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勤一中队的岗位练兵抓得最紧最严格。

消防部队岗位练兵的各项训练都是以秒计算的,在灭火和抢险救援行动中,快一秒,就多一分生的希望;慢一秒,就可能被死神占据上风。

全省消防岗位练兵大赛已经临近,中队长常名远几乎要把每件事情都和那个“练”字联系起来。

“今天是周日,周日休假有什么规定呀?”常名远站在队列前,向战士们发问。

“每班一名战士,每次两小时。”

“那是平时。现在情况特殊,岗位练兵大赛眼看就要开始了。我宣布特殊时期的新规定:从这周起,全中队的周日休假只有一个名额。”

没有人议论,全体战士都静静地倾听着。

“今天上午练着装。休假名额,奖给第一名。”

一班长纪亦龙心里有点犯嘀咕。女朋友夏雨花要请他吃晚饭,这个第一名,看来必须争到手。

队列解散之后,大家都回到寝室,脱下外衣,静静地躺在**。战士们的身体是平躺的,耳朵却竖着,都在紧张地等待着警铃声。

纪亦龙右边的那张**躺着副班长沈立冬,纪亦龙向那边瞥了一眼,正好与对方的目光相遇。对方的目光犀利而警觉,就像要与狮王争斗的另一头雄狮。

三年前还在新兵连的时候,沈立冬就是纪亦龙的对手。后来分到同一个中队,两人更是难分高下。如果纪亦龙翻越板障拿了第一,那么沈立冬在铺设水带时就会把第一夺在手里。如果纪亦龙攀登挂钩梯成绩领先的话,沈立冬就会在结绳训练考核时夺标……纪亦龙高大威猛,沈立冬敏捷矫健,纪亦龙在体能上占据优势,沈立冬在技巧上略微胜出。

两个对手正在互相打量的时候,警铃蓦然震响了。

战士们纷纷从**一跃而起,班长床位靠外,离门最近。纪亦龙第一个冲了出去,后面紧随着沈立冬。

战士宿舍都在二楼,而消防车库设在一楼。楼道中段特别修造了垂直钢柱,它从一楼的车库向上伸出,通透各个楼层。遇到紧急情况,不必走楼梯,只要抱持钢柱滑下,就能直人车库。

一班宿舍的位置在走廊的尽头,纪亦龙冲到钢柱跟前时,三班长邹河滨已把钢柱抱在了怀里。纪亦龙回头望望,身后并没有沈立冬。

就在这时,楼梯那边传来一阵惊叫,原来沈立冬急于下楼,竟然摔倒了。

那个跟头摔得很重,沈立冬几乎站不起来。他咬咬牙,忍住疼,索性趁着惯性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邹河滨已经抱着钢柱滑下,纪亦龙来不及细想,手一伸腿一盘,也顺着钢柱滑进了车库。

纪亦龙双脚刚刚落地,就看到沈立冬踉跄着冲了进来。

车库里整齐地停放着一辆辆消防车。靠着库墙立着一排排器具架,每个战斗员的战斗服战斗靴就摆在各自的器具架前。战斗服都已套在了战斗靴子里,战斗员只需脱掉脚上的鞋子,双脚往战斗靴里一站,然后把战斗服往上一拉,就着装完毕了。

三班长邹河滨第一个站到战斗靴子前。

纪亦龙和沈立冬同时站立到位。

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沈立冬就着装完毕。

纪亦龙紧跟着完成。

邹河滨还在把战斗服往上拉。

中队长常名远的哨音响了。

“我现在宣布一下成绩:第一名,沈立冬;第二名,纪亦龙;第三名,邹河滨。沈立冬―”

“到。”

“你今天可以外出两小时。”

“报告中队长,我今天不出去。”

“为什么?”

“我的挂钩梯成绩不理想,我还想练一练。”

“那好,休假名额向后顺延,第二名纪亦龙可以外出。”

接下来,中队长常名远又表扬了一番沈立冬的苦练精神。

纪亦龙看了一眼沈立冬,那目光中的含义有些复杂。今天的外出机会对于纪亦龙来说是弥足珍贵的,他不敢像沈立冬一样轻言放弃。

纪亦龙的女朋友夏雨花大专毕业,被一家服装公司录用了。两人约好了今天要庆贺庆贺。

纯洁的初恋是男孩与女孩共开的奇葩,花蕊就是甜美的初吻。

那还是高三毕业的前夕,纪亦龙作为商都市五中的男篮校队主力参加了与一中校队的比赛。升学率全市领先的一中向来有凡事居首的自傲,因此这场比赛就关乎到了五中每个同学的自尊。

五中校园里的女同学几乎全都环围在球场四周,她们组成了一支靓丽的啦啦队。拥有“校花”美誉的夏雨花则是靓丽之中的靓丽,她以光灿的声容为五中男篮喝彩加油。

纪亦龙和队友们打得很艰苦很吃力,在教育资源上被特殊照顾的一中,它的男篮球队里也有两名特招的“特长生”。上半场一中男篮以一分领先,下半场临近结束时五中男篮好不容易才把比分追平。

距离终场仅有一分钟,纪亦龙把球运到了对方半场。他被拦在外围,双手拿球站在边线附近。是护球保平,还是强行突破?纪亦龙正在犹豫,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夏雨花的声音,“纪亦龙,加油!”

是的,夏雨花就在他的背后。姑娘用已经嘶哑的嗓子呼喊着他的名字,要他奋力冲锋。

纪亦龙冲上去了。

他穿过人墙,在篮下跳投的时候被对方夹击冲撞,脑袋重重地碰在了篮球架上。

球进了。

纪亦龙被队友从地上搀扶起来,半边额头都是血……

欢呼声都是送给他的,他是流血的英雄!

吃晚饭的时候,脑袋上裹着绷带的纪亦龙和几个男同学一起往食堂走。夏雨花拦住了他。

“到我那儿去,我那儿有你的饭。”夏雨花用的是不容分说的语气。

旁边的几个男同学“噢―”的一声,哄笑着离开了。

纪亦龙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随意地跟着夏雨花往校外走。为了应付高考,不少住校生都在学校附近租了房。纪亦龙曾经应邀去过几回夏雨花的租屋,去了也就是讨论讨论功课聊聊闲话吃吃零食罢了。

这次不一样,纪亦龙一进屋就愣住了。天还没黑,租屋的窗帘已经拉得严严实实。天花板上的日光灯没开,整个房间用的是一盏床头灯在照明。桃红色的纱罩里筛出淡淡的粉光,犹如少女那羞涩的红晕。

桌上还摆着一个奶油蛋糕,上面插了一支蜡烛。

纪亦龙诧异地说:“你过生日吗?怎么只有一支蜡烛?”

夏雨花慎笑着瞥了他一眼,“傻,不过生日就不能吃蛋糕?”

“能,能,想吃就吃嘛。你别说,我还真饿了。”纪亦龙一边随口附和着,一边大大咧咧地就要动手切蛋糕。

夏雨花伸手拦了拦说:“别急别急,还得先许个愿。”

纪亦龙停下来,看着夏雨花不慌不忙地把那根蜡烛点燃,然后虔诚地闭了眼,双手合拢,嘴里念念有词。什么叫闭月羞花?什么叫含苞待放?……少女那娇嫩的脸庞在烛影里熠熠生辉,浓黑的睫毛轻轻地垂落着,犹如在掩着一个没有揭开的秘密。

纪亦龙看呆了。

长睫一挑,夏雨花明眸闪闪地望着他。“看什么呀,你也许个愿啊。”

“唔唔唔―”纪亦龙慌张地点点头。他使劲把眼睛闭上,心里已经有点乱了。

“真漂亮真漂亮真漂亮。”他默默地念叨着,几句熟悉的歌词蓦然滑进心里,“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给别人,一定要嫁给我……”

纪亦龙嘴唇翁动,拧眉闭眼,那样子十分可笑。

夏雨花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瞧你,你许的什么愿呢?”

“你说,你先说。”纪亦龙推托着。

夏雨花指指蜡烛,娇羞地说:“你看这蜡烛,是一条心吧?从今往后,咱们俩也一条心……”

“哦哦哦,一条心,一条心。”纪亦龙点点头。

“那你许的是什么愿呢?”姑娘问他。

“没没没,就是想了句歌词。”

“什么词?”

纪亦龙心一横,闭着眼唱了出来。“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给别人,一定要嫁给我―”

刚唱了两句,嘴就被堵住了。

堵他的是姑娘的嘴。

亲吻可真累呀,等两人分开之后,纪亦龙只觉得头晕眼花,浑身发软。那感觉,就像刚刚跟人赛了一场球。

第二天到校的时候,夏雨花戴着口罩。

她的嘴肿了。

中队长常名远敲敲手腕说:“小纪,咱们对对表。”

纪亦龙看看手表,“五点五十分。”

“好。记住,七点五十回来。”

纪亦龙拔腿就跑。

富国路捷浓咖啡厅。他跑过去只用了五分钟。透过临街的落地窗,他看到夏雨花坐在桌前,嫣然含笑,正在向他招手。夏雨花穿着式样别致的服装,烫了时尚的发型,乍一瞧就像橱窗里摆放的模特,漂亮得几乎有点不真实。

“雨花,我没有迟到吧。”纪亦龙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站在咖啡桌前。

望着魁伟高大、英俊强壮的男友,夏雨花目光里流溢着幸福和满足。“你是踩着点来的,真准时。”

“当然,我是军人―”

不等纪亦龙说完,她就把自己吊在了纪亦龙的脖子上,接着就是带响的一吻。

“别,别,我是军人。”纪亦龙赶忙用手揩擦脸上的口红,“让人看着,多不好。”

“管得着吗?想―”夏雨花四下环顾着,果然,邻桌的男人斜着眼,在向这边望。夏雨花索性偏偏脑袋,在纪亦龙的另一边脸颊上又亲了个响。

纪亦龙连忙坐下,“嘻嘻嘻……”夏雨花调皮地笑起来。

夏雨花给纪亦龙叫了一杯不加糖不加奶的咖啡。两个人端起咖啡来,都忘了喝,彼此定定地望着。

夏雨花说:“你怎么不说话,老看我。”

“漂亮。”纪亦龙吐出两个字。

“我这衣服漂亮吧?这是我自己设计的。”夏雨花得意了。她在轻工学院学的是服装设计,从大一开始,她就给服装公司打零工,做设计。她似乎有这方面的天才。三年大专,这边刚刚拿到毕业证,那边就进了服装公司。

“漂亮。”纪亦龙又说出这两个字。

“哦,你是说我的发型漂亮吧?这也是我设计的,这发型配这衣服,绝配。”

“漂亮。”纪亦龙还是这两个字。

“哎哟,什么漂亮呀,你怎么就不会换换样?”

“我是说人漂亮,真漂亮。”

由衷的赞美是从心底发出来的。

夏雨花被男友的赞美陶醉了,她贴在纪亦龙的耳边甜甜地说:“所有的漂亮,都是你的。”

“……幸福。”纪亦龙又崩出两个字。

“笨,真笨。”夏雨花慎笑着,用小拳头捶他。

“幸福,被你打着真幸福。”纪亦龙惬意地闭上眼,“我报考军校了,西安指挥学院,学两年。”

“太好了,两年之后,我就嫁给你。”夏雨花憧憬着,两颗大大的眸子里闪着明亮的光,“我的婚纱,你的西服,我自己来设计。”

“我会考上的,我一定会穿你做的西服。”

夏雨花从包包里拿出一个新手机,把它递给纪亦龙。“这是送给你的。我做了一个靴裤的设计,卖掉了,换回一点碎银子。”

那语调,不无得意。

“这种礼物,应该是我送你。”纪亦龙犹豫着。

“什么你送我送,咱们俩还分那么清?”夏雨花嗽嘴了,“你别觉得这是好东西,这是给你下的套。我就是要套住你套住你套住你……”

“好好好,我愿意套,我一定套。”

“你不知道,别人想你的时候是什么滋味。见不着,听不着,摸不着……想死了想死了想死了呀!”

夏雨花满脸委屈。

姑娘的神情让纪亦龙身心震动,他紧紧地握住夏雨花的手。那手纤纤的,软软的,凉凉的。

“对不起,找我这个军人,真是的―”他的话里满含歉意。

夏雨花软软地靠在他身上,“这是我的命,这是我自找的。”

“可是,我恐怕不能经常接电话打电话。再说,手机一响―”

“谁让你天天打了?谁让你开铃声了?你不会放在震动上?我不会打搅你,我每天只在固定的两个时间和你联系。你早上起床的时候,我会给你发信息,祝你一天平安;你晚上就寝之后,我会给你发信息,祝你晚上做个好梦。”

纪亦龙感动地点点头。

“你感到手机震动的时候,那是我的心在颤。你只需要回个‘爱’就行,短短的一个字就行。这要求不过分吧?”

“不过分。”纪亦龙老老实实地回答。

是的,这恐怕是一个苦恋中的姑娘提出的最低要求了。

夏雨花眉开眼笑了,她抱着纪亦龙的脖子说:“亦龙,我想让你陪我吃西餐,然后一起看电影。”

“不行不行。”纪亦龙认真地说,“我只有两个小时的假,时间来不及。”

夏雨花神色变了,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那你走吧,你现在就走……”她颤着声。

又说这话了,又说这句话!纪亦龙有点手足无措。

唉,这个美丽多情的姑娘就是这么任性,还有一点,神经质―那是被无法满足的爱折磨的。

三年前,他们曾因这句话而分过手。

三年前,就在那个彼此奉献了初吻的晚上,夏雨花许了愿:两个人从此要像蛋糕上点燃的那根蜡烛一样,只有一条心。

这一条心的意思,包括要报考同一所大学。这样一来,两个人就能时时相伴,朝朝暮暮不分离。

可是,姑娘哪能理解小伙子的心思呢?除了爱情,小伙子还有更难割舍的东西。

纪亦龙是跟着母亲姜淑贞在商都市消防支队南关中队的院里长大的,他儿时的游戏不是坐小朋友们喜欢的滑梯,而是攀爬消防梯。他最痴迷的玩具不是积木和小汽车,而是游龙一般的消防水带。

年年除夕夜,母亲都带着他到南关中队一起去送酸菜饺子,然后在那里和战士们一起吃年夜饭。母亲在守着一个誓言,守着一份情感。当年丈夫纪大梁牺牲时她曾许下诺言:大梁是南关中队的人,我这辈子就守着南关中队过。啥时看到了中队,啥时就看到了大梁。

姜淑贞常常到班上去看望战士们,和战士们聊聊家常谈谈心,为训练时跌碰扭伤的战士推拿捏按。她把战士们当孩子,战士们也把她看作母亲。那是一个好大好大的家,在这样的家里纪亦龙从来没有孤单和寂寞过,战士们都爱逗他玩,可以说,他是在消防队里泡大的。

就在纪亦龙升人高三那一年的除夕夜,纪亦龙陪着母亲去中队和战士们一起吃了年夜饭。回来之后,母亲把一碗酸菜饺子摆在父亲的遗像前,喃喃地说:“大梁,这是你最喜欢吃的酸菜饺子,你吃吧。战士们都吃过了,是我和儿子一起给他们送去的。”

纪亦龙看着父亲的遗像,恍然间觉得父亲仿佛活转了,耳边似乎有个声音在对他说,“儿子,你长大了。你终于长大成人了……”

于是,纪亦龙就在心里默默地说:“是的,爸爸,你没有走。这么多年,你就在这所房子里,一直跟我和妈妈做伴。”

姜淑贞去了厨房,动手收拾杂物,烧水洗漱。纪亦龙仍旧站在五屉柜前,在心里和父亲说话。说着说着,他不知不觉地拿起头盔,戴在了自己的头上。这一戴,竟然戴出了一种威武雄壮的感觉,仿佛在天地间傲然挺立,坚不可摧。

于是,他又下意识地穿上了战斗服。

对面的大立柜上镶着穿衣镜,纪亦龙转身一望,镜子里的那个人仿佛不是自己,而是父亲的精魂。

就在这时,姜淑贞收拾完厨房,回到了卧室。她怔怔地望着纪亦龙,忽然紧紧地抱住了他。

“儿啊……”母亲颤抖着,流下了眼泪。

“妈,我和爸一样,去当兵,消防兵。”

“嗯,像你爸一样,当英雄。”姜淑贞点点头,把他抱得更紧了。

年年初一,姚永智都要到姜淑贞这儿来拜年。这个当年的南关消防中队的指导员,已经是省消防总队的副政委了。

姜淑贞说:“永智,孩子想当消防兵哩。”

“好样的,小子,有出息,”姚永智拍拍纪亦龙的肩膀,“拿到高中毕业证,你就穿军装吧。”

纪亦龙拿到毕业证后,曾经和夏雨花有过一次艰难而痛苦的谈话。

还是在夏雨花温馨的小租屋里,还是拉着厚厚的窗帘,床头灯桃红色的纱罩里筛出淡淡的粉光。夏雨花依偎在纪亦龙的怀中,憧憬着大学同窗共读的生活,向往着百年好合的未来。

纪亦龙把夏雨花扶正了,然后郑重其事地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夏雨花。

夏雨花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放弃高考去当兵?这太不可思议了。权衡权衡职业的利弊吧,认识认识社会的现实吧,当兵当英雄,那都是过时的理想了……

纪亦龙很坚定,我是在消防队长大的,我的理想就是当消防兵。不能想象,我这辈子去从事别的职业。如果那样,我会一辈子不快活……

夏雨花劝了,求了,哭了,纪亦龙仍旧不为所动。

夏雨花站起身,指了指门,“那你走吧,你现在就走!”

纪亦龙走了,甚至没有回头。

恋人间的赌气是一道爱的方程式。

两个人当时都不会解题,彼此都伤得很重。

纪亦龙现在知道这道方程式该怎么解了,虽然夏雨花还是瞪着眼,还是指着门,纪亦龙却嘿嘿地笑着,凑到夏雨花的耳边说:“不就是吃西餐,不就是看电影吗?咱们买几个西式汉堡包,买两瓶可口可乐,然后一起去威尼斯影城。”

夏雨花终于点点头,然后挽着纪亦龙的胳膊,一起离开了咖啡厅。

从捷浓咖啡厅到威尼斯影城是一段宽阔的林荫道,街灯从浓荫里洒下来,显得恬静而温柔。

买好了汉堡和可乐,夏雨花却不急着打车往影城赶。她说她想就这么挽着纪亦龙的手,沿着长街走走。纪亦龙懂得女友的心思:她在意的不是要干什么,她在意的仅仅是“在一起”。

两个人默默无语地走着,细细地体味这难得的“在一起”的感觉。

夏雨花忽然抬起头,问道:“亦龙,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那是两年前吧,你第一次到特勤中队来找我。中队长特批了一个小时的假,我也是这样陪你在街上走。”

人伍之后,纪亦龙和夏雨花就断了联系。所以当夏雨花这位不速之客突然出现在特勤中队的时候,纪亦龙非常吃惊。

整个特勤中队都吃惊了,整个特勤中队都轰动了。夏雨花大大方方地向中队领导宣称,她是纪亦龙的女朋友,她是纪亦龙的对象。哇,这么漂亮呀,哇,这么抢眼呀,只怕整个商都市都挑不出第二个!

谁说如今的社会,漂亮姑娘都去傍大款了,没人再找当兵的?瞧,咱们中队小纪的女朋友!

这是特勤中队的骄傲,这是特勤战士们的自豪。

中队长常名远故意绷着脸说,“小纪,给你一个小时,给我好好完成任务。接待不好客人,打你的屁股。”

于是,纪亦龙就陪着夏雨花上街了。

特勤中队所在的那条街很僻静,两人默不出声地往更僻静的方向走。

是纪亦龙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你怎么会来找我?你怎么找到我的……”

这句话刚落音,夏雨花就扑到他的怀里,一边哭一边使劲地捶他。

纪亦龙只好哄,只好劝,“哦哦哦,别哭了,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对。”

越哄,夏雨花越委屈;越劝,夏雨花哭得越痛。夏雨花把湿谁渡的眼泪抹了纪亦龙一胸脯。

雷打完了,雨下完了,夏雨花才硬咽着说:“你这个人,真狠心。说走就走了。一走,再没个信儿。”

纪亦龙哭笑不得地说:“是你让我走的嘛,你说,你走吧,你现在就走―”

夏雨花凄然地说:“让你走你就走了?你就不会不走!你不知道,你把人家这么一撇,撇得多难受……”

夏雨花也曾赌着气,想要把纪亦龙从记忆里抹去。到大学之后,她发狂地学习发狂地玩,可这一切都是徒劳而已。她写课堂笔记,写着写着笔下就会出现一连串的“纪亦龙”“纪亦龙”;她和男同学们玩闹,玩着玩着眼前就会浮现出纪亦龙的面影。

她终于明白,这是初吻留驻下来的无法删除的存档。

初吻是灵魂的启封。

两颗彼此启封的灵魂在那一刻完成了相互的注入,从此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种融合一经发生就再也无从剔除和过滤,直到灵魂在尘世间静寂消泯。

于是,夏雨花在重逢后向纪亦龙发问:“你知道初吻的意义吗?”

纪亦龙没有回答,却讲了两件自己人伍后发生的事情。他其实是向对方提出了反问:你知道战斗服的意义吗?

第一件事情发生在新兵训练结束,纪亦龙刚刚分到特勤中队。那天晚上他睡得正香,忽然警铃大作把他惊醒。他穿好战斗服,跳上消防车,赶到了火场。那是一处民居,煤气爆炸,大火升腾。扑灭大火后,他看到了三具焦炭状的尸体。纪亦龙战栗了,他第一次感到死亡是如此的切近,是如此的真实和具体。

阳光、空气、笑语、亲情……这些已与焦尸无缘,纪亦龙深刻地认知了生命的脆弱与珍贵。

第二件事发生在不久之后的岁尾年末,市郊的一处棚户区失火,失火的地方是一位到城市打拼的个体劳动者的家。作坊式的小小家具厂,是全家老少赖以生存糊口的希望和依靠。而此刻,无情的火魔即将把它化为灰烬。消防车刚刚停稳,这一家老小就在车前齐刷刷地跪下,他们涕泪满面,磕头哀告,恳求纪亦龙和他的战友们出手搭救。

实战中发生的这两件事让纪亦龙身心震撼,令他再次思考了自己的职业和肩负的使命:

穿上了消防部队的战斗服,意味着用自己的生命去卫护他人的生命,即使个人的生命化焦化炭,如凤凰在烈火中涅梁。

穿上了消防部队的战斗服,意味着救民于水火,民众的重托已经交由你的脊梁和双肩来承载。

纪亦龙的讲述让姑娘沉静了下来,在纪亦龙所展示的宏大面前,夏雨花个人情感的波动相形之下已是小小的微澜。

夏雨花喃喃地说:“我懂了,我懂。穿上红舞鞋,就意味着不停地起舞。穿上战斗服,就意味着生命的承担和付出。”

姑娘的纤手下意识地将纪亦龙的大手摸得更紧更牢,仿佛那是列车之间的挂钩,一旦松脱,就会两相离分。

纪亦龙发觉姑娘的手心潮潮的湿湿的,犹如稍经风雨就会积水的嫩草地。然而,雷雨还会更狂更猛,要做消防兵的妻子,就必须备好足够的心力来承受。

于是,纪亦龙停下脚步,望着姑娘的眼睛说:“我想你听说过这句话吧,‘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姑娘点点头。

“对于我们消防兵来说,却是养兵千日,用兵千日,我们每日每时每分每秒都可能出动……”

话一出口,夏雨花就闭上了眼睛,周身也在微微地颤抖。

夏雨花明白了,这个在篮球架上撞得头破血流,被校园的女孩子们视为英雄的大男孩,不可能被任何姑娘全部地据有。他在属于相爱姑娘的同时,已属于更高的使命。

望着沉默不语的姑娘,纪亦龙尽量保持着平静。他等着,等着姑娘离他而去。

许久,许久,姑娘终于把眼睛睁开。那明亮的双眸,已是泪水充盈。她的脸上是那种很乖,很怯,很弱的神情。

“真的,雨花,你可以选择―”

纪亦龙再次被姑娘封吻。姑娘的双唇又凉,又抖。

刹那间,纪亦龙的心底涌起了对姑娘的无限痛惜和爱怜。是的,是的,姑娘又能如何选择?他和她已经联手织就了这张情网,追求英雄业绩的男人或许放得下,而深陷感情的姑娘却挣不脱啊。

那一刻,他在心里发誓,要对自己的女人百倍怜惜,千倍呵护。

威尼斯影城的迷你放映厅设有情侣座,宽大的隔板把座位隔成了一间间小房子,让情侣们有了只属于两个人的空间。

银幕上播放的是一部美国爱情大片,制作得精美而瑰丽。可是纪亦龙和夏雨花却没有看进去,那是别人的故事那是别人的情节,而他们俩甫一入座,就开始创作自己的情节和故事了。

良辰难有,美景易逝,姑娘格外缠绵而徘侧。发誓要怜惜和呵护恋人的纪亦龙格外地尽心而尽力,于是那些恋人之间常有的寻常动作就给姑娘带来了大感动和大满足。你喂我吃汉堡,我给你喝可乐,昏头涨脑的情话,不知膺足的耳鬓厮磨……时间就如此这般地被消费掉了。

“方留恋处,兰舟催发”,纪亦龙忽然站了起来。

“我得走了。”

“嗯,我知道。”夏雨花为纪亦龙整了整军服。

夏雨花不知道,时间和距离纪亦龙都是估算过的。营房距离,四千米;跑步时间,十五分钟。不用打车,既看了一回电影,还兼顾了一次跑步体能训练。

影厅外的吻别就是起跑的发令声,纪亦龙甩开步子奔跑起来。

望着纪亦龙消失的背影,夏雨花顿觉怅然若失。她看看手表,还不到晚上八点钟。就这样回去,独自面对空落落的房间吗?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一抬头,看到了路边耀眼的霓虹灯。

“黑磨坊”,这三个字仿佛带着神秘的童话意境,在都市的夜空中闪烁不定。它是外资企业冠雄会所开设的歌舞厅,在商都市很有名。

循着诱人的音乐声,夏雨花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