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纲虽为江南西路的方面大员,却不能不关注朝政。凭他积年的经验,深知前述“上下恬嬉”,以苟安一隅为得计的暗流,一直在小朝廷中汹涌。绍兴六年六月,发生地震。按中国古代传统的天人感应迷信学说,无非是上天示谴。宋高宗不得不为此下诏,要求“内外臣庶”“各悉意以言,毋讳朕躬,毋悼后害”。李纲也乘机“列八事奏上”[1],奏中特别提出行在迁移的问题:

臣窃闻诸道涂,车驾将有建康之幸。既降旨,以趣营缮,又具例,以敕百司,此诚甚盛之举。然日俟一日,未闻下戒行之诏,岂犹有所疑而未决邪?夫建康在东南,为形胜之地,在今日为不可不驻跸之所。臣尝条具奏闻,屡矣。天时、地利、人事,皆当舍临安而幸建康。比者地震,不在诸郡,而在临安,不在他所,而在宫禁,此无他,天意欲陛下有所迁动,避危以趋吉而已。夫怀土以安,实能败名。昔公子重耳安于齐,子犯谋醉而遣之,自齐适秦,秦伯纳诸晋,遂成霸业。今陛下久驻跸临安,踌躇未迁,无乃有安之之意邪?不然,天意何以丁宁告戒之若此。此天时之不可不幸建康者,一也。临安褊迫偏霸之地,非用武之国,又有海道不测之虞。曷若建康,襟带江、湖,控引淮、浙,龙盘虎踞,自古称为帝王天子之宅。此地利之不可不幸建康者,二也。诸将重兵,已皆分屯淮、泗,陛下时乘六龙,躬率六师,进临建康,则将士之气,百倍其勇,号令赏罚,皆出睿断,人人愿战,前无坚敌。与夫深居而遥制,岂可同日而语哉!此人事之不可不幸建康者,三也。臣愿陛下断自宸衷,不贰不疑,投龟而决,早降诏旨,以慰士(民)之心,庶几中兴之运,不日可致。[2]

绍兴四年冬,是赵鼎将张浚重新引入朝廷。但到绍兴六年,两人的分歧和矛盾就逐渐暴露和发展。张浚认为,“临安僻居一隅,内则易生安肆,外则不足以号召远近,系中原之心”,“力陈建康之行为不可缓”,但“朝论同者极鲜”[3]。可知李纲的主张与张浚相同,主张建康或临安,决不是行在设置的地点之争,其实质乃是抗金与降金之争;而“朝论同者极鲜”,正表明士大夫的多数,无非是狃于“上下恬嬉”的故习。这正是李纲十分忧心者。在众多的反对搬迁者中,最有力者是赵鼎。他提出一个折中性的方案,并得到宋高宗的同意,后于九月将“行在所”自临安府迁往平江府。[4]

李纲奏中还提及另一筑城的问题,说:

臣窃见朝廷前此数年,专以退避为策,亦不责州郡以捍守。又降诏旨,许令保据山泽以自固。城壁、守具率皆不治,循习既久,往往以修城壁为生事,建议官吏,反受罪责。如连南夫以修泉州城,委官体究;裴廪[5]以修衡州城,重加贬黜。州郡望风畏缩,无敢复议修城者。夫以偷惰苟且之习,而重之以朝廷威令,其谁敢复冒罪责,而建长久之计乎?臣恐自此州郡城壁、壕堑颓毁湮塞,不复修矣。今与僭逆之寇,壤地相接,无数百里之远,而沿江表里数十州郡,朝廷所恃以为籓篱者,**无城池,可恃以守。卒然贼马警急,迫摩封疆,不知何以御之?此臣之所不能晓也。[6]

李纲在此还是批评了宋廷“专以退避为策”,“偷惰苟且之习”。岳飞第二次北伐后,伪齐铤而走险,派兵进攻淮西。左相赵鼎面对虚张声势的攻势,颇为惊慌失措。他同签书枢密院事折彦质提出,命张俊、刘光世、杨沂中等军放弃淮西,又调发岳家军沿江而下,东援淮西,还主张皇帝将行在退回临安。右相张浚在镇江府得到确切情报,此次伪齐军的进攻并无金军配合,才得以说服皇帝,组织反击,伪齐军很快溃败。李纲得知伪齐进犯,屡次上奏,提出己策:

前日岳飞之举,我出奇也,惜乎以钱粮不继,而勾回干事军马,未能成功。今日贼马渡淮,彼出奇也,若能设策破之,则奇反在我。臣愿陛下速遣得力兵将,自淮南前来蕲、黄间,约岳飞兵相为犄角,以夹击之,期于必胜,以复陈、蔡,则淮、泗之师亦自当解,大功可成。[7]

他所主张的,其实还是其绍兴四年的旧策,行围魏救赵之计,命岳家军乘机“复陈、蔡,则淮、泗之师亦自当解”,当然是进取性的上策。但且不说宋高宗,就是最初反对岳家军东下的张浚,也改变初议,只是催促岳飞提师到江州,空跑了一个来回。尽管根本不用李纲的建策,但宋高宗还是“以纲所陈利害,切中事机,赐诏奖谕”[8]。

张浚在淮西胜利的形势下回行朝,宋高宗称“却贼之功,尽出右相之力”[9]。张浚与赵鼎的矛盾进一步发展,他主张废罢骄惰不战的大将刘光世,乘机进攻伪齐等,赵鼎都表示反对,双方已到不能共事的地步。左司谏陈公辅自北宋末以来,一直被指责为李纲的同党,[10]他出面劾奏赵鼎。既然措置淮西战事有得失之别,赵鼎只能求退。十二月,宋高宗遂发表赵鼎外任绍兴知府。[11]张浚逐走赵鼎,却又举荐和引入秦桧。绍兴七年正月,秦桧复出任枢密使。[12]

由于陈公辅身为谏臣,主张公论,也招致朝中的宵小辈出而寻衅,诬说他在靖康时挑动陈东率太学生伏阙上书的事件。陈公辅为此只得求退。此事自然牵连到李纲,李纲也不得不上奏求退,他说,“窃见都进奏院报,左司谏陈公辅乞去,以靖康间士庶伏阙,为人诬其鼓倡,至今犹未辨白为言”。“臣以积年往事,不敢复自辨明,至使谏臣援以求去,在臣愚分,其何敢安?”他“上疏乞奉祠”,而宋高宗“优诏不许”。[13]

在秦桧复任的同时,北方传来了宋徽宗的死耗。他不得善终,却又并不足道,但其凶耗也刺激了宋人的国耻感,特别是李纲本人,他为此上表慰问皇帝,其末段说:

恭惟皇帝陛下,备极人伦,敦崇圣孝。孺慕不忘于宵旰,深思欲见于羹墙。尝胆枕戈,夙讲奉迎之计;问安视膳,阻伸致养之诚。罹此闵艰,何以堪处?伏望为宗社之大计,副生灵之至情,少抑圣怀,俯从礼制。冀昊穹之悔祸,乘将士之奋忠。报不共戴天之雠,神人所助;建中兴复古之烈,华夏永宁。[14]

希望皇帝牢记杀父之耻,“报不共戴天之雠”,“建中兴复古之烈”。他又为此两次上奏说:

《礼经》曰:“父母之仇不与共戴天。”为匹夫而能复仇者,前史美之,况于万乘之主乎?金人不道,以其诈谋陵中国,破都城,邀两宫以北狩,而置之漠北苦寒之野,饮食、衣服、医药皆不得如意,以至此大故。此陛下不共戴天之雠也。讣音之来,既不以时,又以朝廷新有武功,始遣使回,具报凶问,皆其奸计,岂诚意哉!遣发使人奔问,讳日奉迎梓宫,在人情固不可后。然或从或违,处其度内,皆未可知。臣恐议者又以此为敌人之重,有害于吾自治自强之术,则在朝廷不得不先定其策也。

自建炎以来,为和议所误,专务退避,国势日蹙,主威日削,失天下者太半。方幸近年天启宸衷,悟和议退避之非,为治兵进讨之计,天声渐振,虏、伪震詟,将有恢复之期。傥或缘此堕其计中,小不忍以乱大谋,则为害有不可胜言者矣!

臣愿陛下顺人心,承天意,益广孝思,施之行事,枕戈尝胆,修政攘戎,以报不共戴天之仇,以刷中国之耻。一饮膳,一寝兴,无不以两宫大故为念,则必有合于天人之愿者矣![15]

臣以固陋,自靖康以来,与闻国论,独持战守之策,不敢以和议为然,今十有二年矣。孤危寡与,屡遭谤诬,仰赖圣明,曲加照察,脱身九死之滨。今得承乏,待罪方面。恭闻戎辂临驻江干,将大有为,以成戡定之烈。欣幸之情,倍万常品,顾虽衰病,尚庶几未填沟壑间,获观陛下恢复中原,摅愤千古,志愿毕矣![16]

李纲将自己十二年来的素志和积愤,表白无遗。但对宋高宗与很多士大夫的降金乞和之初心,是否因宋徽宗之死,而真能有彻底的改变,却深以为忧,不得不先事劝诫。

宋高宗也不能说全无一时的冲动,甚至决定将全国大部兵力归岳飞指挥,以行北伐大计。但因张浚和秦桧的反对意见,又很快收回成命。因宰相张浚处置失当,使岳飞一度愤慨辞职,而从此皇帝与岳飞的裂痕也愈来愈深。值得注意者,是陈公辅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却出面为岳飞辩护,上奏说,“飞本粗人,凡事终少委曲”。“前此采诸人言,皆谓飞忠义可用,不应近日便敢如此。恐别无他意,只是所见有异”[17]。

张浚设法推行原议,罢刘光世兵权,却处置乖谬,结果淮西的行营左护军发生兵变,前沿部队四万余人投敌,小朝廷上笼罩了一片惶恐气氛。志大才疏的张浚因而下台,赵鼎回朝复相。

淮西之变后,李纲是很少数几个能正确对待这次事变的文臣;而在宋廷政策的转变关头,李纲又不得不对国事产生极深重的忧虞。他特别连上两奏,第一奏枚举“措置失当者五”,“深可痛惜者五”,又提出“鉴前失,以图将来者”五条,但他特别强调,“自古创业、中兴,艰难之际,叛将不能无也”。“今淮西一军数万之众,一旦叛去,固不为小变。若能应之于后,亦未足为吾害也”。“倘以一时之变,而议退避,则车驾一动,大事去矣!所谓坚圣心之守,而勿轻动,在今日为不可后也”。他特别感慨地说:

愚臣私忧过计,不识忌讳,激于忠愤,忘生触死,冒进狂瞽。然臣闻天地之变,不足为灾;人不尽言,国之大患。侍从者,献纳论思之官也;台谏者,耳目腹心之寄也。今侍从、台谏以言为职,类皆毛举细故以塞责,所论不过簿书、资格,守、倅、令、丞除授之失当,至于国家大计,系社稷之安危,生灵之休戚者,初未尝闻有一言及之。陛下试察,如淮西之变,侍从、台谏之臣亦有见危纳忠,为陛下言之者乎?大臣怀禄而不敢谏,小臣畏罪而不敢言,此最今日之可忧者。

臣以蠢愚,夙荷睿奖,每思竭尽心力,以报大恩。第以人微迹疏,无阶自致,遇事辄发,罪当万死。伏望圣慈哀怜孤忠,留神听览,傥有补于万分之一,虽死之日,犹生之年也。[18]

末段文字说尽了自己空有“孤忠”报国的**,却不得匡世济时,而处于“人微迹疏,无阶自致”的辛酸和感恸。他所批评的侍从、台谏之臣,事实上也并非全无例外。如他的同道,时已任权礼部侍郎的陈公辅,就主张在“淮西军叛”之后,“正当镇静”,他对“回跸”临安,“深以为不可”,说“臣乡奏事,亲闻玉音,谓建康若不可居,临安又岂能保,坚断如此。但恐群臣主进者少,主退者多,则陛下不能无惑。更望陛下勿因小害而沮,则中兴之功可望”[19]。李纲的第二奏说:

今浚之罪,乃在于志广才疏,力小任重,不能谘诹良策,而专于自用,不能辑睦将帅,而轻务改移,遂致士卒携离,舍我就敌。以此罪浚,夫复何辞!若以王恢为比,咎其始造兵谋,则是因噎废食,惩羹吹韲,以细故而摇大计,恐非策之得也。

今方强虏凭陵,僭逆窥伺,国势未定,人心惊疑。若不注意治兵,以为自强之计,则何以安宗社,保生灵,固边疆,御外侮?徒以措置一失之故,遂欲尽弃前日之所为,归罪于始造兵谋者。臣恐智谋之士卷舌,而不敢谈兵;忠义之臣扼腕,而无所发愤。将士解体,而不用命,州郡望风,而无坚城。陛下将谁与立国哉?且今日朝廷之势,固自若也,襟带江、淮,保据荆、襄,连接川峡。韩世忠、张俊、岳飞、吴玠之军,分屯要害,不下数十万人,兵未为弱。去冬败刘麟、刘猊之徒甚众,用兵未为不利。倘因淮西之变,益自惩创,审号令,明纪律,徙诸军家属于江南,以便粮饷,教战舰水军于沿江,以备不虞。姑辍进取之谋,且为固守之计,和协辑睦,静以待之,使国势渐定,人心渐安,士气渐振,乃可徐议恢复。譬犹病人调治向安,又为药饵所误,伤其正气,岂可遽欲康强哉!不察此理,经变故而亟动摇,使外寇得以乘其间隙。譬犹弈棋,前着既差,后着复错,是谓自败,欲求胜敌,不可得也。

臣顷年尝因贼马入寇淮甸,献陈愚计,以谓退避之说不可行于今。何哉?前之为寇者,金人也,利于掳掠,得所欲则还师。今之为寇者,伪齐也,利于土地,得一郡则守一郡,得一邑则守一邑。翠华退避之后,将士奔溃,贼势鸱张,将安所定止哉?误蒙采择,特降褒诏。今日之说,亦犹是也。伏望陛下坚圣心而勿动,修军政以自强,无为趣时献言者之所摇。古语曰:“临大难而不惧,圣人之勇也。”惟陛下留神幸察。

夫张浚措置失当,诚有罪矣。然其区区徇国之心,有可矜者。愿少宽假,以责来效。昔汉高祖用兵丧师,跳身走者屡矣。然卒与成功者,皆旧臣也。借使每败必逐,则张良、陈平之流,不胜其诛矣。臣前所论淮西事宜,指陈浚措置失当,非党浚者;今此论奏,亦非为浚游说也。因言者引王恢造兵谋之喻,深恐退避讲和之议复出,以眩惑圣听,则大事去矣!宗社安危,自此而分,故敢披露肝胆,冒昧有言,死有余罪。

臣以衰病,累请宫祠,未奉俞允,迩来犬马之疾益深,将填沟壑。已别具奏,乞骸骨,以归山林。贪恋明时,何可言喻,爱君忧国之志,虽在畎亩,岂敢弭忘!伏望陛下哀而怜之,干冒天威,无任惶惧战越之至。

他在此奏的小帖子中更重复强调:

臣契勘朝廷所恃以御敌者,将士也。新失淮西之军,将士之心未定,正当静以养之,频降诏旨,慰劳抚谕,使明知陛下德意所在,庶几士心复安。若先为退保之计,以示怯敌,臣恐诸军将士解体,人人无固守之志,为盗之招。[20]

李纲的健康状况愈来愈差,绍兴七年“自春、夏间,所苦疮疡,久不痊愈,近因中湿,得**之疾,行步蹇缓,拜跪艰难,加以痰眩,动多遗忘”[21]。然而他所反复强调和告诫者,还是最为忧心“退避讲和之议复出”,“大事去矣!”其忠心报国之言,流自肺腑,真可谓是语重心长,而切中要害。早在绍兴六年,李纲已看出张浚的弱点,恳切致信:

窃以相公膺大任,绾重权,以图恢复大计,正宜虚己广谋,以屈群策,愿听逆耳之言,勿受逊志之语,则辅成中兴之功,不难致矣。某特荷照知,愿为直谅之友,以禆补万一。言或激切,幸冀容恕,而察其区区之心,可也。[22]

他至此又专门写信给张浚说:

然自今春阁下专任大政以来,荐进人材,调护将帅,措置边防,均理财用,皆未闻卓然有以慰天下之心者。声誉损于前时,规模爽于旧说,论中兴气象,邈未有期,不知何为而然耶?且以近日淮西叛将之事观之,官吏、军民二十余万,一朝相率而北去,将佐遇害者甚众。阁下平日信任,以为可属大事如吕祉者,被执以往,挫威辱国,中外震惊,于谁责而可乎?

纲辄不自揆,激于忧愤,上疏指陈朝廷措置失当,深可痛惜,及鉴前失,以图将来者十有五事,达于冕旒之前,情迫言切,抵忤必多。其知我者,以为见危纳忠,嫠不恤纬,而忧宗(周)之陨;其不知我者,以为出位侵官,汲黯之,又复妄发。知与不知,(是曲是直),且置是事。今日国家危急存亡之秋,尝为大臣,历事三朝,怀孤忠而同休戚者,苟有所见,其可缄默而不言乎!

恭惟圣上登用阁下,委任之专,听信之笃,古所未有。往年富平之役,三十万众一战而溃,恕而不问。(去)春纲入觐轩墀,亲聆玉音:“张浚自富平败,始练军事。”呜呼!虽秦穆之于孟明,光武之于邓禹、冯异,何以如此!阁下所宜益务慎重,(谘)诹良策,图不世之功,以盖前愆,以报知遇,使后世称之,视古无愧。今乃以措置(失当),坐失二十万人,(使)虏、伪得之,增其气焰,此岂小变?虽圣度兼容,未以此罪阁下,天下谓何?阁下材识高(远),自任以天下之重,前无古人,而事有出于意外者。愚谓所以致此,知任而不知所以为任之道故也。

今阁下以一人兼将相之权,总中外之任,而无与人共功名之心,软美者进,鲠谅者疏,逆耳苦口之言不闻,曲突徙薪之谋不至,变生所忽,不足怪也。

方今国势日蹙,人心弗宁,强虏凭陵,僭窃窥伺,加以旱暵为灾,财用殚竭。而阁下独斡化钧,佩天下之安危,岂可使措置多失,以蹈覆车之辙哉!因淮西之变,痛自惩创,辑睦将帅,博询众谋,唯其是之为从,幡然改图,则未必不转祸而为福也!《语》曰:“过而不改,是谓过矣。”虽古圣人不称其无过,而称其改过。阁下诚能知措置之(多失),而图所以改之者,岂惟宗社安,而生灵蒙休,阁下永膺多福;而纲将归老于山林,亦有奠枕之安。阁下不自知其为非,而无改之之意,岂惟宗社倾危,而生灵告病;阁下之祸,可立以待;而纲虽欲退休,亦莫知税驾之所矣。安危休戚,纲与国家及阁下同之。荷照之深,敢忘忠告,以致朋友责善之义乎!纲素愚直,私忧过计,其言激切,阁下亮而恕之,非独纲之幸也,天下之幸也。[23]

李纲此份书信,真可谓“致朋友责善之义”。他虽在局外,看来可能已知张浚对岳飞淮西可能会有兵变的事先警告,置若罔闻,反而怪罪岳飞只图扩大兵权;[24]故劝他“辑睦将帅,博询众谋,唯其是之为从”,这自然也为时已晚。但当时已退闲的前宰相朱胜非《秀水闲居录》,说李纲“贻书于浚,痛诋其过,以副本传示远近,欲挤浚而钓奇,且示于浚不厚也”,以此证明李纲与张浚乃是“势利之交”[25]。这显然是其恶意度君子之腹。对照前引李纲的奏语,“然其区区徇国之心,有可矜者。愿少宽假,以责来效”。“臣前所论淮西事宜,指陈浚措置失当,非党浚者;今此论奏,亦非为浚游说也”,则其本旨更明。最明显的事实,是当事人张浚不以李纲此信的严责为忤,至少是继续敬重李纲。

细味李纲上奏和书信,他尽管深知张浚“志广才疏,力小任重”,却仍希望他留任。因为他还是主张抗金,而肯定其有“爱君忧国之诚,乃心无不在王室”。[26]但淮西之变后,张浚成了众矢之的,根本不可能再留在朝廷。

然而在事实上,自称“每惟和好是念”的宋高宗,[27]淮西兵变正好成了使其表里一致,追求降金苟安的转折点;而又辅之以回朝主和的赵鼎,他与继续任枢密使的秦桧,共同主张将行在从建康府退回临安府,这实际上是推行和谈苟安政策的第一步。朝政的变故已不可扭转。赵鼎重新掌政后,力劝皇帝,减轻对张浚处分,似乎为人宽厚;但对张浚在位期间一切有利于抗金的政事,就必须“一切更改”[28]。陈公辅去年的弹劾,赵鼎也耿耿于怀,将他视为张浚一党,必欲排除出朝,[29]则反映了其气度的另一方面。

李纲不得不专门写信给赵鼎,苦口婆心地劝说,“深虑随时献说者,浸失本旨,而避退讲和之说复行,则宗社安危,未可知也”。“论者皆谓宰相还朝,必守前议,请车驾还幸平江”。“今既驻跸几年,徒以淮西叛将,遽复舍去,使虏、伪得以窥伺,非良策也”[30]。他在又一信中,也反对悲观估计国势,“朝廷累年经营恢复之计,渐有气象;而以措置一失当之故,淮西之军尽归伪境,国势稍弱”,但“退避之说,不可施于今日”,“转弱为强,以启中兴之运,有不难也”[31]。

李纲闻知“赵鼎、秦桧已协议回跸临安”[32],又义不容已,上奏说:

臣近因上疏,论淮西事宜,尝献狂瞽,窃谓车驾不宜轻动,正当静以镇之,诸将重兵不宜抽回,正当分屯要害,益为自固之计。

臣闻自昔用兵,以成大业者,必先固人心,作士气,据地利,而不肯先退,尽人事,而不肯先屈。

今日之事,岂可因一叛将之故,望风怯敌,遽自退屈。果出此谋,六飞回驭之后,人情动摇,莫有固志,士气销缩,莫有斗心。虏、伪乘之,谁为陛下坚守苦战,以御大敌者?……我退彼进,使贼马南渡,得一邑则守一邑,得一州则守一州,得一路则守一路,乱臣贼子,黠吏奸氓,从而附之,虎踞鸱张。虽欲如前日返驾还辕,复立朝廷于荆棘瓦砾之中,不可得也。偷取目前之安,不顾异时噬脐之悔,非策之得者。借使虏骑冲突,不得已而权宜避之,犹为有说,今幸疆埸未有警急之报,兵将初无不利之失。朝廷正可惩往事,修军政,审号令,明赏罚,益务固守,而遽为此扰扰,弃前功,蹈后患,以自趋于祸败,岂不重可惜哉!臣故曰车驾不宜轻动,正当静以镇之者,此也。

臣以愚拙,每进狂直之言,必蒙褒纳,有君如此,其忍负之?故敢于艰虞之时,复进苦口逆耳之说,言或可采,愿陛下与三四大臣熟议利害,断而行之,庶几有补万一,徒能容纳而不用,无益也。……今臣以孤陋,远在千里之外,每有所闻,辄献臆说,仰裨庙谋,尚庶几于数子。伏望圣慈赦其罪,而取其忠,天下不胜幸甚。[33]

如前所述,李纲在建炎初,是主张“关中为上,襄阳次之,建康为下”。如今在关中失守,襄阳又处前沿的形势下,他只能以建康作行在为上,而非临安和平江可比。[34]上引文字表明,在满朝文官中,真正具备远见卓识的大政治家,唯李纲一人而已。尽管李纲“进苦口逆耳之说”,已至无可辩驳,无以复加的地步,言之谆谆,而宋高宗、赵鼎等人却听之藐藐,而至少感觉厌烦,他们苟安一隅,退避临安的主意已定,更不论秦桧了。

史称李纲“又具防冬画一事件[35]言之,遂忤当路意”。一些台谏官起而弹劾李纲,“时江西大旱,而纲课民修城,民不以为便”。这当然是得之错误传闻,前引李纲奏已说,修洪州城,“未尝调发民户一夫,无颗粒分文敛于民者”,“并无一事一件取于民间”。然而殿中侍御史金安节、左正言李谊、右正言辛次膺却“论纲违法虐民,毒流一路,乞赐黜责”。侍御史石公揆上劾奏说:

纲妄自尊大,恣为苛扰,在江西尤无廉声。张浚初谪居福州,纲意其复用,欲以为援,所以**浚者,无所不至。近闻其置将不善,致淮西之变,势必谴责,遂贻书痛诋,传布行朝,欲以欺众取誉,为进用之计。继闻已用赵鼎,其意大沮,乃自言指陈朝廷措置失当,必有抵牾,乞行黜责,闻者窃笑。[36]

对照前引李纲奏和书信,恰好是上《论淮西军变札子》在前,而致张浚信在后,其诬罔不实,无须另辨。石公揆、金安节和辛次膺后来都有较好的政治表现,但弹劾李纲的问题上,看来不免揣摩“当路意”,而在他们的人生轨迹上留下了决非光彩的记录。

事实上,李纲在江南西路的两年,一直是抱病工作,他在绍兴七年六月二十四日致张浚信中说:

某自春夏,久苦疮疡,近复中湿,得筋挛之疾,行走蹇缓,拜跪艰难,加以痰眩,动多遗忘,忧患之余,血气凋耗,自应如此。惟滥当一路帅守之寄,深虑别致疏虞,有误国事,夙夜震惧,不遑宁处。已累具奏,愿置闲散,以(养)衰病,未蒙矜从。[37]

其上奏和信件中的类似文字不少。[38]李纲又曾在绍兴七年七月致张焘的信中说:

大抵今日士风浇薄,不知大体,而惟小廉曲谨之为务。如帅一路,当今日兵革扰攘之际,修城池,缮器甲,整军伍,理财赋,皆是合做底事。稍加意,为朝廷立家计,以备不虞,则傍缘为谤纷纷。惟端坐不事事,苟爵禄,以度岁月者,则绝口不道,往往反称誉之,以为镇静。此俗不革,欲任贤使能,以成中兴,难矣![39]

李纲又在给陈公辅的信中说:

士大夫奔竞之风,兴讹造讪之态,尤甚于往日,变换黑白,颠倒是非,此风不除,实为中兴之害。[40]

以上两段话,虽然说在事前,却正好是对台谏官劾奏的最好回复。李纲甚至在翌年上奏时,公开对宋高宗说:

臣昨任江西安抚制置大使日,因淮西郦琼之变,以己见利害,具奏以闻。误蒙圣恩,降诏奖谕,以疏中论及侍从、台谏,以谓侍从者,论思献纳之官,台谏者,耳目腹心之寄。以言为职,类皆毛举细故以塞责,所论不过簿书,资格,守、倅、令、丞除授之失当,至于国家大计,系宗社之安危,生灵之休戚者,初未闻有一言及之。遂犯台谏之怒,厚诬丑诋,以无为有,群起而攻之。[41]

“厚诬丑诋,以无为有”,表达了十分愤懑之情。闰十月,宋高宗发表“观文殿大学士、江南西路安抚制置大使兼知洪州李纲提举临安府洞霄宫”,十一月,又发表“端明殿学士、知温州李光为江南西路安抚制置大使、兼知洪州”[42]。前已交代,李纲与李光在北宋晚期已有交谊,此后也通书信。李光比李纲年长五岁,但其体力和精力却非时年五十五岁的李纲可比,李纲为此准备了一件给李光的交接公文,即今存的《梁溪全集》卷104《与李尚书措置画一札子》,他在札子的开头说:

某窃观六朝于上流重地,必择名臣,为之帅守,使自为家计,乃能镇抚一方,屏翰王室,皆有实效,不事虚文,私窃慕之。故自到豫章以来,修筑城池,为可守计,创置营房,使兵民不相杂处,缮治器甲,修造官府、仓库,措置财赋,蓄积金谷,团结军伍,招捕盗贼,皆幸稍稍就绪。庶几古人之万一,少副朝廷委任之意。

他将所有的事项和账目都交代清楚,请“泰发到豫章日”,“稽考”。通篇文字,其实也是对台谏官们无端指责的回复。但台谏官们即使在李纲罢官后,“论李纲罪未已。初谓朝廷检举纲前后屡请宫祠,使之善去,则长恶不悛,何所忌惮”。宋高宗“乃诏言章报行”[43],继续将此类劾奏转发李纲本人。江南西路提点刑狱公事余应求“坐与李纲连姻”,也被弹劾罢官。[44]李光自称“今月十七日,到洪州交割职事讫”,应为十二月。虽然是老朋友,他对李纲也有一点不满:“今前安抚制置大使李纲却尽将本司所有金银、钱物缴献,其间官告敕牒钱等,散在诸部,实未出卖,朝廷为见数目稍多,既行下漕司,尽将应在取拨前去江州桩管,府库为之一空。”[45]然而李光后在祭文中,对李纲江南西路之政的总评价为“洪都之政,不苛不私。有如见公,只今怀思”[46],表明他根本不认可针对李纲的劾奏。李纲大致在绍兴七年岁末离开洪州,翌年正月返回福州长乐县。[47]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此次罢官,使李纲又遭受了一次打击。依其体力和精力,固然本来就一直请求退闲,也不大可能勉力继续长期从政;真正使他遭受打击而伤心者,自然是朝政向着屈辱降金媾和的走向演变。

[1] .《要录》卷102绍兴六年六月己酉,丁巳。

[2] .《梁溪全集》卷89《应诏条陈(八)事奏状》,《历代名臣奏议》卷306。

[3] .《朱文公文集》卷95张浚行状,《宋史》卷361《张浚传》。

[4] .《要录》卷104绍兴六年八月甲辰。

[5] .按裴廪曾为北宋末李纲宣抚司幕僚,参见《会编》卷56,卷61《北记》,《靖康要录笺注》卷14靖康元年十二月二十九日。《鄂国金佗稡编》卷4《鄂王行实编年》作“裴凛”,为同一人。

[6] .《梁溪全集》卷89《应诏条陈(八)事奏状》,《历代名臣奏议》卷306。

[7] .《梁溪全集》卷91《论击贼札子》,《历代名臣奏议》卷232。

[8] .《要录》卷106绍兴六年十月丁未,《梁溪全集》卷92《奖谕防秋利害诏书》,《谢奖谕表》。

[9] .《要录》卷107绍兴六年十二月戊戌,《朱文公文集》卷95张浚行状。

[10] .《会编》卷55,《要录》卷58绍兴二年九月庚辰。

[11] .《会编》卷170,《要录》卷106绍兴六年十月癸亥,卷107绍兴六年十二月甲午朔,戊戌,壬寅,《宋史》卷360《赵鼎传》,《宋宰辅编年录校补》卷15。

[12] .《要录》卷108绍兴七年正月丁亥,戊子。

[13] .《梁溪全集》卷93《再乞宫观奏状》,卷125《与张相公第十九书》(正月三十日),《要录》卷109绍兴七年二月庚戌。

[14] .《梁溪全集》卷94《道君太上皇帝升遐慰表》。

[15] .《梁溪全集》卷94《乞推广孝思益修军政札子》。

[16] .《梁溪全集》卷94《论建中兴之功札子》,《历代名臣奏议》卷85,《景定建康志》卷35。

[17] .《要录》卷110绍兴七年四月壬子。

[18] .《梁溪全集》卷99《论淮西军变札子》,《要录》卷114绍兴七年九月辛未。

[19] .《要录》卷114绍兴七年九月辛巳。

[20] .《梁溪全集》卷100《奏陈利害札子》,《要录》卷115绍兴七年十月戊戌。

[21] .《梁溪全集》卷128《与张子公舍人书》(七月二十七日)。

[22] .《梁溪全集》卷124《与张相公第二书》(四月二十一日)。

[23] .《梁溪全集》卷126《与张相公第二十六书》(九月二日),《会编》卷199《秀水闲居录》,《要录》卷114绍兴七年九月辛未。

[24] .《鄂国金佗稡编》卷7《鄂王行实编年》。

[25] .《会编》卷199,《要录》卷116绍兴七年闰十月辛巳注。

[26] .《梁溪全集》卷126《与张相公第二十七书》(十二月二十一日)。

[27] .《要录》卷159绍兴十九年四月戊辰,《宋宰辅编年录校补》卷16。

[28] .《朱子语类》卷131。

[29] .《要录》卷114绍兴七年九月壬申,辛巳,卷115绍兴七年十月丙申,《宋史》卷360《赵鼎传》,卷379《陈公辅传》。

[30] .《梁溪全集》卷123《与赵相公第十三书》(十月初一日)。

[31] .《梁溪全集》卷123《与赵相公第十四书》(闰十月初二日)。

[32] .《要录》卷116绍兴七年闰十月辛巳。

[33] .《梁溪全集》卷100《奏陈车驾不宜轻动札子》,《历代名臣奏议》卷85,《要录》卷116绍兴七年闰十月辛巳。

[34] .王瑞明:《李纲全集》的《前言》第13页,岳麓出版社,2004年。

[35] .参见《梁溪全集》卷101《条具防冬利害事件奏状》。

[36] .《要录》卷116绍兴七年闰十月辛巳,《宋宰辅编年录校补》卷15绍兴二年。

[37] .《梁溪全集》卷126《与张相公第二十四书》(六月二十四日)。

[38] .参见《梁溪全集》卷98《乞宫观札子》,卷123《与赵相公第十三书》(十月一日),《与秦相公第二书》,卷128《与张子公舍人书》(七月二十七日),卷129《与张龙图第三书》。

[39] .《梁溪全集》卷128《与张子公舍人书》(七月二十七日)。

[40] .《梁溪全集》卷128《与陈国佐司谏第一书》。

[41] .《梁溪全集》卷102《论使事札子》。

[42] .《要录》卷116绍兴七年闰十月辛巳,卷117绍兴七年十一月丁酉。

[43] .《要录》卷117绍兴七年十一月癸巳,《宋宰辅编年录校补》卷15绍兴二年。

[44] .《要录》卷117绍兴七年十一月己亥。

[45] .《庄简集》卷12《乞令漕司拨还本司钱物状》。

[46] .《梁溪全集》附录三《李参政》祭文。

[47] .《梁溪全集》附录一《年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