二十二日已曾具奏,以今日捍御贼马事势,陈献三策,自福州入急递投进”。《要录》卷82绍兴四年十一月辛酉载:“及浚召入,纲因以奏疏附之,执政进呈。”此书将十一月十六日辛酉作为宰执大臣进呈之日,说李纲以此奏附张浚进呈,系误。又《中兴小纪》卷17与《皇朝中兴纪事本末》卷31之下则称此日“降诏奖之”。
[3] .《梁溪全集》卷77《陈捍御贼马奏状》,《历代名臣奏议》卷232。
[4] .《梁溪全集》卷121《与赵相公书别幅》。
[5] .《梁溪全集》103《与宰相论捍贼札子》。
[6] .《梁溪全集》卷121《与张德远枢密书别幅》。
[7] .《梁溪全集》卷77《奖谕诏书》。
[8] .《会编》卷171,《要录》卷84绍兴五年正月己酉《梁溪全集》卷77《询问边防利害诏书》。《会编》将此事系于绍兴七年,系误。
[9] .《会编》卷173。
[10] .《会编》卷172。以上诸奏,《会编》系于绍兴七年正月,《要录》卷87绍兴五年三月亦载诸奏,但文字经清人篡改。前任宰执上奏时间应以《要录》注中的说明为准,《会编》系误。
[11] .《会编》卷176,《历代名臣奏议》卷90,《忠穆集》卷2《上边事善后十策》。
[12] .《会编》卷176。
[13] .“视建炎以来,其所措置,是耶?非耶?以为是,则何以不见其效?以为非,则安可复蹈其辙”一句,《会编》卷172作“陛下近降亲征诏书,深悔纉成之后,措置之失,可谓盛德之举矣。然则今日措置,安可复蹈前日之辙”。
[14] .《会编》卷171,卷172,《梁溪全集》卷78《奉诏条具边防利害奏状》,《历代名臣奏议》卷84。
[15] .《梁溪全集》卷121《与张枢密书别幅》。
[16] .《梁溪全集》卷79《亲笔诏书》,《要录》卷91绍兴五年七月壬午。
[17] .《宋史》卷28《高宗纪》。
[18] .《梁溪全集》卷121《与任世初察院书》。任世初为任申先之字,参见《梁溪漫志》卷2《北门西掖不以科第进》。另据《挥麈录余话》卷1,“靖康初,李伯纪荐任申先世初,自布衣锡对”。宋钦宗“即批出,赐进士出身”。“世初,伯雨之子也”。
[19] .《会编》卷166,《要录》卷85绍兴五年二月丙戌。
[20] .《梁溪全集》卷139《〈中兴至言〉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