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年 六月五日
下午 一时十五分
特蕾莎并不在乎中国人把她称作梅叶夫人。可以省掉一半音节呢。再说,那本来就不是她的东西。那是在大连,一个金发的奥地利商人留给她的。她喜欢这名字,可以帮助她忘掉过去。一个人如果不把过去忘个一干二净,她怎么活得下去?特蕾莎常对她的秘书——Yindee这样说。陈英弟,买办陈把她名字的中文写给特蕾莎看。告诉她,Yindee,在暹罗语里就是“心情快乐”的意思。陈是英弟的五哥。那是个分支遍布香港河内西贡的大家族。英弟多次向她解释,可她从来就没搞懂过这里头的关系。
在香港,陈可以为任何东西找到合适的买家,也可以为任何买家找到想要的东西。他衣冠楚楚走进阴暗的骑楼里,推开门,爬上狭窄的木梯,伸出细嫩可亲的双手,无论对方是走私商人,是帮会打手,还是激进分子。
从陶而斐司路[1]的维也纳香肠店一出门,特蕾莎就觉得不大对劲,她几次回头,装成捋捋头发,朝对面街角扫一眼,可又没看到什么。可她就是觉得背后有双眼睛。
上午,她在同孚路[2]的裁缝店。金牙潘是她的老相识,特蕾莎向玛戈推荐说,哪怕交给他一页印得灰扑扑的电影画报,他都能照式照样裁出来。玛戈带来一块浅蓝色的塔夫绸,这让特蕾莎隐约想起她的童年,十岁生日,宽大的裙摆,裙摆底下缝着银色的铃铛——可是,谁知道呢?也许是哪个电影里的镜头。她为自己的过往编造过太多故事,哪个真哪个假连她自己都记不清。
裙子还未完成最后的缝制,先试试样子——
“Look-see, missie?”
嘶嘶的洋泾浜英文单词从金牙缝隙里挤出来,好像指甲刮过塔夫绸滑脆的表面。粗针大线连缀在一起的裙片被挂到玛戈身上,走出更衣室的玛戈像一朵蓝色的雏**。布里南看到这个会发疯的。长裙的后背是镂空的,布里南抱着她的时候,手可以顺着角尖处的开口滑下去,一直滑到**而快乐的梦乡。玛戈总是把布莱尔先生做的那些事情原原本本告诉特蕾莎,把那天下午在罗别根河畔迷路的事告诉她,把赛马俱乐部的欧战纪念碑下发生的一切都告诉她,把那些场景塞进她脑子里。布里南的手,玛戈的那套英国花呢骑师装,玛戈倚靠在一棵摇摇晃晃的幼小树的树干上。玛戈的脸上泛着红晕,好像那棵树的树干还在摩擦她的脸颊。
这让她想起小薛。她差不多有一个礼拜没见过小薛。这个杂种,这个年轻的中国男人,她猜想自己比他大十岁,也许没那么多,五六岁,顶多。但他是中国人,皮肤光滑。她承认自己喜欢他,包括喜欢他那股苏打粉似的清新气味。
特蕾莎和歌手上床,和插画家上床,和莉莉酒吧里半醉不醉的人上床,陌生而又亲切。有个捷克犹太人,灵感勃发时,就在礼查饭店的便笺簿上胡乱画,**女人,还有男人。可在特蕾莎看来,就连漫画家的铅笔也比不上小薛的照相机。
小薛,这个业余摄影家,这个冒牌的花花公子,他乐于在礼查饭店黑暗空旷的房间里摸索,不开灯(因为他身体里有一半是中国人),甚至不开窗、不拉开窗帘,不喜欢夜里从黄浦江上吹来的凉风,像所有的中国人那样,他怕着凉。即便在黑暗里,薛的手指也如此灵巧,准确得像是在暗房里配比显影药水。薛为她拍照。在黑夜里,镁粉燃烧的瞬间,特蕾莎看到他那张苍白的面孔。
陶而斐司路很短,呈一段弧形。法租界里弄密布,地产投机商随意圈地,市政当局的筑路计划也极其混乱,很多马路都这样蜿蜒曲折,这给爱好隐秘活动的人带来很大方便。
在岔路口,特蕾莎改变主意,她转过弧形街角,走上环龙路[3]。她在俄国书店的铁栏杆上掐灭香烟,把烟头扔在书店橱窗脚下的半地下室窗口。现在别回头,特蕾莎知道隔壁有一家俄国人开的画室。“ART DECORATION STUDIO, ORDERS TAKEN[4]”,那块玻璃橱窗上有两行丑陋的花体字。
她突然停住脚步。白俄艺术家的橱窗内,货架上堆着无数五颜六色的盒子。货架顶上,有大堆镶上框的油画,一只巨大的黑鸟斜着单眼从画布上向橱窗外张望,鸟喙像是把弯刀,刀尖指向一具**女人的雕像,**女人全身雪白,只有钢盔般的头发是黑色的。
在鸟喙和那女人的**之间有一面边框花哨的镜子。这是她在等待的东西……阳光照在街对面凸出的围墙上,她盯着镜子看。车夫把黄包车靠在边上,自己坐在墙根抽烟,梧桐树下只有他一个人。
特蕾莎用钥匙打开Eveready牌铜门锁。英弟站在皮恩公寓起居室的中央,她的“五哥”窝在沙发里。阿桂把一盆栀子花放在靠窗的小圆桌上,室内萦绕着那股湿漉漉的香气。
陈从香港来。他把一本电影画报平端在下巴上,像是要从不同的折射光线里仔细看看那些照片。他有个尖圆的下巴,像那种中国小妾。
阿桂端着茶盘冲进来,又咯咯笑着跑出去。阿桂也是特蕾莎从香港带来上海的,陈有时候会给阿桂带些广东零食。房间里香气氤氲。特蕾莎喜欢中国茉莉花茶。陈总是对她开玩笑,说俄国茶有股骆驼尿的味道。那是山西商人过戈壁时骆驼出的汗。俄国人喝惯这种茶,对火车运来的很不满意,于是狡猾的中国茶商就把茶叶袋放到骆驼尿里泡几天。
陈用他那台恩得伍德(Underwood)牌打字机把清单打在一叠浅蓝色的纸上。他每个月都会从香港带来大笔现金,存进她的私人账户。她从不打听他自己能赚多少。一百年来在中国发财的外国商人都不打听,这种办法至今都行之有效。
她只负责货源。在柏林,卡罗维兹公司(Carlowitz)的海因兹·马库斯(Heinz Markus)写信对她说,作为国家社会党的赞助人,公司业务有望蒸蒸日上,特蕾莎的公司尽可以放手开辟新业务,他们会给予必要的支持。德国人在大战期间失去很多亚洲的贸易份额,现在正是重新拓展的时刻。租界消息灵通的人士交头接耳,传说国家社会党不喜欢犹太人,特蕾莎不以为然。这是在亚洲,只要能赚到钱,没人能把你怎么样。
如今她不必再去跟那些船主睡觉。从前她靠这方法让他们降低运价。他们驾驶着破烂的小货轮,在印度洋和中国南海上历尽千辛万苦,一上岸总是欲火难耐。航线一旦开辟,财源就滚滚而来。现在她已建立起稳定的业务网络。在香港和上海,甚至在河内,陈都能找到可以信赖的朋友。而陈和陈的家族,一百年来都是外国商人最忠诚的伙伴,只要欧洲人能给他们带来现金和生意。他们善于跟任何人打交道,政府、军阀、警察、帮会,包括大大小小各种强盗。
陈在漆咸道[5]开设一家五金行,他甚至兼做零售业务。那叠浅蓝色的清单里有一项古怪的交易记录——
“为什么要改装?如此昂贵?”她问。
陈向她解释:“有个古怪的印度贸易商,只是想给情妇买一件生日礼物……”
珠宝匠人替它镶上各种宝石,还贴上金箔。根据印度商人的要求,把手枪的后托部分改镶上一整块中国古玉,玉石上雕刻着一位肚皮舞女。这个身上一股咖喱味的家伙强调说,舞女滚圆的肚皮下方,在那层波纹状的纱衣的掩映之中,要“特别”刻出一道细缝。陈告诉特蕾莎,那个印度商人完全相信他情妇的母亲对他说的话:她女儿直到认识他之前还是处女。
陈告诉特蕾莎,他要在上海安排一次交货。对方是个韩国人。他从口袋里掏出另一张单子,白纸上打着三行字:
Mauser 7.63 Auto Pistol
Spanish type. 32 Auto Pistol
Chinese (Browning). 32 Auto Pistol[6]
“总价是五千七百三十二块,”陈说,“说到那位莫洛骑士[7]……”
莫洛骑士是特蕾莎私下为那个普鲁士商人起的外号,因为他的右手腕上有一道伤疤,当作他年轻时热衷于击剑的一项证据,常常故意暴露给人家看。特蕾莎记忆里有一本供儿童在天气好的下午阅读的插图书,其中有一幅画,画上莫洛骑士被特里斯坦一剑砍断右手。她曾向陈提到过这幅画。
卡罗维兹公司建议特蕾莎找他谈谈。在漆咸道的酒吧她见到他。他说他代表一家德国金属公司,他在一张便笺上画草图,画给特蕾莎看,他怕她听不明白。她甚至从未听说过这东西。他把它的德文名字写在草图的角上。临走时特蕾莎随手把草图丢进手袋。他不断向她提到莱茵河,水面上灰色的雾气……
陈把一张纸交给她,这次不是在酒吧便笺上随手画的草图,这次是一张规规矩矩的设计蓝图,是从更大张的水洗晒图纸上小心裁剪下来的。像是一份儿童家庭几何作业,像是家具公司夹在目录样本中的设计图,图上分成三个部分。
“那很危险,谁会买这样的东西呢?”
“是的……危险……”陈有些心不在焉,他掏出银光闪闪的烟盒。
“这个圈子很小。这东西也太引人注目。会有麻烦的。”
从香港回来后,特蕾莎一直感觉不太好,她老是怀疑背后有人在跟踪她。
[1] Route Dollfus,今位于雁**路和重庆南路之间的南昌路东段。
[2] Yates Road,旧名亦称宴芝路。今石门一路。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开有多家高级时装定制店。
[3] Route Vallon,今南昌路西段。
[4] 装饰艺术工作室,定制。
[5] Chatham Road,香港尖沙咀的一条道路。
[6] 手枪型号。毛瑟7.63毫米自动手枪。西班牙型点32自动手枪。中国型勃朗宁点32自动手枪。
[7] Knight Morolt,欧洲中古传奇中的骑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