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①。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②。圣人在天下，歙歙焉③为天下浑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④。

注释

①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常心，固定不变的心。赵佶说：“圣人之心，万物之照也。虚而能受，静而能应……观万物而知情，因民而已。此之谓百姓为心。”陈景元说：“圣人体道无为，虚心待物，物感斯应，感既不一，故应无常心。”王安石说：“圣人无心，故无思无为，虽然，无思也未尝不思，无为也未尝不为，以吉凶与民同患故也。”

②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德善，得到善。黄茂材说：“善其善，不善其不善，则所善者寡矣。信其信，不信其不信，则所信者狭矣。天下之大，人物之众，孰善孰不善，孰信孰不信。圣人未尝有弃物之心，故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未尝有疑物之心，故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夫然则吾心之中，无适而非善信，是为德善德信。”

③歙歙焉：王弼本中无“焉”。王弼注文：“是以圣人之于天下‘歙歙焉’，心无所主也。”依注“歙歙”后应有“焉”字，依其他本补。合和貌。

④孩：让百姓复归于婴儿。

译文

圣人的心绝非固定不变，完全以百姓心为心。对于善人，圣人善待他；对于不善之人，圣人也善待他，最终得到的就全是善。对于值得信任之人，圣人信任他；对不值得信任之人，圣人也信任他，最终得到的全是信任。有道圣人在其位，一副弥勒佛样，使天下人的心都一个样子，百姓耳目都集中在圣人的言教上，圣人注定让他们回到婴孩般纯朴的状态。

度阴山曰

李世民登基初期，和大臣讲话时常常提及关中人如何好、山东人如何一般。当时的“关中”指的是函谷关以西地区，是李唐王朝兴起之地；“山东”则是崤山或华山以东地区，从前是李唐王朝对手诸如窦建德、王世充的地盘。如你所知，这是典型的地域歧视、地域成见。说者有心，听者也一定有意。当时朝中的大臣，就有不少来自山东地区。有一天，李世民又开始地域成见，一个叫张行成的大臣实在听不下去了，跳出来对李世民说：“皇上您应当以四海为家，不应该有地方的成见。您总是这样搞成见，恐怕会被人误解为狭隘！”

李世民如雷轰顶，马上醒悟。这位千古大帝明白了一个道理：作为领袖，绝对不能有成见，因为领袖的一句话乃至一个标点符号都代表了整个王朝的价值取向。你把自己的喜欢和厌恶全都公布天下，那会让奸诈小人有机可乘，让正人君子唉声叹气。

老子说，圣人无常心，这个常心就是自我固定的主见，其实，它就是一种成见。作为中国历史上最英明的帝王之一的李世民，都会产生常心，何况其他人？遑论李世民，即使是圣人孔子，也有这样的常心。

《晏子春秋·外篇》记载了孔子和晏子的故事。孔子带着弟子们到齐国，拜见齐景公后却不去造访二号人物晏子。子贡质疑道：“拜见齐君，不去见他的执政大夫，好吗？”

孔子说：“晏子侍奉过三位国君，切换得非常顺利，他为人是否正派，我很怀疑。”

晏子得知孔子的话后，又气又失望地说：“我以为孔子是圣人，想不到也是平凡人物。我世代为齐民，一心一意，为国为民，辅佐过三位国君。可我如果三心二意侍奉一位国君，也未必顺利啊。孔子未见我的作为，却对我的顺利切换进行质疑，对我成见如此之深，真让我寒心。”

这番话传到了孔子耳中，孔子惭愧地说：“我口不择言而微词他人。这使我几乎错识了一位贤人。”于是，孔子赶紧去拜见了晏子。

电影《哪吒·魔童降世》中，申公豹有句台词叫“人心中的成见就像一座大山，就算你努力千倍万倍，也休想搬动丝毫”。申公豹和太乙真人都是元始天尊的弟子，但元始天尊就是对申公豹有成见，无论太乙真人多不靠谱，他都喜欢太乙真人而讨厌申公豹，无法做到一视同仁，这才是申公豹仰天长叹的地方。至于主人公哪吒，更是如此。他被同龄人的成见逼成了坏孩子，成了所有人眼中的魔童，那些人始终都不知道，是自己的成见养成了魔童哪吒。

老子认为，圣人绝对不能有成见，对于百姓，你绝对不能说出你的偏好，譬如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你喜欢哪类人，不喜欢哪类人。如果大家都是人，那就不会有悬殊的差距，让他们按照自己本性去生活，每个人都能自得其乐。顺着百姓的本性，这就是以百姓心为心。

没有成见的圣人，心中眼中没有固定的善恶是非，人心就是善恶是非。所以，老子认为，对于善人，圣人善待他；对于不善之人，圣人也善待他，最终得到的就全是善。对于值得信任之人，圣人信任他；对不值得信任之人，圣人也信任他，最终得到的就全是信任。

《沉思录》说：“如果你因什么外在的事物而感到痛苦，打扰你的不是这一事物，而是你自己对它的判断。”

你对它的判断，就是你的成见。我们总认为，人有主见是好事。但这主见很多时候不是主见，而是成见，甚至于错误的偏见。活得舒服明白的人，对任何事物都没有成见，不会先入为主，他们看上去像弥勒佛一样，人畜无害，毫无主见。他们的口头语是“都行、可以、没关系”，他们自己喝的心灵鸡汤是“无所谓，没必要，不至于”。

老子说，这种人就像小孩子，永远都不纠结、不多想，只是因为他们没有痛苦的成年人拥有的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