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外公就在老河湾外那绿得透明的岛上吗?”
“嗯。”
“他不寂寞吗?”
“他很快活,岛子上有丘、有溪、有树、有花,还有小虫,还有……”阿婆的声音越来越浑浊,象刚落过雨后的小河水打着游,听不清了。
嘎吱、嘎吱、嘎吱……”
船桨的声音随着一片白纱般的水雾钻进蔑帘遮着的篷舱,飘进耳朵,湿的,凉的,使人想象暗黝黝的篷舱外一定是夭晶晶水莹莹的世界。丫头不顾外婆“小心着凉”的警告,推开篷上的小窗,把头探了出去。
河水不很清,但很静。褐绿色的水纹细细密密地铺展着,象一匹古色古香的锦缎。
嘎吱、嘎吱、嘎吱……
桨平稳地剪开水面,波纹轻轻地**开,篷船悄然滑行。
撇过眼去,碧浑拌的岸上,那一团团的是榕树,那一簇簇的是黄衫,那一缕缕的是垂柳。丫头把头颈伸仲长,想欣赏有丘有溪有树有花有小虫的岛子,只见水天相接处,抹着一笔淡淡的青黛色。
“阿婆,外公为啥要上岛子去泥?”
“……”阿婆讴楼着腰背,象是睡着了。
“阿婆,你为啥不和外公一起上岛子去呢?”
“这丫头真缠人。”阿婆长长地吁了口气,象甩出一根长长的细线,把埋在深深记忆中的往事牵了出来:
“你母亲刚到人世上来的时候,那个岛子上发生了传染病,死了好些人,于是就停船封河了。”
“外公不是上岛子了吗?”
“他是这乡里唯一的医生。”
“外公的医术很高明吗?”
“他从小就在药店里当学徒……他替人治病合诚, 乡里人唤他‘华佗再世’。”
“人家说,医生能百病不染身,是吗?”
“医生也是有五脏六肺、七情六欲的凡人,哪有病不及身的?”
“阿婆,那你竟敢放外公上岛子去?”
“我哭着劝他,跪下来求他,别去,别去。可他还是去了,一人划着一叶小舟,去了。”
“啊?!”
“因为岛子上的人都病倒了。”阿婆抬起松弛的眼皮, 丫头发觉她的小眼珠里映着两朵火苗。
“哟——嗬嗬……”
靠岸了。丫头扶着阿婆一颠一颤地走过窄窄的跳板。
“老姐姐,几年不见,还硬朗曦?”
“大妹子,真是老了,白花花一头了。”
几位老人瘪着嘴围着阿婆烯呼呼地缩鼻子。
“丫头,叫,大舅姆、三姨婆……”
老人们从丫头的发梢瞅到脚面。
“外孙女,来看她没见过面的外公。”
老人们把脸贴着丫头的胸脯,瞄她衣襟上别着的铜牌牌。
“女秀才了,将来也是当医生的。”
周围星星簇簇站满了人。媳妇小姑们穿得象青天碧水般素净,宵布衫、蓝布衫,头发上替着白生生的野菊。叔伯兄弟们无言地伫立着,额上有风雨雕下的皱纹,深情地凝视着阿婆。
“娘——”随着颤抖的呼叫,一位红脸汉子扳开人群,跪倒在阿婆膝下。
“祥生,作啥啦?起来,快起来。”
“娘!”他仰起头,眼窝鼻凹里满是泪水。
“阿婆,祥生叔那么大个子那么长胡子,还哭呀?”
“眼泪是感情的话语,一个人动了情,泪就要流,挡也挡不住的。”
“好端端的,他怎么就动了情呢?”
“他是你外公上岛后医好的最后一个病人,一只脚差点踏进阎罗殿了……”
“哦,外公真是华佗再世了。”
阿婆拼命眨巴着眼睛,“这短命的老眼,见风就落水。”
“阿婆,医好了最后一个病人,外公为啥还不回东?”
“他,他自己染上了传染病,躺着起不来了。”
漫漫的丘上栽遍绿油油的桑树,玲挣棕涂的溪旁开满了淡紫的马兰、嫩黄的金针、粉红的十姊妹。真的有丘有溪有树有花,还有小虫,花簇里绕着金色的蜜蜂,溪岸边掠过翠绿的蜻蜓,草丛中蹦出褐色的纺织娘。还有……
一条丝线般的小路串珠子似地把它们连在一起了。小路是细沙铺成的,踩上去松软软的,丫头不用担心蹭痛阿婆的小脚。小路隐在花丛树林里弯来绕去,丫头生怕阿婆走累了。
“阿婆,外公知道我来吗?”
“嗯!”
“阿婆,念完书,我再回岛子来,好吗?”
“你的事,你自个儿去跟外公说。”阿婆迅速地腹了丫头一眼,谁也没发觉,阿婆眼里掠过欣喜的影子。
细沙小路倏忽消失了。
丫头疑惑地抬起头,她看见马尾松林中座落着一家石坟,坟前竖着一人高的石碑。丫头的心格登往下沉。
阿婆无声无息地伫立在坟前,一动也不动,和石碑一样。
“阿婆,外公得病后,为啥不接他回家,到县城请医生治呢?”
“他不肯回家。岛上的乡亲们要把他抬上船,他死拽着系船的木桩不松手。”
“为什么?为什么呀?”
“他怕把病菌带回乡里。”
“…………”丫头的血液凝固了。
“他就留在这岛上,一直没回家。”
“永远留在这岛上了。”
“是的。”
丫头勾住阿婆痰削的手臂,她看见阿婆搭着一根银发的眼角缓缓地滚出一颗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