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年 七月十四日
上午 九时二十五分
李宝义在维尔蒙路[1]的协泰烟兑庄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昨晚赢来的钞票。簇簇新的中国垦业银行十元纸币,伦敦华德路公司印制。背面全是外国字,底下是银行老板的花哨签名。这是银行用来防伪的花样。从前,有家银行被人抢走一批还未来得及印上签名的钞票,结果是好久以后市面上还不断冒出几张墨迹暗淡的假签名钞票来。
柜台围着铁栅栏,他从孔里把钞票递给那个宁波人。
“九块银洋钿,剩下来一块换成角子。”他喜欢听到裤袋里银钱叮当响。
他在隔壁的馒头店买包生煎,他知道这是一家冒名的大壶春,可有谁会去管这个呢?
他把找来的铜钱放在另一只裤袋里。他打算过会儿直接去马立斯茶楼听听风声。今天是法国国庆日,跑马总会特地加赛大香槟场[2]以示庆祝。他昨晚在牌局上手气大好,他认为这全都归功于他想出的那个好办法,所以他决定上午不出手,中午跑一趟,到“水蜜桃”的**睡个午觉,下午再大杀四方。
在等生煎出锅的时候,他听到隔壁烟兑庄的无线电里在播新闻。他被那个名称吸引住——群力社,他听到过这个名字,他那会儿可吓得不轻。
他穿过爱多亚路[3]。这会儿还早,马路上空****,一辆汽车都没有。他几乎走在车道中央。爱多亚路正好切在跑马厅路的弧形顶端,接壤处那两大片房屋就像女人的两条大腿,朝跑马场的方向分开。穿过那条二十来米长的夹缝就是跑马场。夹道左边是一家中医肾病医院。有人在街道中央古怪地造起一间公共厕所。李宝义听说跑马场老资格的赌徒在下注前,都会先来这里摸摸女厕所那边的门框,因为根据风水,此地阴气极盛。
马立斯茶楼就在街区那头的岬角顶端。李宝义直接跑到二楼靠窗口的座位,坐到鼓形的弯脚圆凳上。他要跑堂的沏一壶茉莉香片,他撕开被油浸透的纸包,又高声叫喊起来,让跑堂再送一小碟香醋来。
他是这里的常客,偶尔可以在这里赊欠。可今天他不但不用赊欠,还想把欠账全付清。他要用银洋付清账目,今天他要装装阔佬。他掏出那摞银元来,仔细查看跑堂送来的账单,刚想拨出一枚来,忽然惊觉。他差点忘记——他把昨夜让他翻本的那枚跟今早兑出的混在一起啦。他可不能随意扔掉这枚宝钱。他把那摞银元一个个拿起来,放到鼻子边上嗅,直到他闻到那股熟悉的臊味。
账算完,他神气一清,让跑堂的到楼下给他拿来报纸。一个标题引起他的注意。他仔细阅读那篇报道,又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报纸谨慎地向读者提供消息来源,说故事的提供者是租界里一份法国报纸的老资格记者,他的名字叫薛维世。他往茶杯里啐掉一口茶叶末,心里觉得小薛不仗义,如此爆炸性的新闻居然不先来告诉他李宝义。犯罪团伙,他又啐一口,他早就知道这帮人不是共产党,他又想起小薛在月宫舞厅里问起过的事。
他翻到跑马版,把那事丢到脑后。今天是大香槟赛,头等赛事,总会目前最有名的几匹赛马全都要出场。大香槟赛与普通场次不同,马票早在一星期前就开始发售。但李宝义并不着急下手——
澳洲马那一场,他已确定要买英国商人戈登的那匹“子弹”。那马虽是匹“鹞子”[4],表现却相当出格,参赛以来总是一路快到底。就算跑这种一又四分之一英里的长程赛,李宝义对它也有信心。骑师安排得漂亮,哥萨克骑兵出身的沙克劳夫队长(Captain Sokoloff)是租界里唯一擅骑短镫的骑师,骑手几乎要蹲在鞍上。蒙古马一般用长镫,骑手用脚踢马肚子加速。澳洲马体形高大,驱策这种马需要操缰挥鞭,短镫骑手在马背上会更灵活些。
李宝义决定澳洲马那场只买独赢[5]。这场比赛,瞎子都能猜到赢家,赔率很小,就当是个彩头吧。他要在那场蒙古马的场次里赌一把大的。那一场他会买连位票,他会把口袋里最后一块洋钱都买光。他相信这一场会爆出冷门,他有机会赢到几十倍的赔金。要是运气好,要是今天的马报把老马勒那匹雪白的小雌马吹嘘得再疯狂些,他很可能赚上几百倍。一星期来他天天到马霍路,到那边的红砖马房里仔细观察。他相信那匹灰色的“幻影”会让所有人惊讶得眼珠都掉到地上。他相信它胆怯的毛病早已被治好。人家说它起跑时总是会被跳起的拦网吓得愣住,人家说它的肚子上出汗太多,可他亲眼看到马夫在它眼前挥舞绳网,它纹丝不动。他还亲眼看到马夫在把它牵到训练场之前,往它的肚子上泼水,好让簇拥在跑马场训练道栏杆旁围观的赌客误以为那是它的汗水。他相信“幻影”这次是志在必得,他还相信老马勒让他自己的儿子来骑那匹小雌马绝对是一步臭棋,他的儿子太胖,身体太重,他的马虽然名气很大,顶多只能跑第二。第一是“幻影”,第二是老马勒家的“白玫瑰”,这一出谁都不会想到,这一出会让他赢上几百倍。[6]
他中午一定要再到“水蜜桃”那儿去一次。前天晚上他忽发奇想,把两枚银洋钱塞到她的裤裆里,当时她已睡得迷迷糊糊,他把这两块硬邦邦的银元插到那条湿乎乎的缝里,都没有惊动到她。那两块钱吸足她所有的阴气,果然给他带来好手气。他还要再这样来一次,这趟他要塞它十几块进去,大大赢它一回。
他觉得踌躇满志,他抬头四顾,望着茶楼上这帮将会把钱统统输光的烂赌客,望着这帮自以为懂行的马会记者。他看到一双眼睛,他心里一慌——
他以前看到过这个人。这是——他在脑子里紧急搜索这人的名字。他刚刚在报纸上看到过他的名字,这个人朝他的报馆里送来过一个牛皮纸信封,信封里有一颗子弹。这个人绑架过他,拿枪对着他,要他刊登一份声明。这个人——他叫顾福广。他想起那篇报道里的名字,他想起青帮里的传言,他想起那条据说是小薛散发出去的消息。他觉得这个人的眼睛在盯着他看,他不敢回视过去,他低眉垂眼,好像只要他自己看不到人家,人家也就看不到他。
他不敢喊叫,他知道人家有枪,他看不见人家的手,手在桌子底下。他怀疑那条右臂在微微移动,他怀疑人家的手已摸到那件夏布长衫的底下。他觉得胃里一阵难受,他想那包生煎实在是太油腻。他的喉咙口好像卡着东西,他想打嗝,可打不出来。他端起茶杯,可又把它放下来。他想他最好装作没认出那是谁。他觉得自己神色慌张,掩饰得太笨拙,他想人家是什么人,怎么会看不出来——
他站起身来,朝楼下走去。他在楼梯上加快脚步。跑堂在楼梯口招呼他。他气愤地甩甩手,为什么不去招呼别人?招呼那个让他害怕的人,拦住他,好让他有时间逃走。他没有朝身后看,没时间,也没这个胆量。他匆匆跑出茶楼,向左边那条夹道拐去。街上人还是不多,早来的赌徒都在跑马厅路北边,在马霍路的养马房那头。街心的公共厕所旁围着一些人,他朝那方向跑去。他冲进厕所,在门口回头张望,看见那个人站在茶楼门口朝北面张望。他躲进厕所,心想这下大概安全啦。他觉得肚子难受,他打开一扇门,钻进厕所的隔间里,解开裤带,蹲坐下来,他的心怦怦乱跳。他拉不出来,不断放冷屁。他觉得心里冰凉。
他没听到脚步声。他只觉得眼前一亮,隔间门被人拉开。他勉强抬头,想朝人家微笑,可他挤不出笑脸来。他看到刀光。他觉得脖子一凉,好像有一阵风吹进他的气管,他叫不出声。他只看到自己的血淌在衣服上,淌到吊在他膝盖上的裤子上。他的手一松,腿一软,裤子又在往下掉,一直掉到脚踝上。他听到裤袋里银钱叮当,他这时只有一个念头——
那枚钱还在呢,我没把它用掉啊,运气应该还在啊……
临死前的一瞬间,他的鼻腔里浮现出一股熟悉的味道,是那枚银钱上的味道,是“水蜜桃”的味道……他看到眼前一道灰色的幻影飘浮而去,他想这是哪匹马呢……
[1] Rue Vouillemont,今普安路。
[2] 跑马总会的一种赛事。一般每年定期举办一次,但有时也可加赛。按照规定,大香槟赛的赛程为一又四分之一英里。
[3] Avenue Edward VII,今延安东路。
[4] 比赛开始后总是跑到最前面的类型,往往后劲不足,最好的赛马很少有属于这个类型的。
[5] Win ticket,下注者猜中第一名即为赢得赌票。
[6] 连位的玩法因为猜中的概率更小,所以赔率比独赢大。如果是冷门,赔率就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