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天,我接到张炜一封潦潦草草的信,要我给《文汇月刊》写一篇“张炜印象记”,张炜龙飞凤舞地写道:“王小鹰啊,请你挥动起你的革命大笔吧!”这句话让我马上记起了他憨厚中带点幽默的样子,忍俊不禁,嘿嘿地笑了一阵。笑够了,才意识到张炜是郑重其事地把一份珍贵的信任交给了我,先是感动得很,人在世间活的年月愈长,愈发现要在人群中获得一份信任是多么艰难,感动的潮汛过后便是惶恐,恐怕自己要辜负张炜,而且是注定要辜负的了。
张炜你一定是糊涂了,你忘了我们已经许久日子没有见面了?我脑海中的张炜还是四五年前芦青河告诉我的那个朴素爽直善良多情的张炜,而现在的能用深沉厚重的笔调和超拔的灵气写出个博大神秘的《古船》的张炜,我却是那么陌生,甚至想起来都有一种仰视的感觉。这前一个张炜与后一个张炜之间究竟发生了如何深刻的本质的抑或脱胎换骨的变化?时间与距离的阻隔使我不得而知。如果知道的话,一定能写一篇惊世骇俗的印象记的。现在,张炜,我不得不让你失望了。原本想写个回信说说我的困惑,间间张炜是否换个这些年与他接触频繁的人来“挥动革命的大笔”,却听说他随作家代表团出访联邦德国了。左思右想,唯一能够对得起张炜交给我的这份信任的,只有真诚两字了。
在我的印象中,山东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古时候就出了一百零八条梁山泊好汉。还有一首歌,叫做《我的家乡沂蒙山》当时人人都会唱。中国文坛上著名的“荷花淀派”也是出在山东。新文学十年中,山东更是接二连三地升起令人瞩目的文学新星,张炜是其中的一顺。张炜不是一颗流星,璀璨夺目地亮了一下便瞬息即逝了,张炜是一颗恒星,先是悄悄地升起在繁星众多的天空,静静地不为人注意地闪着自己拥有的那份独特的光采,那光采因为渊远流长而经久不衰,而且愈来愈亮,终于有一天,人们惊讶而热烈地注视着它了。
初识张炜那是在1982年的初夏。中国青年出版社《青年文学》杂志在青岛举办笔会,我去参加。那年我刚从华师大中文系毕业,小说散文加起来写了不到十篇,作为一个业余作者能参加笔会十分诚惶诚恐, 日日趴在房间里孜孜不倦地爬格子。那时候我对文坛、文坛对我都还陌生,不过笔会上却有几个很有名气的青年作家:张抗抗,她的《夏》和《淡淡的晨雾》当时已经是广为流传了,张石山、韩石山,两个石山都夺得过全国优秀小说奖,还有铁凝,我很喜欢她的《灶火的故事》,我们初次见面,心里却象老早就认识一样,她最年轻,后来她的誉满文坛的《哦,香雪》和《没有钮扣的红衬衫》都是在这次笔会上写出来的。起初,张炜这个名字在我耳膜上轻轻滑过,没留下很深的印象。过儿日发下当期的《青年文学》上面就有一篇张炜的《天蓝色的木展》,读了开首便觉得不俗,粗陋的木拖鞋被他廖廖数语描绘得叫人爱不释手,……夏夜里,又是个微风杨柳的月亮天色,那错落有致的‘喀嗒’声在远远近近的地方响起来,有诗人气质的听了心头就会**起神韵。”我想这个作者一定是有诗人气质的,我便开始注意起这个张炜。我发现他是个典型的标致的山东小伙子,就象许多小说里描写的山东小伙子一样,张炜给人留下印象最深的是他的那副眼睛,他的眉毛是标准的男子汉眉毛,又浓又粗,雁翅似地向上挑去,而在这样一对威武的眉毛下却有一双清澈的温厚的常常带点笑意的善目,当他用这样的眼睛望着你跟你说话的时候,你马上就能感觉到他内心的真挚与热忱,你马上就能下结论,这是个可与交朋友的人。这就是张炜留给我的第一印象,这印象随着日后的交往愈来愈深,并且一直清晰地保留至今。
我与张炜自然而然地成了“铁哥们”,在那次笔会上,他的屋子正好在我们的对门,往往是在近中午或近傍晚的时候,你爬格子爬得有点乏力,正想稍稍松弛一下的时候,房门外就会响起一声正宗山东乡音的带有音乐感的叫唤;“王——小——鹰——”“王”与“小”都读成平声,而那个平声的“鹰”却读成了上声,这样便使那一声称呼变得别有韵味。我听见这样的叫唤,往往是要发出会意的微笑的。
张炜进得屋来,我们便开始天南海北地说话,从那时起我一点一滴地了解了与张炜的生命熔为一体的那条在胶东平原上流淌着的芦青河。张炜不是那种善于高谈阔论的人,在一些正式的会议上或者人多的场合,他往往显得内向、寡言,听别人说的多。然而当他向我们说起他的芦青河的时候话却泊泊地不断,伴着单纯的手势和光采流滋的目光,十分有感染力。你听张炜夸他的河,毫无矫揉做作之词,都是朴素寻常的言语,常常加儿个极端的诗词来表达他内心无以言表的炽热的情感。年长日久,我不能记下当时的他的原话,这里摘录他的小说集《芦青河告诉我》后记中的一段:“……我再也没有遇到比那儿更好的地方。芦青河穿过小平原注入渤海,河两岸有平展展的原野,有密匝匝的林子。大约因为河水的滋润,一切都长得那么茂盛-一还记得夏秋的树木和稼禾,浓绿浓绿,真正是苍翠欲滴啊!不记得庄稼有歉收的时候,人勤劳,土地也太肥沃了。总之,河两岸出奇地美丽,也出奇地富庶……”八十年代的年轻人向往现代化,向往大城市,极少有如此深沉而缠绵地眷恋着一片土地的了。也有些作家带着回顾的、审慎的、批判的、猎奇的目光去描写农村的残余的落后、愚昧、闭塞、神秘,然而象张炜这样以儿子思念母亲般的赤诚来讴歌她的实在难能可贵。以后我读了张炜的许多小说,每每感慨与惊讶他自然天成的灵气的时候,我便有所醒悟,张炜的才华与灵气正得之于他心中蕴藏着的对故乡山川大地、父老乡亲的一片深情啊!
谈话间,我们对文学的见解有许多相通的地方,以为艺术应该歌颂和挖掘人生与自然的美,鞭答与**涤丑恶与黑暗。张炜那时正在写一系列关于芦青河的小说。有一天,我间他来笔会后写了几篇小说?他拉开抽屉,喇喇喇地甩出了四五篇稿子。我大惊失色,两个星期不到就写了这么多?!他对芦青河及周围的一切太熟悉了,随着情感的奔流常常是笔不能止地一气呵成。不过他说,他写了草稿后并不急于眷抄,而是放着,时而拿出来读读,想想,改改,一直改到满意了再上稿纸。张炜对待作品是极其认真的。我翻阅了他那几篇草稿,记得有一篇叫《夜莺》的,诗一般画一般,我十分喜欢。一个叫胖子的可爱的农村姑娘与一个中文系的大学生对于生活中美的不同的理解击起读者心灵间涟漪般的波坟,还有一篇叫《生长蘑菇的地方》,里面有个“小翅弃子”的姑娘,叫捧捧。还有一篇叫《山植林》,里面有个穿了个红衫儿的漂亮姑娘,叫阿队……张炸的这些作品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这些关子芦青河的美丽的故事象一幅幅色彩鲜活浓郁的流动着的图画,叫人看了一眼就忘不了。动感、色彩感、音乐感形成了张炜小说鲜明又含蓄、纯朴又典雅的艺术特色。他的每个故事都透露出作者内心强烈的爱憎的感情,蕴含着宽厚而深沉的人准1主义精神,因此更具有打动读者的艺术魅力。在张炜的这一批描写芦青河的小说中,我以为艺术上最成功的是后来得了全国优秀小说奖的《声音》。每当我想起张炜,我便会想起那个在芦青河口灌木丛中举着雪亮亮的镰刀刃儿喊“大刀味——,小刀味——……”的二兰子姑娘。依我的感觉,张炜小说中表现出的气质与他的人的气质是统一的,那种质朴那种纯厚那种善良那种宽容,是他的作品亦是他的人,因此他的作品往往具有人格的力量,我以为这最是难得的。
我从张炜的这些芦青河的故事中还发现一个十分美好的特点,那便是在这些故事中几乎都有一个从外貌到内心都十分可爱的姑娘,大贞子、捧捧、阿队、小疤、二兰子、小碗儿、胖乎、小能、金叶儿、大萍儿……张炜以其纯真洁净的情感与联明丽的笔调塑造了一大群芦青河畔的魏娘,在这些姑娘身上,凝聚着张炜对纯洁、善良、崇高的赞扬,对宁静、美好、光明的向往,从而也表达了他对醒醒、阴险、卑劣的仇恨,对唁杂、肮脏、黑暗的厌恶。张炜在那篇后记中有一段话特别地打动过我,他说:“……我常常想:世界上如果全是善良正直的人多好啊!社会主义在前进,有好多伟大的目的,其中之一,就是不断剔除那些丑恶的灵魂。我瞧不起那些工于心计、使用小手段编取各种利益的人,当我在生活中产生那些卑徽的念头时,我同样也瞧不起我自己I我深深地爱着河边上那些心地光明、美好、坦**无私的年轻人。说我塑造他(她)们,还不如说我羡燕他们。在我眼里,女的,没有一个不是伶俐秀气,男的,没有一个不是英俊端庄里他们都身心健康,挺拔向上,不由你不去爱慕,不去讴歌,不去宣扬。有一种力童正驱使你,总想把他们从芦青河边介绍到更广大的世界里去。我相信他们走到哪里都是好样的。”这便是张炜的人生观、艺术观。我钦佩张炜作文的才华横滋,我更钦慕张炜作人的坦**磊落正直透明。
张炜待朋友的诚恳真挚是众人皆知的。你跟他处久了,又能从他愁厚宽容的性格中发现星里点点闪烁着聪颖的火花的幽默。有时他会冒出一两句质朴而通达的言语,让你忍俊不禁,事后想想又实在有道理。记得我将离开笔会的最后一晚,大伙在一起喝了点酒。我这个人不会饮酒,稍多喝一点便真情毕露,我珍惜友谊,想到刚结识不久的文友明日便要分手,便借着酒意哭了起来,大伙纷纷来劝我,铁凝劝着劝着陪我哭起来。张炜却不响,在一旁看我哭半天,然后来到我面前,十分严肃地说.“王小鹰啊,你一哭就变丑啦I”一句话说得我破涕为笑,酒也醒了不少。
自从青岛笔会分手后,我有好几年没见到张炜,然而张炜的消息却涉过长江频频传来.张炜得奖了!张炜结婚了1张炜当爸爸了!张炜写出了两部凝重深厚的“秋天”(《秋天的思索》与《秋天的愤怒》)!张炜的创作风格在变!张炜在文坛上名声一日响于一日,常常从一些著名的评论家的口中与笔下听到见到他依然朴素的名字。我由衷地为他高兴,却有一丝优虑在心中悄悄升起:倘若我再碰到张炜,还能不能象在青岛笔会上那样无拘无束无提防无顾虑地与他开怀畅谈呢?他还是不是那个芦青河告诉我的张炜呢?1986年,也是夏天,一天,我听说张炜应邀1上海来参加一个杂志社的活动,住在某某招待所。我先是十分高兴,想立即去看他,不过那丝忧虑使我犹豫起来,未敢冒昧登门。隔日,杂志社请他吃饭,邀我参加。他们对我说:“张炜一到上海就打听你啦。”我听了这话不觉欣喜,心中的犹疑减少了一半。见了张炜,我首先看他威武的浓眉下的那双眼睛,看一下便全然安心了,张炜的眼睛依旧,清澈而热烈地注视着你,让你看到他的整个心怀。张炜一点没变,仍是马马虎虎的学生样的装束,憨厚而聪颖的模祥。大伙一起交谈了许多许多,他仍是在众人面前话少,睁着眼宁静而专注地听别人说。我悄悄地对他说:“张炜,这几年你可真了不得,写了好多特棒的作品,我都不敢和你说话了。”张炜想了想,说:“王小鹰啊,你知道吗?有人是用他的整个生命来爱文学的!”我展惊地望着这个实实在在的张炜,发现自己从前对他的理解仍是多么浅薄。近几年来,文学十分时堪,“玩”文学的有,以文学沽名钓誉的有,靠文学消遣度日的有,而张炜却勇敢地义无反顾把文学作为了自己的生命I张炜说这句话的时间,正是他呕心沥血地写他的长篇力作《古船》的时间。
与张炜又是两年没见面了。这期间,他的《古船》问世了。我是“开”通宵一口气把这近三十万字的血泪文章读完的,一艘沉重的船舷上布满锈斑而又扬起风帆的古船从我心里慢慢地驶过,留下一道难以磨灭的深痕。古船经历的苦难使我郁抑地思索许多,古船揭示的希望更使我整个身心为之震颤。我在惊叹这部作品的意蕴的凝重沉实与深邃博大之际,亦在惊叹张炜艺术上哲理上的令人膛目的长足的跃进。张炜从清纯宁静的芦青河起步,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到纷纭驳杂、沟壑纵横的广阔的世界中来了,原先他热情地歌颂生活之美,温厚地批判卑鄙丑恶,如今他沉重而真实地描写人类的苦难,悲债而高亢地憧憬人心的崇高,冷静而理智地揭示人生的奥秘。这其间,张炜艺术风格的变化乃至其创作心理的变化或许是与《古船》一样值得研讨与探求的,可惜我没有评论家那样高瞻远瞩的厉史眼光和探入探微的理论素养,不过有一点我是可以肯定的,倘若没有过去那个写芦青河故事的张炜,也就不可能有今天的写《古船》的张炜了。
我看了《古船》,迟迟不敢贸然动笔为张炜作印象记,我怕我笔下的那个芦青河告诉我的张炜不象如今写《古船》的张炜,可与张炜一起去联邦德国访问刚刚回国的安忆对我说:“你写好了,就照你想的写好了,张炜没变,还是那个样!”于是我拉拉杂杂地写下了这篇文字,我希望张炜的作文象《古船》那样或者比《古船》更深沉更复杂更浑厚,我又希望张炜的作人仍象芦青河告诉我的那样朴实无华真诚坦率,我这希望是矛盾的吗?张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