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路
伊西斯从昏迷中醒来时,天已经快亮了。起初,她茫然地环顾四周,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可紧接着,昨晚的场景如潮水一般涌入她的脑海,她跌坐在地,心里充满了恐惧。伊西斯努力使自己振作起来,并开始为将来做打算。她知道,国王已经死了,而那个夺去他性命的人,将在不久之后,重新回到埃及夺取王位。她担心堤丰还有更多可怕的计划,而事实证明,她有这种想法并非杞人忧天。
在国王遇害后的第十天,一支庞大的军队在底比斯附近的平原驻扎下来。夜幕降临时,一名信使来到城门口,请求入宫面见王后。伊西斯没有答应,还说他们如果有任何诉求,都必须由军队首领亲自传达。于是,一位长官走上前来,深深地鞠了一躬,说道:
“埃及国王堤丰,向埃及王后伊西斯表示问候,并希望她尽早对如下请求做出回应:如果伊西斯答应与吾王堤丰成婚,那么,她仍可以享有之前的身份和地位。但如果伊西斯不答应,那么,吾王将对这座城市发起进攻,直至坚石俱毁,寸草不生。到那时,城里所有的人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霍特普,你怎么看?”伊西斯转身问道。至于面前这位军官,正是奥西里斯从上一任国王的暴政中拯救出来的人。
“好一个忘恩负义的家伙,”霍特普说,“哦,王后,让我给他点颜色瞧瞧。只要数一百个数,我就能叫他人头落地。唯有通过战斗,我们才能彻底铲除盘踞在埃及的邪恶势力。”
“那其他大臣呢?他们有什么意见?”伊西斯问道。
“大家都是这样想的,王后,”霍特普答道,“尽管我方的主力部队都去了北方,但只要还有一个人活着,我们便会用生命保卫这座城市。”
“我知道你们会战斗到最后一刻,”王后说,“但是,我担心双方兵力悬殊,我们无法抵挡。去吧,你认为怎样做最好就怎样安排。至于我,我宁肯去死,也不会答应他提出的要求。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我都要尽快离开底比斯。我要去寻找你的领主、我的国王——奥西里斯。”
“哦,女王陛下,希望您尽快找到他。”霍特普恭敬地说。
卫兵坚守了六天,可是在第七天,城墙被凿开一个缺口,堤丰的军队黑压压地涌入城中。他们在城里大肆杀戮男女老少,甚至连小孩都没有放过,街道上血流成河,尸体堆积成山。敌军闯进王宫,也就是最后一支守卫部队集合的地方。
堤丰再一次向伊西斯提出请求,可她根本不屑于回复。嫁给杀害丈夫的凶手,还要认他作主为王!光是想到这一点,她就感到无比耻辱。第二天,堤丰的士兵越过了宫殿外墙,伊西斯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把所有的东西分给了女仆,叫她们赶紧从河口逃走,还吩咐她们不要管她,让她一个人待着。随后,伊西斯脱下外袍,披上了白色的锦缎。她垂下明亮的长发,任由它在阳光下如火焰一般闪耀。
她躺在长椅上,展开双臂,开始吟唱一首奇异而神秘的赞美诗。当她唱歌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房间里的墙逐渐消失在远处,家具、饰品,甚至连她躺着的长椅,都消失不见了;一切都变得缥缈、虚幻,像是梦境“无根而固的纹理”。外面的打斗声越来越近,可伊西斯却丝毫不以为意。她已经摆脱了尘世的羁绊。她当初所学的法术,从拉神那儿求得的真名,现在总算派上了用场。
一位忠诚的女仆誓死也要捍卫王后的尊严,可堤丰却将她一把推开,径直冲进了王后的寝宫。然而,那位美丽的王后却不见了踪影。堤丰一跨过门槛,就看到一只硕大的燕子从躺椅上站起来,它身上光洁的羽毛,好似抛过光的铜片一样闪着光亮。它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从窗台上往尼罗河飞去。
就这样,伊西斯踏上了寻找丈夫的旅程。
二、萨提尔的故事
伊西斯不知道该走哪条路才能找到丈夫的遗体。因此,她偶尔会化为人形,降落在地面上,向她认为有可能提供帮助的人打听消息。接连好些天,她都一无所获,可突然有一天,她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
一个妇女正跪在河边打水,伊西斯走上前去,询问她是否看见一具顺流而下的棺材。那妇人说,虽然她没见过,但是她的丈夫,一个牧羊人,好像提到过类似的事情。一天早上,他突然看见许多奇怪的生物在山谷中游**。她说,他们生着人类的脸和躯体,却长着山羊的腿和蹄子,而且头上还长了两只角。这种生物被称作“萨提尔”,而“潘”则是他们的首领和保护神。
“一只萨提尔朝我的丈夫迎面走来,”那妇人说,“一开始,他怕得要命,还想逃跑来着,因为在太阳升起的时候,遇见萨提尔是不吉利的。可这时,他发现天还没亮,因为狭窄的山谷把太阳挡住了,所以他站着不动,静静等待那位神的到来。”
“萨提尔说了什么?”伊西斯急切地问。
“他要我丈夫把他说的话记下来。头天晚上,萨提尔们正在河边的芦苇丛中玩耍,这时,一束淡淡的白光顺水而下,而那光的中央有一个盒子。‘那盒子里,’他说,‘装着你们国王的尸体。它正往河的下游漂去。切记。’我的丈夫还没来得及说话,萨提尔就回到了同伴身边,转眼工夫,他们全都消失不见了。但我敢肯定,”妇人接着说,“国王不可能在盒子里。他在底比斯。”说罢,她将目光投向身旁的美丽女子,想从她这里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
“萨提尔说的是实话,”伊西斯说,“你们的国王已经遇害,尸首至今下落不明。一个深爱着他的人,正在四处搜寻他的踪迹。”
泪水盈满了农妇悲伤的双眼。农妇伏跪在沙地上,亲吻着伊西斯外袍的下摆。“我仁慈的王后,”她喃喃道,“抱歉,我们住在这么偏远的地方,对此一无所知。愿上天为您提供指引!”
伊西斯告别了农妇,继续沿着河道前行。如今,她得到了确切的消息,于是当即展开双翼,飞上了天空,可在即将到达三角洲的源头时,她又停了下来。尼罗河在此被分成了两条宽阔的水道,她也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去。如果走错了路,便会耽误很多时间,甚至有可能再也找不到自己的丈夫了。
正当她感到困惑的时候,她发现有几个小孩在河边嬉戏。她喜欢所有的孩子,或许陪他们一起玩耍,也能让自己的情绪不至于太过低落。于是,她又化作人形,回到地面上,朝那几个小孩走去。
其中一个孩子哭得很伤心,伊西斯心疼地将他拥入怀中。无论伊西斯如何询问,他都没有答话,只是盯着河对岸,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无奈之下,她只好去问别的孩子,可这时,那哭哭啼啼的小孩却突然开口说话了。
“我想要那个漂亮的盒子。”男孩说。
“哪个盒子?”伊西斯问。
“河里那个闪闪发光的漂亮盒子。”男孩答。
“河里?你在哪儿看到的?”伊西斯赶忙问。河里绝不可能有两个这样的盒子,伊西斯心想。
“那儿,在芦苇丛里。”男孩答。
“那个盒子长什么样子?”伊西斯问。
“很长,很闪,很亮,”男孩说,“上面还开着漂亮的花;我摸了摸它,但拿不起来。”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它的?”她问。
“昨天早上,”男孩说,“我还一个人跑回家,叫爸爸把盒子从芦苇丛中捞出来。但我们回去的时候,它已经顺着河水漂走了。”
“可怜的孩子,”她安慰道,“没关系,我送给你一个新盒子。明天早上再到这儿来,你会发现一只漂亮的盒子,而且你自己就能把它抱回家。”
“漂亮的盒子?”男孩兴奋起来,他早已将之前的悲伤抛到脑后,期盼着这件新的宝贝,“它会发光吗?上面有花吗?”
“跟你之前看到的一样美丽闪亮,”伊西斯说,“但是会小一些,这样你就能自己带回家了。好了,现在换你告诉我了,昨天那只闪亮的大盒子漂到哪条河去了?”
“那条。”男孩指着其中一条河流说道。
“谢谢你,”伊西斯说,“我现在要去找它了。”
“如果你找到了会把它送给我吗?”男孩似乎更加兴奋了。
“这可不行,”伊西斯说,“而且,我不一定找得到它。但无论我能否找到我的大盒子,你的小盒子明天都会在这里等着你。”
第二天一早,这小家伙就跑到了昨天遇见女神的地方。在旭日的照耀下,一只做工奇特的盒子静静地躺在沙面上,像银一样闪闪发光。男孩高兴地抱起盒子,很快就忘记了昨天的悲伤。
伊西斯再次展开搜索,她无时无刻不希望找到那个盒子。然而在三角洲地区,河道拓宽了,许多地方都变成了广袤的沼泽,淤泥中还生长着茂密的纸莎草。她若是稍不注意,便会错过它。许多天过去了,她依旧没有找到那口棺材。
某天傍晚,夕阳西下,一只硕大的燕子在沼泽地旁一间破旧的茅屋的横梁上停了下来。它的脑袋低垂着,摇晃着,像被一阵微风吹过,显得十分疲惫。片刻之后,它环顾四周,仿佛在跟自己说话。
你可能已经猜到了,这只燕子就是伊西斯,漫长而无果的搜寻使她疲惫不堪。她沿着曲折的河道前行,探索每一片纸莎草丛,搜寻每一株垂下的灌木,但还是没有找到那具棺材。此时,她已经来到了河口。伊西斯在想,究竟是她不小心将它错过,还是它已经领先一步投进了大海的怀抱。搜寻已经进行了数月之久,伊西斯经常会有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我就在这个小屋歇一晚吧,”她自顾自说道,“或许明天就找到了呢。”她常常用这种话安慰自己,但到了第二天,她还是没有如愿。
正当她从屋顶上飞落时,不远处的梧桐树林里,忽然响起一阵悠扬的乐声,接着传来一阵欢笑声。她循声飞去,不一会儿,便出现在森林上空。伊西斯望着下方奇异的景象,情不自禁地收起翅膀,停靠在一根树枝上。
森林的空地上开满了野玫瑰、茉莉花、忍冬花和牵牛花,一个男人坐在一根伐倒的树干上。他身边围着一群小个子,他们叽叽喳喳地笑着,高兴得拍手叫好。那人手中拿着一件乐器,那是用长短不一的芦苇精心扎成的芦笛。当他把嘴唇贴到气孔上时,笛子发出了美妙的声音。小人们随着音乐舒展身体,一本正经地跳起舞来。伊西斯这才注意到,原来那个吹笛子的不是人类,因为他长着山羊的腿,而且头上还有一对犄角。
这就是潘,最著名的音乐家,他为他的伙伴们——精灵和仙女——表演了一场音乐独奏。笛声悠扬,小人们一前一后,一进一退,踏着严肃而有节奏的舞步。接着,他们开始打转、回旋,疯狂地转了一圈又一圈。笛子越吹越快,舞者的小脚也踏得飞快,他们的身影不再清晰,逐渐变成了一团旋转的色彩。演奏以一个高亢、清晰的音符收尾,仙女和精灵们朦胧的身形也再次显现出来;他们欢笑着聚拢在音乐之神身旁。
“亲爱的潘呀!善良的潘!”他们齐声叫道,“再来一支,潘,就一支!只有听你吹笛,我们才能尽情地舞蹈!”
“今晚不行,”潘说,“明天吧——如果你们还有兴致的话,但我现在得走了,萨提尔们还等着我呢。回家去吧,朋友们,我将用笛声为你们指明归途。”
半羊人正打算从树干起身,眼前却突然出现一个黑影,这次不是精灵,而是人类的样子。
“你就是潘?”新来的人问道。
“是,美丽的女士。”他答道。
“你有没有看见一只顺流而下的魔盒?你能不能告诉我,它在什么地方?”
“盒子里装着奥西里斯的尸体,”潘说,“是,我看见了。你在这里找不到它。它已经不见了。”
“不见了!”伊西斯叫道,“不见了!难道我再也见不到我的丈夫了吗?”说罢,她失声大哭,把这段时间所有的疲劳、悲伤和心碎全都倾泻了出去。
“别灰心,”半羊人说,“盒子虽然不见了,但要把它找回来,也不是没有办法。伊西斯拥有强大的力量。你听!仙女们为你轻声歌唱,她们的学识如大海一般广博。”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轻柔的晚风中传来一声低沉的吟唱,温柔、细腻,仿佛在诉说着同情与怜悯。歌声忽起忽落,微风携着无形的音符,在林间空地回**。伊西斯认真倾听,一字一顿,都让她的心为之沉醉。
美丽的女士,瞧!你所寻找的人
在尼罗河的黑水上可找不到。
如果你想再见到他,就请离开这可悲的沼泽,
到红柳树之心去,好好搜寻一番。
它,被舒展的枝条紧紧包裹,
堤丰的杰作,隐藏在人们的视线之外,
残忍、无耻、黑暗的行径,
你的爱将指引它们走向光明。
莫恐惧,莫倦怠;你的任务即将完成,
像你这般伟大的爱,拥有战胜一切的力量。
到了那时,世界之主将在荣耀中统治,
谬误落败,真理得胜,光明将在黑暗中诞生。
音乐停了,伊西斯还在听着。不过,她已经不担心了,或许还可以通过这首歌曲,了解到更多关于丈夫的消息。她转身向萨提尔之首潘问道:“什么是红柳树之心?什么是堤丰的杰作?‘谬误落败,真理得胜’又是怎么一回事?请你跟我讲讲好吗?”
“哦,我的女神,”潘说,“我会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这些天里,你要寻找的那口棺材,已经顺水而下,被卷入了深海之中。海浪翻滚,互相撞击,最终将它抛到了比布鲁斯[2]的一棵红柳树上。”
“我现在去那儿能找到它吗?”伊西斯急忙问道。
“不能,”潘说,“红柳树长势迅猛,没多久就把棺材吞了进去,从外面根本看不到。比布鲁斯的国王外出打猎时,发现了这棵巨大的柳树,并决定将它移到别处。”
“然后呢?”王后见他突然停下,赶忙催促道。
“第二天,”潘接着说,“一伙人拿着斧头和绳索来到这里,他们把这棵树砍下来,用一辆马车载着,运到了国王的宫殿。在那里,它摇身一变,成了支撑屋顶的柱子。”
“那棺材还在里面吗?”伊西斯问。
“当然,”潘答道,“除了我和我的族人,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并且我们会保守这个秘密。所以,它还在那里,支撑着国王的宫殿。”
“伊西斯向你表示感谢,”王后说,“请问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您拥有强大的力量,”潘说,“我长得太丑了——既不像人类那么高贵,又不如动物那般优雅。他们都嘲笑我,说我是个怪胎。我恳求您,赐予我一份过人的天赋,这样他们就会喜欢我了。”
“你的祷告已经应验了,”伊西斯说,“从今往后,人们提起潘的名字,皆是出于对他音乐的赞美。”
因此,如今有数以万计的人,他们无法向你描述潘的性格特征。他们只知道,潘是一个古老的神,仅用一排芦笛便吹奏出了美妙、神圣的音乐。
三、红柳树的秘密
梅伦坎德国王的宫墙在清晨的阳光下散发着淡淡的白光。天空中没有一丝风,就连大理石喷泉汩汩而出的水,似乎也只是慵懒地上下起伏。金合欢树林迎来过往的旅人,奔波了一路的伊西斯有些累了,决定在这片树荫下歇息片刻。
许多人都停下脚步,上前询问,但这个眼神忧伤的女人却一言不发。直到王后的侍女们轻快地穿过树林,她才开始留意身边的景象。侍女们也发现了这位陌生女子,因为这片金合欢树林,只有应召入宫的人才可以经过;不论树荫多么迷人,也没人敢在此逗留。一名十四岁左右的少女,来到伊西斯跟前。
“夫人,你在找人吗?”年轻的侍女问道。
“是的,”陌生的旅人答道,“我来到这里,是为了寻找世界之主。”
“国王出去打猎了。”侍女还以为对方指的是自己所服侍的主人。
“我说的不是你们的国王,”伊西斯说,“而是一个陌生人。他一直陪在你们身边,没有人见过他,但每个人都能叫出他的名字。”看着少女一脸茫然的样子,她又补充了一句,“来,跟我说说这是什么地方。”
和其他小姑娘一样,这名侍女也喜欢聊一些自己感兴趣的话题,于是两人攀谈起来,像认识了许多年的朋友。少女跪坐在伊西斯身边,而伊西斯则在一旁摆弄女孩的头发,并将它编成一缕缕垂落在地的鬈发。
“你是谁?”女孩问道。
“我是黎民百姓的姆妈。”伊西斯答道。
女孩又是一脸困惑。不过,她至少明白“姆妈”的意思。“那你会治病吗?”女孩问。
“只要我愿意就能治好。”伊西斯答道。
女孩仍然在沉思。突然,一阵铃声响起,把她吓了一跳。“我得走了,”她说,“你是住在这儿吗,还是马上就要离开了?”
“等柳树之心结出真神,”伊西斯说,“我便会离开此地。”女孩若有所思地望着她,可是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这时,铃声再次响起,女孩赶紧与她道别。
其他的侍女早就不见了。等女孩回到王宫时,其中两个正要回来找她。“王后有话跟你说。”两人齐声道。
“你来得太迟了,梅利塔。”女孩一进门,王后便说,“你是因为贪玩,所以没跟姐妹们一起回家,还是……”当她的目光落到伊西斯给女孩编的鬈发上时,她直言道,“还是你的虚荣心要花这么长时间才能得到满足?这是谁的杰作呀,孩子?”女孩还没来得及回话,王后又说,“你一个人可编不出这样的头发。”
“是一位夫人在金合欢树林帮我编的,”梅利塔害怕地说,“我们一边聊天,她一边给我编了头发。她说,她拥有疗愈的能力,王后啊,或许她可以治好王子的病。”
“不就是个流浪女巫吗?”王后不屑地说,“你自己想想,连宫廷医师都治不好他,一个四处流浪的姆妈能有什么办法!不过,她在你头上用了什么香膏?它散发着紫罗兰和樱草的香气,这些花可耐不住比布鲁斯炽烈的阳光。她到底是什么人?”
“她说,她是黎民百姓的姆妈,”女孩答道,“我问她是不是住在这里,她说:‘等柳树之心结出真神,我便会离开此地。’哦,王后,我听不懂,或许您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其实,阿施塔特王后和女仆一样,也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她不愿说出来。王后想了想,然后对女仆说:“召她入宫。”
梅利塔高兴地跑回小树林,发现那位夫人仍在出神地望着湖面,一如两人初次见面时的样子。“王后想见你,”女仆说,“你愿意随我来吗?”她没有说王后命令她到场,因为不知怎的,女仆总觉得这是对这位夫人的一种侮辱,而且在她看来,这位夫人很有可能会违抗王后的旨意。
“我愿意,”沉默片刻后,伊西斯说,“请你带路吧。”她们一同穿过草坪,来到宫殿巨大的塔门下。伊西斯一跨过门槛,便感到一阵不自觉的震颤。她知道,她要找的东西就在这里。
一进入大厅,她就看见一根支撑着屋顶的巨柱。它的躯干十分完整,笔直而坚挺,但最令人惊叹的是树皮上的斑纹。莲花样式的图纹中隐约浮现出人和动物的形象,仿佛是手工雕刻而成;而在朝门的那一面,顶部还雕刻着象征上下埃及的王冠。但走近一看,才发现这些图纹并非雕刻在树皮上,而是天然形成的;梅伦坎德国王正是因为这些奇异瑰丽的图案,才砍倒这棵红柳树,并将它带回了自己的宫殿。
伊西斯一时间愣在原地。她脸色煞白,四肢不住地颤抖。她的漂泊之旅终于结束了。在这里,她发现了奥西里斯的葬身之地。长达数月的搜寻,总算有了结果。正当梅利塔转过身,询问她为何在此停留时,伊西斯才回过神来,跟随疲惫的女仆穿过迷宫般的殿堂。
当伊西斯走过的时候,周围的侍女们要么安静下来,要么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难不成,这帝王一般的人物仅仅是个流浪术士?说不准,她已经走遍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但是,伊西斯谁也没有理会。她径直朝王后的寝宫走去,眼睛里闪烁着对幸福生活的憧憬。
阿施塔特王后用惊讶的目光打量着她,甚至还带着几分敬畏;这女人完全不是她想象中的样子。王后原本打算给她一个下马威,可现在却说不出话来。突然,一束阳光照在伊西斯的红发上,使之成为一顶火红的王冠。或许,眼前这一幕唤醒了王后遗忘已久的记忆;或许,她已经猜到了一部分真相。因此,王后一开口,她的声音变得既温柔又亲切。
“这个女仆告诉我,你是一名姆妈,”阿施塔特说,“你能照顾我的孩子,治好他的病吗?”
“照顾他,可以,”伊西斯说,“但是能否治好他取决于你。”
“把王子带到这儿来,”王后转向梅利塔,命令道。“你是谁?你从哪儿来?”王后问道,“从你身上能闻到高岭野花的芬芳。你不是本地人,对吗?”
“我来自遥远的西方,”伊西斯说,“我和我的丈夫原本幸福地与族人们生活在一起。可后来,我的丈夫被残忍地杀害,我也被赶了出来。”
“可怜的女人,”王后说,“看来你也尝过痛苦的滋味。”
这时,梅利塔和一个保姆走了进来,将王子放在软垫上。“你知道他得了什么病吗?”王后抱着男孩来到伊西斯跟前,迫不及待地问,“这孩子身体越来越差了,就连宫廷里最好的医师都束手无策。只要你能把他治好,国王会答应你提出的任何要求,而一位感恩的母亲也将永远为你祈祷。”说到这里,王后的泪水夺眶而出。
伊西斯二话不说,将孩子拥入怀中。男孩疼得轻哼一声,苍白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神色。伊西斯把指尖放在他额头上,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他紧闭的双眼。孩子睁开眼睛,泛白的嘴唇上挂着一抹微笑。伊西斯轻轻解开孩子的丝袍,用冰凉的手在他瘦小的身子上滑过。然后,她将一根手指伸到他的口中,看着他使劲地吸吮了好几分钟。最后,她把孩子交还给王后,只简单说了一句:“你的孩子会好起来的。”
短短三天时间,男孩就活蹦乱跳地在宫中乱跑了,而伊西斯则被任命为王室育婴房的负责人。
四、女神的启示
时间一天天过去,王子也长得越发强壮英俊。他不仅身手敏捷,而且聪慧过人。宫廷医师对他的治疗不起作用,可是他却被一个神秘的姆妈救了回来;看来,这位姆妈不仅可以治愈他的身体,还可以为他的心灵提供滋养。白天时,王子身边有侍女伺候着,但到了晚上,在伊西斯的要求下,王子只能睡在她的房间里,其他任何人都不允许靠近。
刚开始,一切都还算正常,可是不久便传出谣言,说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这个新来的姆妈房间里发生了许多怪事:紧闭的门后面时常传出诡异的声响,还有孩子的笑声和火焰的噼啪声;本该是睡觉的时候,屋子里却灯火通明;一个女人优雅地唱起歌来,声音清脆而柔和,犹如一口悠扬的晚钟,在夜色中摇**。然而,当守夜的老妪敲开房门时,灯光熄灭了,歌声停止了,王子和姆妈都已双双入睡。
老妪被这样捉弄了两次,因此,她下定决心要让王后知道这一切。她又怒又惧,但嘴巴却说个不停。“哦,王后,看到、听到这些的人可不止我一个,”她说,“所有的侍女都看见了。对了,还不止侍女呢。宫殿的侍卫说,自打那个奇怪的女人来了以后,每到午夜时分,便会有一只燕子从她的屋里飞出来,在大厅的雕花柱上盘旋,而且一边飞,一边发出凄厉的叫声。有一回,他打算赶走那只燕子,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燕子望着他,眼中满是哀伤,侍卫说,那是姆妈的眼睛。”
“一派胡言,”王后说,“我要亲自去验证,你口中所述不过是无稽之谈。”
那天晚上,王后躲进了伊西斯的卧房。姆妈是她的客人,也是她孩子的救命恩人,如今使出如此卑劣的手段,实在有失她王后的身份。然而,姆妈的故事让她感到不安,出于母爱,她不愿让孩子受到任何伤害。她看着伊西斯走进房间,俯身亲吻了一下熟睡的孩子,然后躺到了自己的长椅上。
几个时辰过去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王后觉得自己愚蠢至极,竟然会相信这帮下人说的鬼话。王后躲在狭窄的柜子里,整个身子缩成一团,说不定要等到天亮,她才有机会脱身。风在叹息,在呜咽,不时发出一声愤怒的低吼,至于那远方的呢喃,则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王后懊悔不已,与其听信老妪的奇谈怪论,还不如安安心心睡上一觉,免得在宫中失了颜面,还得罪了她所敬爱的姆妈。
可突然,她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因为惊讶和期待而感到一阵刺痛。屋里所有的火把都燃了起来。阿施塔特从她藏身的地方往外看,发现伊西斯正抱着王子站在房屋中央。她的长发松散地垂落在地,将两人遮盖起来。这是什么情况?火焰如水一般从她的指尖和发丝流淌而出,她的脸如同正午的太阳,散发出耀眼的光辉,而她的眼睛则如星辰一般闪烁。孩子兴奋地笑着、闹着、叫着,火焰熊熊燃烧,噼啪作响,可伊西斯却将**的孩子沐浴在火光中。与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的,还有伊西斯那浑厚低沉的嗓音。她正用一种王后无法理解的语言,吟诵着一段神秘的咒语。
有那么一会儿,大约数到一百的时候,王后仍被眼前的景象所迷惑。可突然,她发出一声极度恐惧的尖叫,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冲出了柜子。可是,她才刚迈出三步,整个屋子就暗了下来,只剩一支小小的火把还在亮着。伊西斯镇定地站在房屋中央,在她的怀里,孩子正在酣睡。
阿施塔特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她一动不动地盯着这个变得陌生的女人。王后就这么盯着,似乎想看清她的真面目。
“你是谁?”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因恐惧而变得嘶哑。
这时,一道闪电划破长空,刺眼的白光在姆妈头上停留了一瞬,随后便消失了,只留下一片更为深沉的黑暗。
“可悲的女人!”伊西斯说,“作为母亲,你确实很关心自己的孩子,但你的俗世之爱,却让他失去了永生的机会。今夜,我原本打算将他从一切凡物中净化出来,让他成为神的一员,但由于你的轻率鲁莽,这个法术只好作罢。现在,我不能再赋予王子其他的身份。他再也得不到永生,衰老和死亡也会降临到他的头上。”
“你是谁?”阿施塔特压低了声音说。
一道又一道强光照亮了屋子,比白昼还要明亮,长长的火舌在神秘的人影四周起舞。王后的惊恐更甚了,可是这一切还没结束。王后直视前方,面色惨白,双眼瞪得滚圆,惊恐到了极点。就在这时,王后身前的女人又变了。光芒汇聚,化作一团金色的火球,落在伊西斯的头上。一条条目光凶狠的毒蛇从火球中窜了出来,它们探出脑袋,舌头不住地颤抖着,就像是埃及王冠上的饰蛇。伊西斯那一头飘逸的长发,变成了红、蓝、金三色的羽翼。那张脸一如既往地温柔和蔼,但此时,却沐浴着神圣的雅卢之光。
阿施塔特呆立在原地,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的景象。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撼动了王宫的地基;暴风雨来了。王后颤抖着,发出一声难以形容的哀号。她将孩子紧紧抱在怀里,逃出了姆妈的房间。
五、漂流的棺材
伊西斯坐在低矮的窗边,眺望着金合欢树林和海边长长的沙滩。昨夜的风暴早已退去,但在北方和西面,仍堆积着一团团厚重的黑云;东边的太阳透过云层,漏出几缕微弱的阳光。狂风过后,树林里尽是一幅残败景象,鲜艳的花朵被鞭笞、被撕扯,浑身上下沾满了泥浆。但是伊西斯并不在意。她在思考一个更重要的问题:这一趟寻夫之旅,今天就该结束了吧?伊西斯知道,国王会派来一位信使。她耐心地等待,期盼着与丈夫重逢的喜悦。
相较之下,梅伦坎德国王的心情就复杂多了。他刚一打猎回来,就被姆妈的传闻弄得心烦意乱;半夜里,又有人传来急讯,说王后得了失心疯,非要见他一面不可。当国王赶到床边时,她只是语无伦次地说着什么姆妈和闪电、金色的翅膀和发光的毒蛇、雅卢之神和火焰之冠,还有许多他完全无法理解的东西;一番盘问下来,国王才明白,那位拯救王子性命的姆妈,其实是一位女神。王后还说,得先好好安抚女神,才能送她上路。
这让梅伦坎德国王很是为难。如果让他去接待邻国的王子,他定能应付自如,而且乐在其中。若是在白天,猎河马、捕鳄鱼都是极好的消遣方式;等到了晚上,他便会举办一场盛大的宴会招待客人。然而,送走一位女神,却是他从未遇见过的问题。
不过,他硬着头皮也得上。国王在房间里踱了一会儿,然后猛地敲响了铜钟。
“把梅利塔那姑娘叫来。”他对应声而来的侍从说。接着,国王自顾自地说道:“如果姆妈愿意的话,我便与她见上一面,或许会发生什么,能让我得到一些启发。”梅利塔一整晚都在王后的寝宫里伺候着,现在,她被召去见了国王。国王吩咐梅利塔,见到伊西斯后,务必询问她是否有意愿与他会面。
梅利塔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突然变成这样。她怯生生地敲响了伊西斯的房门。听见屋里人的指示后,梅利塔推开门,谦恭地行了一个屈膝礼,然后向低矮的窗户走去。
“国王想知道,”梅利塔终于开口了,“他是否有机会与你见上一面。”
“当然,”伊西斯平静地说,“告诉国王,我会在这里接待他。”
梅伦坎德进了门,穿过房间,握住伊西斯伸出的手,跪在地上吻了吻;他希望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对女神的尊敬。
“王后身体不适,”国王慢慢道来,“昨天晚上发生的事给她带来了巨大的痛苦。但是她恳求我,无论如何要对你表示感谢,感谢你为我们的孩子所做的一切。你愿意来到此地,我们已经感激不尽。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但在你离开之前,我希望你能告诉我,我还有什么可以为你效劳。”
“梅伦坎德,”她为国王那简单而动人的话语所感动,他虽然独掌大权,却依旧保持着谦逊,“梅伦坎德,你看破却不说破,凡事以大局为重。你不必担心,王后很快便会康复;至于你的儿子,他的声名将传遍比布鲁斯的每一个角落。我要离开了,临走前,我想请你帮个忙。”
“您说,我这就让人去办。”国王说。
“矗立在大厅的那根柱子,”伊西斯说,“我希望你将它交给我。”
梅伦坎德没有料到,伊西斯居然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国王耗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才把柱子装好,可他并不觉得遗憾。这根立柱是独一无二的,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欣赏生长在树皮上的奇异图纹。国王心中的迟疑一闪而过,他答应过伊西斯,就算她要这一整座宫殿,他也断然不会推辞。
“我这就把它拆了。”国王说。
“你要的是树皮,”伊西斯说,“我要的是树心。你我各取所需即可。”
那一整天,工匠们都在忙着拆除那根柱子。第二天早上,伊西斯在国王和王后的见证下,来到大厅取走了木柱。可是,就在工匠们把柱子搬到船上的时候,伊西斯却吩咐他们留下。她拿起一把长刀,对着树干砍了四下。树皮剥落,一件亘古未有的精美工艺品从树身中显露出来——那便是堤丰所造的棺材。
“这些圣物供奉着一位神的躯体,”她说,“请以敬畏之心将它们保存起来。如此,你将拥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当你和你的子民向圣物祭拜时,你们的土地便会得到神的眷顾。聆听,谨记。”
当天晚些时候,人们举行了一场盛大的游行,将圣树的碎片送进了城中的寺庙。按照国王的旨意,这些碎片被仔细地拼接起来,并放置在一个有着数百年历史的神坛上。圣树在寺庙里继续生长,它所创造的奇迹也受到世人的景仰和崇拜。
而此时,十二个身强力壮的搬运工人,正将那口金属棺材往船上抬。国王、王后和大臣们来到尼罗河边,希望在女神离开之际,与她作最后的道别;岸边也聚集了不少平民百姓。船身披着紫色和金色的布料,大帆则由黑色的丝绸缝制而成。船夫毕恭毕敬地放下了棺材。一切准备就绪后,伊西斯转身朝王子和王后走去。女神把孩子拥入怀中,轻抚他的眉毛,然后在他的额头上深深一吻。“我也爱他。”伊西斯只简单说了一句,便将孩子还给了母亲。
然后,伊西斯上了船,站在棺材边。船帆大张,缆索松解,在无形之手的引导下,这艘皇家之船顺水而下。伊西斯的寻夫之旅就此画上了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