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碧尘那处出来后,我有些心绪不宁,无措到了极致,恍惚间竟来到了玉华殿,大门处黑漆漆的,唯有两盏红灯笼映照得石狮子有些吓人。
守门的说玉华已经牵了少殿下房,说什么也不放人进。
我央求了几声,却在拉扯之下被摔倒在地,门隐有开动的迹象,我一喜却见夭十八闪身出来了,把大门合住,她站定了望着我,“姑娘在我们一众弟子中,混得最出挑的。主公有些癫傻才会缠着你,但姑娘好好的,而且就要是三殿的娘娘了,凡事点到为止,莫惹人闲话才好。”
然后竟是将门关得紧紧的,无论怎么拍都不开了。
我的心渐渐凉了,不知不觉竟到了昔日住的平房,从院外往里头望,但见灯火通明,纸窗上倒映着人影,我在门外立着怔了怔。一个人从屋内走出来,行云流水地端着盆水一泼。
“呀……”
我躲在树后跳了几跳。赞了句好眼力,一丁儿不剩地泼在我鞋面上。
许是听到了动静,一个人绕过矮树荫,明亮的眼睛望着我,笑得露出尖牙,“我倒说泼了谁,声音涔得慌,原来是你,真真是稀客。”
“什么稀客,我不也住这儿的么。”
桃少笑了,“稀奇就稀奇在,同样是住在这儿,我们这些同门却鲜少见您老人家在这儿睡过。”
我穿着湿漉漉的鞋子,呆站在原地,哭笑不得。
他瞅了我一眼。
勾上我的肩膀很诚心地道,“没关系,我这也是洗脚水。进屋去吧。”
方关上门,就扯着嗓子朝屋内嚷开了,昔日的同门弟子全围了过来,一时间热热闹闹的。
“小妹成了我们这儿最有出息的人来了。
“是以,修道修得好,不如嫁得好。”
我就是个典范。
“闯了苦无涯还能活着回来,在三殿住的可习惯?”
“尚觉凑合。”
桃少不知在哪儿找了双手工绣花鞋,扔给我。我坐在自个儿的榻上,比了比发现稍微有些大,但还凑合。摸了摸,发现有些熟悉,似乎在哪儿见过……
“这是苗女的。”
我惊了惊,脸一黑,顿时便想脱下来。
“你鞋子还要放在火上烘一烘,一时半会儿干不了。”
“我倒宁愿不穿。”
四周静了静之后,突然一个同门叹道:“苗女当初对你做的是委实过分了些,其实我们这几个被关入牢内还好,反正有吃有喝,幸好你能熬过那苦无涯。她那天被赶出上界的时候,竟没一个人送她。”
我呆了呆,“她被赶出上界?什么时候的事?”
“没多久。具体的也不是很清楚,不知为何牢内戒备森严了不少,我们就再也没见着她了。”
我望着那张空****的床,总觉得不太对劲。
被贬回凡间是何等大事。
这书斋算是碧尘管辖范围内,当初他能把玉慕卿偷偷放入苦无涯来帮我,自也是因为这层缘由。可却没听到他做过把谁谁谁赶出上界这件事。
我拎起被褥,手捉了捉,一边想一边默默地躺下。
“你做甚啊?”桃少推了推我。
“睡觉啊。”我歪着脑袋,望了他一眼,“这还需问么?”
桃少默默地与众位同门对视了一眼,然后他们一个激灵,把我从被褥里扯了出来,拎鞋的拎鞋。这被褥的折被褥。
恨不能把我整个儿抛丢出去。
我被吓得不轻。
“小妹啊。”桃少坐在我榻边,作势安抚地摸了摸被褥,“今日,三殿那边的下人已出门寻了你找好几次呢。说是殿下吃了饭后就突然发了心疾,然后脸色便很青。着殿里的人大半都被他差出来来寻你。”
“当务之急找大夫啊,寻我能有何用。”
“心病还需心来医,保不齐殿下是犯了相思病。虽说娶亲嫁娶之前,男女不宜见面,但这也只是凡间的风俗不是。如今诞子事大,也不必计较这些些小细节。”
我嘴角抽了抽,有了股想走人的念头,他却按住了我的肩膀。语气里略微有些幸灾乐祸,“你前脚一到,小七后脚便踏出门,去通知三殿下了,想必立马会派人来接你。”
那么躲已经来不及了么。
我脸又黑了一黑。
“还有一事。”桃少看了我一眼,复又悠悠地说,“此前我没说,现在不得不说了。你如今入住三殿,也别惦记这张床了,它已经是我的了。如果三殿对气味敏感的话,你回头还得洗个澡,毕竟你一黄花大闺女为人妻之前沾上我的气味也不大好。”
周围噗地一声笑了。
桃少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地望着我。
我怒。
正当我抡起袖子,准备干他一场架的时候。
窗外响起童子的声音,“娘娘,您的未来夫君,让您活动筋骨后,记得回殿。倘若娘娘正在兴头也可以宽点时间,为了缩短时间,我们还可以帮忙则个。”
“准了!”我一边笑得**,一边卷袖子。
一时间哀声四起后,我理理发鬓,容光焕发地回了殿。
银魅一向身子很好,我与他相处时从未听过他有心疾。身为一殿之主也是可以犯病的,我白日里不是也犯了一遭么。如今他像没事人儿似地坐在桌旁,执起笔批阅着什么,见了我也没说什么。
我看了看那张大床。
再望望屏风后面的小榻,在心里边过了一遭,便坐在榻边和衣躺下。想着等明日天一亮,便在殿内挑一间房,收拾收拾,找个理由暂时搬出。至于这嫁娶之时,银魅他脾气犟,认定了就不容易改,逼急了还会硬来,得找个好时机慢慢劝他才是。算一算,离迎娶还有些日子,我定能想个万全之策。
我微微有些放宽心,方才闭目,
隐隐有脚步声,榻一旁软了下来。我翻了个身,那人缓缓贴了上来,一股凉之气袭来,他的手摸索着钻入我的被褥里。
我浑身一颤。
朝墙那边挨了去。
他慢慢挪了挪,翻了个身抱住我,气息愈发的灼热了起来。
“你去那边睡。”我拿手肘顶他的胸腹。
银魅沉默不语,结果抱着我。
顺捎上我一起挪到了那张大床。
“换了张床,果然活动范围大了很多。”他轻笑。
我觉得此遭真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你与去陪那个傻子了?”
“他不傻,他还是我孩子的爹。”
“现在却不是了。”银魅的呼吸平稳,手将我搂紧了些,“你若想要,我们往后还能生很多,想必也是聪明伶俐的。”
“我困了。”我知晓他的脾性,由他抱着,手枕着脑袋,慢慢合眼。
他细细地看了我一眼。
“你现在尽管陪他,你愈陪他,往后他便会愈伤心。”
他说得愤愤的。
我闭目隐隐含笑,却没搭理
迷迷糊糊他还说了什么,我却睡了。
银魅曾问我,倘若自己的东西被人抢走了,该如何是好?
我会说让给他,如果万不舍得让,便再抢回来。那是因为这只是站在抢与被抢的施力者立场上而言。
而在我看来,作为一件被抢之物,譬如一件如我一般高尚体面又聪明伶俐的被抢之物,也万不能落了下乘。
是以,被抢时也该矜持又体面的反抗一下。
如若抢我的是我中意之人,那就略微矜持一下。
如若是失而复得之物,譬如玉慕卿;失而复得之人又如玉华,一起来抢。那我连矜持也决不做,少不得把自己打包袱,送上门。
翌日,大清早。
“娘亲,你方才为何要爬墙。”
我好不容易偷偷溜出来,正寻思着去玉华和玉慕卿,却不巧一大一小的人儿,站在墙角望着我,眼里满是佩服。
我臊眉沓眼,羞得没敢正眼瞧,低头小声道:“爬墙才会不惊动人,当然如若不是跌坏了花盆,也不会来这么多围观。所以凡事要量力而为,不要学你娘。”
玉慕卿攥紧我的手,望着我,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玉华浅浅的笑,“玉慕卿一直吵着凡间看一看,所以我便带他来找你了。”
我摸了摸小家伙的脑瓜子。眼里一阵怅然。
这些年来,我没能陪他。
倘若可以,我愿意用余生的时间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们爷儿俩。
凡间不似上界这般清冷,街头巷尾熙熙攘攘,集市也多。玉慕卿哪碰过这种架势,一双眼睛像是瞧不够似得,欢喜得很。
“娘亲,你看那些姑娘额间描的红梅多漂亮,孩儿都不曾见娘亲穿过那般鲜艳的衣裳。”
……当然,排除这个。
玉慕卿手指的那处是个阁楼,楼上的姑娘倚窗恁多情地抚发鬓,香气扑鼻。我慌捂住他的眼,
他长睫毛刷过我的手心,小家伙像是想到了什么嘿嘿笑着,“这莫不是凡间的青楼?”
“玉华兄,你这个儿子知识渊博了些。”我扭头道。
玉华眼底的笑意更深。
我见玉慕卿仍忍不住好奇地朝那些女子的眉眼望去,便咳嗽一声道:“这些庸脂俗粉算不得什么。你是男儿便该学一学那玉树临风,斯文得体的模样。你父君原本在眼下画蓝蝶,那才叫绝倒众生。”
“当真。”玉慕卿捉住我的手,眼里满是憧憬,我甚怕他一个兴奋过度,头上冒出狐耳来。
我迟疑又谨慎地安抚他的头。
他眨啊眨眼。
……还好,兽耳没长出来迹象。
幸好今日给他穿的是长袍,后面的屁股倒不怕,穿着小袍子也看不出来。以后要为他做个小斗篷才能让人放心,毕竟这凡间比不得上界。
玉慕卿在我这边问不到,改作纠缠他父君,“父君不是说皮相不重要么,内具涵养才最重要么,何时竟也这般注意容颜?”
“那是你娘光爱皮相不爱涵养,所以为绑住你娘不得已而为之。”玉华如玉的脖颈上微微有红晕,他把目光投向别处。
这句话唤作是以前的玉华,绝对打死了也不会说的。
如今人傻了,性子到坦诚了不少。
这让我多少有了逗弄之意。
“不知几时能再让我为夫君眼下填上一笔?”我笑着斜觑一眼。
玉华却发怔,望着我的眸子淡淡的温柔,半晌才吐出一句,“你竟还记得。”
怎不记得。
我那如花似玉的小妾年华。
那时候南纳与凡界联姻,作为主公的玉华要娶身为公主的卿言,实则也就是银魅。而我身份被夺了,所以顶多算个小妾,还是见不得光的小妾。
基于这层缘故玉华待我还有些矜持,因我们并未真的成亲,所以有些放不开。而我却最爱逗他,总是逼着他为我画眉。
他做事一向细致,脸画眉都画得很细致。
我每每望着镜子道,我家相公仪表生得神如秋水,何时让夫君眼下填上一笔?
他总是矜持地说,等成亲以后。
而我未成亲肚子就大了。
可见他是多么的没原则,而我又是多么的悍霸,所以这事儿也由不得他说了算,我每每是压着他,任他怎么挣扎,都要画了才作数。
现在想来他那一副柔软的模样,都是装的。
而如今,他是真的柔弱了。
这一忆,不仅有些感伤。
“有些话当初来不及讲,现在说却也不迟。”我真真切切地望着玉华的眼道:“我一觉醒来悟了不少事,我是你的卿言,是你的妻子,是这孩子的母亲。”
他望着远方笑,嘴微扬起弧度,不慌不忙地拾起摊子上的一支朱钗,细细打量,“原本你就是。”
……好吧,有些泄气。
我酝酿的满腔情绪他搅泄了,无奈的望着他的,还是待他傻病治好之后,再与他说。
“娘亲,你也为我描上可好?”玉慕卿拿着胖嘟嘟的手指着眼角。这是闷骚的小狐宝宝也不知道随了谁,这般爱美。还惦记着这事儿。
我捂住嘴笑。
抱着他的脸细细打量了一番。
这小家伙幻化成人还没几日,身形变幻还稳不定,想着那尺般大的毛团,顶着豆丁儿小的蝴蝶,我浑身打了个寒颤。
“你原本是毛绒绒的一团,我倒不晓得该如何下手,不过给你抓几个小揪揪,倒是可以的。”
“父君,她把我当闺女养。”
玉华笑着回了头。
然后把朱钗胭脂糖人等等四五样塞入我的怀里,而且皆是我喜欢的,“送你。”
我收下。周围的摊主极热情的看着我。
玉慕卿没见过凡间的东西,馋极了。若是换做以前他定是扭啊扭,缠着要了去,许是想到这是凡间,所以略微有些矜持。如今只是矜持的望着我,胖嘟嘟的小手托举着长袍。
我懂了。
一股脑的把这些玩意儿放入他用长袍临时搭建的兜儿里。
“这孩子真贴心啊。”摊主们纷纷夸着,聚齐不散。
玉慕卿脸上生出两酡红晕。
就这么礼貌又体面的拿手拎着袍子,一手轮个儿地拿着玩意儿矜持地看。
我拎着他的小手,准备走。
可走到哪儿,这些摊主便围聚到哪儿,我很是茫然。
后来,才晓得。
我那傻相公压根就是白拿。
这一耍便耍了一日。
眼见着夜幕渐渐黑了起来。
上界出入口就在这座小镇的上方,夜晚的街道也这般繁华,还真看不出南纳与凡人曾打过仗。若是以前这块地方定少不了烽烟战火,凡人如今却生活得如此安宁,却是我所未料的。
桃少曾说南纳者都是淡泊名利之辈,不爱修仙,不爱弄权,徒有驻颜之术,一个个长生不老却空活于世,作为不大,还偏生得是性冷淡。
是以,对于这个性冷淡,我觉得委实有待考究。
可近些年来南纳的子嗣偏少是个不争的事实。
至于不爱修仙么,也被桃少说得有凭有据,因为整个南纳修为能及得过上仙的确实只有三个。
一位是个九玄灵君,挂了个神女虚名,如今连个灰渣都捞不到。
继玄灵君之后,便是兆曌上仙。桃少每每颇为惆怅的说,别看兆曌那老头总是绷着脸,他也是有着难言的苦衷的。
难言为哪般?
我当时茫然得很。
其余弟子也面面相觑。
桃少摇头晃脑袋,说,天庭得道之人众多,可只剩下兆曌君是南纳人。是以,他怀里那一枚圆滚滚的小狐狸勉强只能算有半个南纳血统。
兆曌上仙定是羞得脸上挂不住,所以才一次又一次灰土灰脸地回上界,没准儿老头儿正眼巴巴地盼着小辈们之中能脱颖出那么一个人修成上仙与他做伴。
放眼望去整个上界论德行,论法术修为,怕是只有玉华甚得他心,结果怎么样?玉华君成了主公,娶了妻,死了妻,好不容易当了鳏夫,却仍不见他修成上仙。桃少怅然地叹道。
如此可见南纳是多么的平和,温顺,与世无争,没追求的一族。
这么没追求的族人,竟也能和凡间打得起来,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桃少每每说起这事,都扼腕一遭。
桃少虽说的是玩笑话。
但如今在我看来,也并无全没道理。能惹得这般温顺,与世无争,没追求的南纳族人动怒,想必也是被逼急了。凡人与南纳的战争大抵错在凡人。
而玉华没能修成上仙,是因为他弃了仙籍,这错又大抵在我。
没有他当时的果断与决绝,就不会换来我现今的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