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武夷山自然保护区

“……葫芦醉,它有长长的舌形叶,颜色鲜嫩。”他从岩缝里拔下一撮草塞进我手掌心。都说这大山里有无数的奇树珍木,谁知他偏偏先让我们观赏苔鲜。没有阔大的叶、没有劲挺的枝、没有丰硕的果,我一点不稀罕它,悄悄将它们丢进草丛中。

“小心,那下面便是深谷湍流、陡壁峭崖了。”他回过头,叮嘱着。

我斜着身子,向下探望,很想看看那耸人听闻的峡谷的真面目,究竟是狰狞的还是肃静的?然而看不见,一切都被密匝匝常绿的落叶、针叶、阔叶混交林封闭了。枝丫纵横交错、根节盘曲纠葛,更多的是叶,无数不同形状的叶层层交叠覆盖着,万千种黛绿碧翠和红褐灰黄,以及从色彩中流出来的温湿清馨的气味占据了整个空何,溢满了人的眼帘、鼻息、耳膜和心腔。

“真美!”我一向容易感情冲动,倘若退回十年,我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去采摘种种 片夹在笔记本里,然后注明什么品种什么科类。

“当心卫!”他又回过头向我发出警告。

我们脚下这条似路非路的山道一直在岩石和嵌入岩层的树根中伸展着,由于山深林密少见阳光,路面总是泥泞。

时有净净徐涂的水声从厚厚的叶层下传出来,枝叶间偶而有缝隙,银子般一闪,是润水。

子是我认认真真地跟着他的脚步走,我不能象中学生春游那样心猿意马。

“一定要到挂墩去看看,那里是真正的原始‘处女林’,到了那儿,你才能感受到大自然谜般的神力。

原来,他和挂墩打了近两年交道……

以前,我们从未见过面,只在报刊上互相见过对方的姓名。关于他的经厉几乎接近传奇性的,他原籍山东,后来成了福建人,听说还在内蒙古大草原上插过队。我记住他的两部中篇小说:《森林,人在深邃幽密中》、《白编蝠》,题目非常别致,让人不得不读。见面前,有人告诉我:“他长得象巴尔扎克。”我们的汽车半途抛锚,迟迟才进桐木关,我等待着让人把我介绍给他,或把他介绍给我,可是没有。只见一位身材魁伟而面目和善的黑汉子端着凉茶迎上来,“喝茶喝茶!”就象交往了数年的老朋友一般。

此刻,在狭窄得只能单行的山道上,谁都想紧跟在他身后走,能够听清他对林子的许多见解,还有一种安全感。

对于这座古老的山林的传闻是奇特的,美妙与恐怖相混杂,令人既向往又惧怕。

“看,钟萼木!1979年才发现的,仅一树一科一种!”

“鹅掌揪……半枫荷……南方铁衫!好一个古生代种类的天然博物馆,规模浩大的物种基因库1”他兴奋异常,不厌其烦地向我们罗列许多枯燥的统计数字,俨然是一位植物生态学家。

“大家停一停,别出声,听!你们听!”在一片稠密得如城墙般的林子边,他向我们发出了命令。他的脸上继而出现了一种神往而痴迷的表情。

“什么?”我竭力想从风声叶声水声中分拚出异响。

“鸟鸣!快听,多美,象贝多芬的《田园奏鸣曲》。”

果然,象是从高远而迷蒙的天上飘落下来,象是从大涧深沟的皱褶里渗露出来,在风声叶声水声外,有一片热烈而清朗的鸟鸣.林太密,不见鸟影,鸟鸣愈见悦耳动听,引人无限遐想。

“挂墩是世界上鸟类资源最丰富的地区,有鸟类十六个目、三十一科、七十四个属、一百六十四种!”他又成了地道的鸟类专家。

“难怪你舍不得离开这里了,如画美景,又有天然音乐……”

“晤……?”他看了我一眼,眉目间出现一道严峻的深纹。

我知道,他的家在福州,有一个可爱的妻子和天真的女儿,他思念她们。

桐木关上每晚下一场淋漓尽致的森林雨,每一株阔叶树就是一座小水库。伴着冰凉而空蒙的雨声,听他讲山林里稀奇古怪的事,晚上睡觉,便会有一个紧张得让人透不过气的梦。

“我认识这里最有威信的老猎人,他能从脚印上看出这虎该有多重,猎枪中该上多少火药才能击毙它,他能从虎走路的姿态上了解虎的不同性格,狡猾、阴险、暴躁,因此也有了各种对付的办法。他最遗憾的事是这辈子没有打到蓝虎,不能制一头蓝虎标本放在自然保护区标本陈列室内……蓝色的虎呀!1924年,有个叫卡的威尔的美国人在这山中捕猎到一只,蓝底黑纹,罕见!”

“著名的‘十八跳’,山道在溪涧两岸盘旋,奇景!号称‘蛇的王国’,有一回,我随考察队进去,一脚跨上澳岸,仰起脸,血滚委时凝固了,迎面的树权上盘着悬着十儿条蛇,我跌倒在溪涧里,睁开眼,那碧清的水中正游过来两条蛇……蛇有多少种?5科26属62种!单毒蛇就16种,以五步蛇为最剧毒……前两天,我亲眼见一个山民被五步蛇咬了,手肿得象小水桶,他一咬牙, 自己举柴刀把手剁断,才保住一条命哪!”

怕蛇、怕虎,我们当中有一部分留在山口没有进来。进来的也总是疑神疑鬼,草木皆兵。在大自然面前,我们揣着祟敬和惧怕的虔诚,对粉神秘的它,又显得多么无能和渺小!

山道在巨大的岩石和危崖间消失了,只有毛糙的圆木架在深涧上。两旁的林子愈来愈深,遮天蔽日,湿池流的雾横亘在林间。

有人建议,原始森林的大貌己看得差不多了,眼前无路,往回返吧!

“这是路。”他肯定地指着圆木架成的栈道说,“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人走进去了……前面,有一座教堂的遗址,去看看吧!”

林子边的灌木丛中,看得见被锯断的树桩,树桩上又冒出了新芽,涧边的石缝里,嵌着未及运走的断木,木已腐烂,长满了菌类。

“确切地说,这林子已不是‘处女林’了!”他暗暗地叹息一下,我听见了。

靠山吃山,山民们进山狩猎、伐木。

倘若追溯得更遥远一些,百年前,就有法国神甫Darid、英国人La Touche、美国i Pope、德国人Schmiat等来到这里,采集了60多万份动植物标本,他们凭借宗教和金钱的力量以及他们的冒险精神来大肆掠夺中国的财富。

这难道就是曾经回**着诵经和圣歌的教堂?石坡上一面平台,断壁残垣,横七竖八的梁椽,荆棘和葛藤。我渴力想象那高鼻子蓝眼睛的神甫是如何一失常态,疯狂地扑向大森林……

我觉得池一定会对这教堂的遗址发一些疑间和惊叹,可是我猜错了。

“我们的自然保护区已经被批准加入人与生物圈的国际性组织了!”他的手在森林和山崖间划了一个大圈,似乎要把历史遗留下的混蚀统统抹去,“炎黄子孙中不乏有志之士,既然我们的祖先能够勇敢地从森林中走出、播火垦荒、创造历史,我们为什么不能返回森林,进行一场比大自然自身缓慢而漫长的演变更科学、更合理、更迅速、更伟大的变革,来保护、发展和恢复人类生存必需的绿洲呢?”他完全以自然保护区生态研究所科学家的口吻对我们说话。

“你究竟是干哪一行的?”我笑了。

“和你一样。”他也笑了,“只是很想写写他们,我又有了两个长篇的构思。”

“还写森林,又深邃又幽密?还写白蝙蝠?或者写五步蛇?”

“我要写万物之灵的人,镇服森林的人。”他的眼睛不大,却有两朵炽热的光。

他对人的理解是深刻的。应该说,站在无垠的大自然面前,人是伟大的。人的伟大正在于他们热爱大自然,从而便能够保护和改造大自然,使之为人类服务。

出山的时候,他对我说,有一幅精美绝伦的油画,一定要看看。他在一面陡壁前站住了,用手撩开悬在石壁前的垂藤,用欣喜的、激动不已的声音叫:“美不美?简直神化了!”

“什么?”一面光秃秃的石壁,阴湿。我疑惑不解。

“你看,石壁上的苔鲜呀里它们色泽各异,互相渗延,水辘流,鲜灵灵,象不象一幅油画?这画还是活的,会长。不信你明天来看,保险不一样了,这里面的滋味真是品尝不尽呀!”

“这是你别具一格的审美发现,从来没有人观赏苔鲜……”

“它们不需要别人的观赏,它们有它们的生存乐趣。”

他如此理解这些不为人关注的苔鲜,使我深深地感动了,并且采了几缕醉叶夹进了笔记本。

“再见!”他握了握我的手。我们乘长途汽车回城了,他搭便车返回桐木关。

“你不感到寂寞吗?”我想起桐木关,那只有七、八户人家的山村。

“是寂寞,有人比我更寂寞。”他决断地向我挥了挥手,“不过,我们搞文学创作的,应该有点自甘寂寞的精神。”

“祝你的长篇成功!”我也挥了挥手。

不知是他在描绘大自然,还是大自然描绘了他?

汽车在淡紫的暮霭中驶进了深黛的大山,奇幻的山影把一切都吞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