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一片黑暗。

耳旁有女人的声音,仔细听来像是在哼歌谣,很柔软很动听,似乎就是母亲。

我闻到了久违的花香。

漫山遍野的花苞,一瞬间在坡上尽数绽放。

一个美丽高贵的女子立在花丛中,她身穿华丽的红绸衣,在宫廷乐师的笙乐下,身姿如皎月,水袖似雾如烟,舞技非凡。一曲作罢,血般烈红的绸带飘在湛蓝的天空,她伫立花海之中久久不动。此等倾城之姿,世间少有,可她眼里却有着对故乡无限的怀念与哀伤。

这个女人就是我的娘亲。

她的故乡在与世隔绝的仙鸣谷,那儿住着异族——南纳。

有关她的种种传闻都是听下人们说的,我却从未见过娘亲。

我的降临。

换来了她的辞世。

记忆里,总是有人半身趴在摇篮,用稍显稚嫩的童音,一遍又一遍哼着这首发声怪异又熟悉的儿谣。

每每听到这首歌,我便很欢欣,眼弯弯。

“蛮儿笑了,她长得可真好看。”漂亮的小少年咯咯笑了,用指摸了摸我的脸,他的手可真软真舒服,圆圆的眼睛笑得成了纵长。

然,你也老俊呐。

不过我那时牙还没长,砸吧扁着嘴,嗯啊嗯啊的回夸他。

“跟你说了多少遍了,莫把公主给吵醒了。”老宫女撸着袖子,拎起那家伙的脖颈处的衣领,就把他拽出去了。

我苦愁苦愁地趴在摇篮里,望着他的背影,多多少少有些恋恋不舍。

我的随母姓卿,字言。可那少年总唤我的乳名作蛮儿。

我一出生便得到了有半个皇宫大的阁楼庭院。我是乾王最小的女儿,是世人眼里最得宠的公主。

可我却很少见到父皇,直到长大懂事了之后也没能被批准走出这座庭院。

我的玩伴除了摇篮里的布老虎,便是整日为我哼歌的小少年——他叫银魅。

据说他的母亲是从小服侍我娘的侍女。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来到我身边的,但对人们来说只需知道他对本公主是不可或缺且极为重要的人便够了。我的童年是在他的身边度过的。

那时候,他望着我,眼眯眯笑着。

摇篮在他手下,一晃一晃的。

我咬了咬,没长齐的牙齿,唤他妹。

“是银魅。来……学一遍,银魅。”

我嘟嘴,用从牙床里长出半截的齿咬着唇,很认真地道:“妹妹。”

他不会恼我。

从来也不会。

待我自己能走能跳能跑,会用小汤勺自己给自己喂饭的时候,便把小小叛逆的精神发挥到了极致,我总爱忤逆大人们的意思,私自闯出庭院。可无论我躲在哪儿,银魅都会第一时间出现在我的面前。

长裤管包着的腿很修长,行走间,袍子上银光迭迭。

从那时候起,我便偏执地认为,这么漂亮又聪明的人将来定是我朝第一美男子。

第一次走陆路,于庭院草坪内被捉,出逃之计夭折。

第五十次走水路,潜于池塘内,被捕……失败。

第一百次出逃成功,但因躲在银魅寝宫内不慎熟睡,被抓……失败。

论智慧与相貌足以匹配本朝第一美男的本公主我,在第一百零九次出逃失败之后,缩在假山后头,相当的郁结惆怅。

而我朝未来的美男子,蹲在面前,双手撑着我的肩膀,一双凤眸直视我,“这次不错,竟敲昏小宫婢?为何你总是三番四次想出庭院?”

“小宫婢?就算我敲昏十个,你又能把我怎样?”

“爱敲便敲。”银魅就算再生气,对着我,也只是稍微抿紧嘴,如玉的手抚摸着我的脑袋,“你为何不听我的话,呆在你该呆的地方。”

“什么才是该呆的地方。”我挥开他的手,起身站在假山上,睥睨草丛里跪趴在地请我回去的一干奴才们,“天下皆为皇土,我是本朝的公主,身上流着父皇最尊贵的血液,难道我想随便逛一逛自家的御花园都是不能的么?”

“求公主回府。”

“不回。”我气得眼眶微红。

“蛮儿。”

银魅的眼里隐有不忍,“乖,听话。莫闹了。”

“我只是想见我的父皇。”我的嘴里微微有些苦涩,手伏在胸口处,“哪怕只见一次。我听嬷嬷说父皇会与众妃嫔、皇兄来御花园赏景,哪怕远远地见他一面也好。”

“我已经快忘了他的模样了。”

一瞬间,眼角温热的**悄无声息地浸入嘴唇里。心里有些无措也有些小彷徨。

我是人们嘴里最得宠,却也最不得宠的公主。

我的娘亲生前占去了父皇所有的视线。娘亲死后,他连一眼都不看我,将我软禁于此。

他是不要我了么……

我委屈又不安。

银魅叹气一声,将我拥入怀里,轻声说:“别哭。你父亲的心思我懂,可这些愚钝的凡人不值得你为他们流一滴泪。蛮儿,有我在,你不许哭。”

下人们不知为何都很怕我。

只有银魅仍依旧浅浅微笑着,唤我蛮儿。

他说,并不是父皇不爱我,而是在保护我。

至于为何不来看我,想必是怕又忆起娘亲,惹自己伤心。

但我却并不这么认为。

我想倘若我生来就像大皇兄一样是个男儿身,那么父皇一定也会像喜欢皇兄这般喜欢我了。

这个念头一直持续到我十五岁那年。

那一年我生场大病。

许多哭声在大殿内回**,我昏昏沉沉之际,挣扎着从被褥里睁开眼,看到奴婢跪倒了一屋子,暖炉里的火苗蹿动,空气暖烘烘的,门外正飘着纷飞大雪。

“哭什么,还没死呢。”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沙哑。

“求公主传太医进来吧。您莫再糟蹋自己身子。”宫婢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我只是摇头,脸上挂着心满意足的笑容,吁出口气,“一个太医也别给我放进来。我自己就能好。”

是啊,虽然有一些些小痛苦,但熬过了就好了。

只要给我点时间,我想父皇一定会喜欢上我的,他会像疼皇兄一样的疼爱我。明年冬季的狩猎,他们再也不会因为我是女儿身,不让我跟随。留下我一人在这偌大的庭院内。

我捂住嘴,迸出一阵沉重急促的咳嗽过后,渐渐平缓,手悄然探入被褥里,抚过身子,心脏跳得很快,身子烧得很疼,明显得感到有些吃不消了,屋子里传来奴婢们低吟抽泣,可我心里却有着一丝窃喜。

我很喜欢凤凰。

古书上说,这种珍贵的神兽,一旦欲火涅槃,便能重生。

倘若能选择,我希望我自己成为凤凰之中最璀璨夺目的那一只。

但,事总不随人愿。

大殿的门砰的一声,就被人从外推开了。外头黑压压跪着奴才之中立着一个人,墨色黑发在风中飞舞,轮廓分明的脸冷冽得像寒风,银魅就这么迈着步子,伴着纷飞的雪闯了进来。

他望了一眼,跪趴在地上的宫婢与等待传召的太医,视线落在我身上时,神色微微有些震惊。

我看到他的澄亮通透的瞳孔里倒映的全是我一人,在他心疼的表情里,我从他眼里看到自己就这么蜷缩在被褥里,削瘦的身子,苍白的脸上有着略异于年龄的早熟,只是嘴角抿着,略微有些上翘。

我想那时候我是笑了。

“你们都给我滚出去。”银魅的眉微微皱着,用我不曾听过的冰冷语气喝退下人。

我捞捉被褥,紧张地舔一下干唇,“你怎么来了。”

他没来得及脱去身上的狐裘衣,就倚到了床边看着我,很安静地看,“好些了么?”

“快痊愈了。”

“所以才不让太医近身把脉?”银魅执袖伸出一只手就摸上额头,“可为何还有些烫。”

说毕那只手就这么探入我的被褥内。

一股凉气随着他的侵入而袭上我的肌肤。

“你干什么?”我惊惶无比,对上他微眯有些质疑的眸子,我困难地说,“……冷,你的手冻着我了。”

他闻言缩了回去。

垂头呼出热气吹着掌心,搓着手。

“是吗,他们说你发烧了,我有些担心你。不过……”银魅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忽而按住了我,我大感不妙,正准备躲避之际,他却以瞬间不及掩耳之势钳制住了我的肩膀,压牢,一只手像灵蛇般滑溜了进来,钻入亵衣内,就摸到了我的肌肤,“你应该不只发烧这么简单对不对,我的好蛮儿。”

我一惊。

他眉斜入鬓,眸盯着我,大怒的前兆,“胡闹!”

“嘘,求你不要声张。”我含泪,这会儿是怕极了。

银魅低下头,俊脸近在咫尺,压低声音道,“不声张?倘若我来晚一步,只怕堂堂乾国公主传承了娘亲的南纳血统一事会弄得人人皆知,竟自己修得了变身术么?你能告诉我这是什?”

眼里有风雨欲来之势。

我怕极了,不知道他为何会这么生气,一时不知该怎么答。

“你以为就这玩意儿能让你成为男子么?”

他一把将我搂入怀里,手摸着我的背,于是两个平坦地胸贴在了一起,牢牢的。他平稳有力的心跳传来,我觉得自己的身子愈发的热了。

“你非要把我气死才好么。”他苦笑,安抚我悄声道,“你有着一半的南纳神族女的血脉。你是独一无二的蛮儿。我守护你这么久为的是什么?你不该为这些粗俗的凡人而任意改变你的性别。就算那人是你的爹也不成。他不配。”

“不许你这么说我父皇。”我秀眉倒竖,发泄怒意后又怔了怔,“你守护我这么久为的是什么,为何不说完?”

银魅眼弯弯,搂住我的手收紧,我与他鼻尖似乎就要碰上了。

“我们南纳人虽是雌雄同体,但在不同阶段能根据自己喜好化为男人或女人。这么些年,服侍在你身旁的都是美貌又年轻的宫婢,难道你还不知道我的苦心么。我希望你能耳濡目染,潜移默化,不久之后你会比她们更优雅,更迷人。你应该是个女儿身,曾经是,现在是,将来也应该是。”他一双眼眸极为温柔的看着我,“好了,别使性子了,快变回了。”

好不容易才换成男儿身。

难道又要变回去?

我分外惆怅。

“你父皇并不是因为你是女儿才不来看你,而是因为你有着南纳族的血脉。难道为此你要割肉换血不成。”

“我……”我憋屈极了。

“换回来。”银魅难得的严肃了起来。

“我不会。”我被他吓住了,顿时立马服软,脑袋乖乖地搁在他肩头,细细地道,“我,忘……忘了。”

银魅拥紧我,我抬头觑见他额头上青筋直冒。

“你说忘了?”

我目光澄澄地与其对视。

他一挑眉,摇头不住地失笑,“怪不得,会成这样。”

“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我变得不像么?”我不耻下问。

银魅什么也没说,只拿毛毯子裹住了我,扬声唤来宫婢们,一排女子款款而入,裙摆轻扬,香气漫开,低头不语。

“中间第七个留下。其余的滚出去。”

“是。”

宫婢们福了福,立马滚了,小太监们低头把东西收拾了一下,屏风抬到了榻边,然后门被人关上了,寒冷的空气被隔绝在外头。我却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脱了。”银魅简单地吐出二字。

眼前的这个宫婢是我所见过的姐姐中姿容最好的一个,她此刻浑身发抖地跪倒在地,“公子饶命。”

“我不要你的命,只要你脱衣。”

宫婢求饶似地看了我一眼。

我耸肩,爱莫能助。

她跪立着,一手撑地,一手抖着拉扯系在腰间的带子。衣袍解了,袄子也褪去了,留下嫣红的肚兜和内裙。

“全部脱了。”

宫婢咬唇,起身,浑身都抖了起来,垂着头尽数脱光了,雪白的胴体在外头的红梅衬托下,愈发的醒目妖娆。她的脸此刻已红了一片,脖颈也是热熟的。

银魅搂着我,将我的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小声说,“你看清楚了。”

“嗯。”

“给我把你这破烂玩意变回去。”然后他的手用力一掐。

我苦皱着一张脸,夹紧了腿,忙不迭地喊疼。

“你若不变,我就拿刀子给你切了。”银魅温柔地劝导道。

此事闹完之后,宫婢又羞又恼再加上感染伤寒,晕了几日。而我却好了。

原来南纳人能依着自己的喜好在成年之际变男,变女,甚至人妖。

很庆幸,银魅适时地制止住了我。

不然我竟会是首列心甘情愿化身阉人的南纳人。

原来,太监也有没能阉割干净的。

而,偏给我撞上的那位便是。

在我十五岁的那一日,我也知道了太监原来竟也不能全算是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