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年 六月二日
上午 九时五十分
特蕾莎的福特汽车刚转过围栏门,玛戈就朝车子跑过去。
这里是上海猎纸赛马俱乐部(Shanghai Paper Hunt Club)的营地,在小河北岸。这条小河,地图把它标作罗别根湾[1]。游戏的规则是这样:比赛前由俱乐部指派专人,背着一只装满碎纸的大布袋,把这些花花绿绿的纸撒在路上,骑手必须沿着它们标识的路线跑到终点旗杆。三十年来,俱乐部始终让阿保去抛撒那些纸屑。从阿保那颗滑稽的脑袋里,时不时会冒出些稀奇古怪的念头。他把碎纸扔在石头缝里,草丛下,还会把它们藏到土沟或是桥洞里头,有一次,他用鱼线把纸头吊在河水当中,结果好几个人掉进河里。没人猜得到阿保的鬼主意,每次比赛的行程都是个谜。所以布里南让玛戈抽空多看看地图。
地图是由俱乐部早年那帮拓荒者勘测绘制的,它们被随心所欲地命名——“Three virgins jump[2]”啦,“Sparkes water wade[3]”啦。玛戈曾经好奇地问过布里南:
“中国人把它们叫成什么呢?又不是在租界里——”
在这点上,布里南的说法和她丈夫如出一辙,全都是殖民当局的老派冒险家那一套:“我们不去管他们的叫法,我们给它们命名,它们就变成我们的啦。”
她的丈夫,“卢森堡联合钢铁贸易公司”驻上海的总代表毕杜尔男爵(Baron Pidol)热衷于土地投机。他正打算买下罗别根河附近的一块农田,因为他听说“连瘸腿的维克多爵士都把脚伸过去啦”。[4]工部局正打算把朝租界西部越界筑路的范围延伸到这块地方。时机刚刚好,连年长江水灾使太湖流域泛滥,此刻这些农田里长的全都是荒草。
弗朗兹在这块租界里如鱼得水。潮湿的夜风和蚊子搅得别人整晚不得安宁,对他的影响仅止于不进玛戈的卧室。可这不代表他不上床。多嘴多舌的利德尔太太(Mrs. Liddell)告诉她,时间一长,他们都会有个中国情妇。他们会爱上这地方的。爱上那些聚会,爱上吕宋雪茄和扑克,爱上海格路那家提供上等货色的妓院——她们从不脱光衣服坐在客厅里,这让那些见多识广的商人觉得更带劲。他们当然是指弗朗兹很快加入的那个小圈子。
猎纸俱乐部赛场地图局部
玛戈只是孤单。他宣称自己爱上这地方时,玛戈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她还打算等弗朗兹三年合约期满就回国呢。爱上一个地方就那样容易吗?相比起来,爱上一个人还容易些,像布莱尔先生那样……
布里南·布莱尔(Brenen Blair)对她一见钟情。玛戈在上海只有两个朋友,特蕾莎之外,她能说说心里话的就只有布里南。在安诺洋行的茶室里,布里南建议她买那只印有金色暗纹的羊皮纸灯罩,当时她正打算让卧室里那盏床头灯换换样子。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布里南。很久以后他才有机会欣赏那灯罩实际使用时的效果,那是在弗朗兹开始常常坐火车往中国内地跑之后。
利德尔太太曾告诉她,布莱尔先生虽然年轻,却是一匹外交界老马。听说他在澳大利亚和印度多次表现出让人惊讶的处理棘手事务的能力。他此刻的身份是南京政府的政治顾问。实际上,作为英国殖民外交当局和南京政府之间的关系协调人,他有权直接向伦敦外交部陈述其看法,无须通过驻上海的总领事英格拉姆先生,也无须通过驻北京的临时代办。
布里南后来建议玛戈加入上海女子赛马会。弗朗兹对此倒也很热心。他们俩陪着玛戈一起到马霍路赛马学校的马厩里,挑中一匹灰色带斑点的小牝马。弗朗兹弄不明白玛戈为什么要给马取那么个古怪名字,“Dusty Answer[5]”。其实这是布里南想出来的。直到去年夏天去莫干山避暑之前,弗朗兹对布里南一直很亲热。那时弗朗兹刚在莫干山买下一块地,建起一座度假旅馆。从那回来后,他一听说有布莱尔先生出现的场合,就一定找理由推辞。
玛戈把特蕾莎带进营地。草地已重新修剪过。俱乐部的中国仆欧凌晨就在忙碌,把库房里的藤椅木桌搬出来,又擦拭干净,往银桶里装满用冰糖和杜松子酒调制的甜酒。草丛里有星星点点的野花,引着蝴蝶和蜜蜂在腿边转圈。罗别根河南岸有一头被太阳光照得乌黑发亮的水牛。从前,俱乐部通常要到十一月底才会举办正式比赛。那时候豆荚和棉花都已收摘,冬小麦刚播种,天气也最宜人。可水灾以后,这里全变成荒地,俱乐部的干事乐得多办几场,被贸易萧条弄得无精打采的商人们需要多活动活动。
她们俩在夹竹桃树下找到一张藤桌。男人们在马厩那边大声嚷嚷。嗓门最大的马里奥是个意大利人,插画家,专门给租界里的外国报纸画些有关时事的漫画。玛戈听说他上礼拜在虹口的酒吧间里被一伙日本浪人殴打。
画家在跟人吵架。那个英国商人又在发表意见(玛戈知道他是弗朗兹那一伙的):
“……是该教训教训南京政府啦,就让那帮日本猴子去干吧,他们要是乐意来打一仗倒也不错。只要一打起来,就可以重开合约,重新划定租界,沿长江两岸五十公里……”
马里奥冷冷地说:“那你可就转运啦,你买的那些地可就值钱啦。你就不会破产啦——”
他越说越激动:“你们这帮老顽固,睁开眼睛吧。那套在东方殖民地冒险发财的故事早就结束啦。这不是战前,你们那套帝国主义策略早就完蛋啦。那群猴子会把大家一锅端的。”
布里南身材瘦削,在那堆人里显得特别高。他过来陪着她们去看马。
苦槠树巨大的树冠一直伸到围栏边,那匹灰色的小母马站在树下的空地上。穿蓝布褂的马夫摸两下马颈,抽紧肚带,掀开马背上的盖毯,鬃毛整整齐齐,打成一排辫结。微风传来一股月桂树叶的气味,母马焦虑不安地喷着响鼻,马蹄使劲刨着地上的泥土。要参加俱乐部,玛戈必须买一匹马。俱乐部规定所有参赛马匹必须真正地——bona fide[6]——属于俱乐部成员的私人财产,还必须是一匹中国马。严格说起来,应该把它们称作蒙古利亚种小型马,其实这是英国纯种马和蒙古利亚马杂交后裔。布里南向她解释过。是的,她也属于混血种。“你看它的臀部——”当着马霍路那位哥萨克贩马商人的面,布里南拍拍小母马的屁股,把马的身型特点讲给玛戈听,“纯种蒙古马的臀部比它更向下斜,英国马的臀部翘得更高。沙皇认为哥萨克马队要是都能有英国良种马的大屁股,就可以打败拿破仑,于是他从英国买来一群公马,我们可以认为这匹马的血统和俄国皇室有关。”
“索普维尔女修道院(Sopwell Nunnery)的院长朱莉安娜·伯纳斯[7]早在十五世纪就说过,好马有五种美:驴子的脊背、狐狸的尾巴、兔子的眼睛、男性的骨骼、女性的胸脯和毛发。一匹优秀的赛马像美丽的女人那样骄傲,总是抬着头向前看。”
此刻布里南把那番话又说一遍,这次他是冲着特蕾莎说的。
一匹枣色的马从北面疾跑过来。
“AH PAU!AH PAU——[8]”人群亢奋起来。
五十多岁的阿保骑在马上,从山坡上急速冲下来。他虽然是个中国仆人,却是赛马俱乐部的灵魂人物,俱乐部的干事来来去去,有的退休回国,有的在大战中丧生,只有他兢兢业业,为赛马俱乐部服务足足三十年。
焦躁不安的赛马簇拥在草地北边的围栏边,围栏门已打开。玛戈跨上鞍,朝草地上的特蕾莎招招手。一阵风吹来,掀开她的帽子,她双手松开缰绳去抓帽子——
灰斑马猛然向前迈步。布里南一夹马鞍,坐骑超出灰斑马半个头。布里南灵巧地俯身从地上捡起缰绳,交到她手里。
“Ladies and gentlemen, time is up, you may go! [9]”
马群涌出门去,有一匹撞到围栏上,把木桩挤歪,连草带泥掀出一个坑来。马蹄声隆隆冲下坡去。微风掠过,青草瞬间翻转成银色。有人在大叫:“Tally-ho!”
布里南向她详细介绍比赛规程时曾告诉过她,那是印度人用来叫唤猎狗的,他们只是借用一下。骑手重新找到隐藏在草丛和石块背后的路标纸屑,要高声喊叫“Tally-ho”,要让俱乐部的记录员听见。
他们冲下山坡,迎头有一小块卷心菜地。玛戈提起缰绳,驱马跨进田里。突然有人从草棚奔跑出来,围着灰斑马跳脚,喊叫出一连串玛戈听不懂的本地话。灰斑马受惊,向后退缩,前蹄在泥地里乱刨。布里南从后面赶上来,掏出一块银元扔在地上。土风舞蹈戛然而止。
他们没能跟上大队,也没找到指路的彩纸。他们站立在小河沟折曲包围的台地上。玛戈展开地图,布里南指指那块标着“Zigzag Jump”的Z字形小溪。
沿小溪策马向东,他们走过一座木桥,在垒成金字塔形的黄土台地前停下来休息。台地旁有个小树林。这里有俱乐部出资建造的战争纪念碑,就是土坡顶上那座碎石块拼成的方尖碑。
已近中午,太阳照在墨绿的溪水里,昆虫在夹竹桃树有毒的枝叶间穿越而过。玛戈觉得不能让布里南碰她,他一碰她,她就腿发软。她觉得其实是她自己——她才是那个一见钟情的人哪,她才是那个被花蜜黏住翅膀,一动都不能动的可怜的小蜜蜂哪。
[1] Rubicon Creek,今哈密路附近。
[2] “三处女跳跃之涧”。此处各地名均出自赛马俱乐部旧地图。
[3] “闪烁水光的涉沟”。同上。
[4] 沙逊曾于1932年在此购地建造两幢别墅,其中一幢在今龙柏饭店内。
[5] “浅灰色的答案”。
[6] 赛马俱乐部规章用语。源出拉丁语,意谓“真实的”。
[7] Dame Juliana Berners.布里南先生这段有关马的矫揉造作的论述出自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在上海出版的一部赛马俱乐部介绍手册。书名为Shanghai Paper-Hunters, Past, Present and Future。
[8] 阿宝的英文名。
[9] “女士们先生们,时间到,你们出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