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街道密如蛛网的上海滩上,有一条极普通的小马路,小马路上有一条极普通的小弄堂,弄堂中有一幢极普通的两层砖房,房子底楼的前厢房里住着一位极普通的老太太,邻舍都叫她张家好婆。

张家好婆今年刚度六九关,快七十了,面色尚好,身板也挺硬朗,都说她为人和善,无仇无恶故而无病无灾。

张家好婆无儿无女,独身一人,生活清淡而平静,她的心就象一口深深的古井水,从来不起纹丝波澜。

夏日的某一个上午,一辆深红色的、顶上竖着“出租”牌子的轿车躲躲闪闪地从稠密的车辆行人丛中钻出来,停在这条小弄堂口。弄堂口有四、五个老头在打牌。司机从窗口探出头叫。“让开让开!”于是收牌拖板凳,闪到一边看轿车。叭、叭、叭,嘀、嘀、嘀,轿车前前后后试了几次,终究因为弄口太窄(公共厕所与对门人家自砌的简易厨房挨得太拢)而失败了,于是只得退了出来。

门开了,车内钻出一个衣着华丽戴着大墨镜的妇女,气度高贵,不同凡响。她看看手中的小本本,又看看弄堂口砖墙上的牌牌。

“喂,你找哪一家呀?”有好奇的上前问。

“54号,姓柯的。”

“姓柯的没听说,54号在里面,向左拐,第三个门……”

54号门口有一个大婶在洗衣服,还有一个年青女子抱着个小因在和洗衣服的说闲话。

“请问,柯风娟住在这里吗?”

“我在这里住了十多年,从没听说有姓柯的。”洗衣大婶回答。

那妇人一脸失望,叫人看了不忍。年青女子便脸朝里叫一声:“有姓柯的吗?”

“阿刚娘,谁找姓柯的?”前厢房传出问话。

“张家好婆,是个华侨。”大婶回答。

“谁找姓柯的?谁?谁?”张家好婆一路间着出来了,站在天井里,朝门口望。

那妇人上上下下打量好婆一会, 突然叫起来,“二姨娘,我是碧南呀。”

“碧南?”好婆皱起眉头使劲想。

妇人赶紧从包里取出一张发黄的照片递给好婆,好婆接过它一看,先是一征,不一会,老泪就挤出眼角了。那照片上是三个长得很象的穿旗袍的女子,仔细分辨,还能认出其中一位便是眼前的好婆。

“碧南……你就是凤琴妹妹的因呀!”

“二姨娘,是我,姆妈叫我找你。”

“你是从地下钻出来的?还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怎么不来封信?叫我好准备准备。”

“哎呀,张家好婆,怎么不让客人屋里坐呀?”阿刚娘大声嚷起来:“请进,请进,小金媳妇,帮好婆替客人泡茶。”

“嗳!”年青女子旋进厨房。

碧南告诉好婆,她已随丈夫定居美国,这次她随丈夫应北京、武汉等地的医学院邀请归国讲学,母亲闻讯从台湾写信来,叮嘱她去大陆务必转道上海,去看看五十年前的老家,看着二姨娘是否还健在。

张家好婆手忙脚乱,粗茶淡饭如何款待贵客?急得她直叫:“阿刚娘,小金媳妇来帮帮忙呀……”

“二姨娘,不用忙。出租车在外面等着,我只能待半个钟点,明天一早就要离开上海的。”

“哪能这么急呢?”

小金媳妇泡了一杯茅峰茶端来,阿刚娘捧来一只大西瓜,刀一碰,叭嚓裂开了,血血红的瓤。

“张家好婆,浸了井水的,冰冰凉。我们没有空调机,叫你外甥因吃一块消消暑。”

碧南说:“二姨娘,带我看看姆妈从前住过的屋。”

“就是这里,你姆妈就出生在这张**。”

碧南极有兴致地看看地,看看天,摸摸墙,摸摸窗,象观赏出土文物,她二姨娘也象个古董。

“二姨娘,你一个人好寂寞?”

“不寂寞,邻居隔壁蛮闹猛。退休金一个人够用了。小菜阿刚娘会替我带,马桶小金媳妇帮我倒。”

“谢谢你们,谢谢你们,我代姆妈谢谢你们了。”

碧南在房间里里外外拍照,这也是她姆妈关照的。最后给二姨娘和好邻居合了一张影。闪光灯一亮,好婆吓一跳。

半小时飞快,碧南要走了,拿出一大包东西塞给好婆:“二姨娘,来得匆忙,没带什么好东西,以后给你寄。”

“不要不要,我啥都不缺……”好婆眼泪汪汪了。

张家好婆执意要送外甥女上小汽车,站在当头的大太阳下,盯着轿车渐渐地消失在街口。

碧南的到来,就象向她深井般的心里投了一块石头,她心潮起伏,难以平静。

张家好婆本家姓柯,姐妹有三。那年,她十八岁,嫁到张家。新婚二十天,丈夫与姐夫结伴远行,闯南洋,说是挣了大钱回来接她们,一去五十年无影踪。姐姐抑郁成病,早就故世了,妹妹跟丈夫去台湾,不久也象断线的风筝失了音讯。妹妹临走时劝她一起走,她摇摇头:“我不走,我要守,我要等。”

张家好婆什么都不缺,独缺骨肉情深。

张家好婆痴痴呆呆转回门,邻居们都在看碧南留下的花花绿绿的衣物。

“好婆,你回礼了没有?”阿刚娘突然问。

张家好婆猛然醒悟,真是老糊涂了,她悔得直跺脚。

“急啥呀,她要明天走呢,马上给她送去嘛。”阿刚娘主意多。

张家好婆连忙翻箱倒柜,找出一大包绍兴扁尖笋,还有一包香菇。

“啧喷啧,这种东西人家不稀罕,他们在国外,喜欢吃面包奶油。”阿刚娘说。

“总是家乡的东西好。”好婆说。

碧南住在S宾馆,从这条小马路到那儿要横穿大半个上海。张家好婆毕竟年老,不要说坐,见了汽车就头晕。

“到居委会借部黄鱼车,等小金下班,让他踏你去,他踏惯黄鱼车的。”小金媳妇说。

“格办法好,路太远,叫阿刚同小金一起去,轮流踏踏,不吃力的。”阿刚娘说。

傍晚,彩霞把西天织成锦缎,大街变成了五颜六色的河。

张家好婆久没上街了,她坐在黄鱼车上,东看看,西望望,新鲜得很。

她想起出嫁时那种新奇而恐慌的心情,坐在洋车里,透过门窗东看看、西望望,这种滋味己经五十年没品尝了。

黄鱼车踏到S宾馆,碧南看见灰仆仆、汗演演的二姨娘出现在眼前,大吃一惊。听说是坐黄鱼车来的,她瞪大眼晴,出神一般地瞧着小金和阿刚。

张家好婆递上笋干和香菇:“东西不好,总是家乡的东西,带给你姆妈。”

“姆妈说过,以后她要回来看你的。”

“我守着,我等着。”快七十岁的张家好婆说。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关山重叠、岁月茬再。

唯有人间挚爱深情,填满了时间与空间的沟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