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鹤的报恩和一寸法师一样都是童话故事,流传很广。

空山法师回想起了他与这只鹤的初遇。万事万物都讲究一个“缘”字。

那是一个寒冬,天上飘着鹅毛大雪,整个世界都覆盖了一层银白的雪花。空山法师裹紧外套,踏雪而行。

突然,他听到不远处传来了啪哒、啪哒的踹雪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雪里挣扎。空山法师一时好奇,走近一看,原来是一只鹤中了捕鸟的绳套,一只脚被绳索捆住了,无法挣脱。天寒地冻,它挣扎了半天,已然没有多少力气,况且绳套越挣扎越紧,它跑不了了。

仙鹤虽是受天皇和幕府保护的灵鸟,但在这样的荒山野岭,猎户很有可能会偷偷杀了鹤。

空山法师心生同情:“请等一等,让我替你解开绳子吧。”

鹤仿佛听懂了空山法师的话,一动不动地让他解绳子。

空山法师见鹤如此乖巧,又起了怜爱之情,有些伤感地说道:“幸亏你遇到了我,不然你就要死了。你和我多么相像,我也突逢大难,流浪世间,过着孤魂游鬼般的生活。这世间就是茫茫雪地,冷漠、漫无边际,我找不到方向,被命运的绳套缚住了脚。”

他解开了绳子,将鹤往空中一抛:“飞吧,你自由了!”

那鹤扑腾了几下,却落回空山法师身边。

“故事里,卖柴的老爷爷救了一只……然后呢?”空山法师似乎忘了后续。

吉冈有些心急,接嘴道:“后来仙鹤就化作一位姑娘到老爷爷家借宿,认老爷爷和老奶奶为义父义母,帮忙做家务。她看老爷爷家贫,就提出要织布,并且叫他们不要偷看。她织出了华丽的织锦,老爷爷拿织锦换了不少钱,贴补了家用。但是老奶奶好奇姑娘是怎么织布的,一时间忘了告诫。”

故事的最后,老奶奶到里屋,在屏风后往里一瞧,发现一只仙鹤用喙拔掉自己身上的羽毛,夹在丝线里织,所以布才会那么华美。

仙鹤发现了老奶奶的窥视。当天晚上,姑娘捧着织锦出来,说出了实情,她是仙鹤所化,赶来报恩的,如今真身已经被识破,她不能再待下去,只好离开。

听到这里,空山法师的眼眶又湿润了。那只鹤没有离开他,它受了点轻伤,飞不远。空山法师干脆就把它抱在怀里。这只鹤颇通人性,在空山法师的训练下,没过多久,它就能帮他做不少事了。

故事里的鹤失去了自己的羽毛,空山的鹤失去了生命。

“被人看到后,只能离别。无论什么时候,离别都是一件让人伤感的事情。”空山法师感叹道。

被人见到真容,揭穿把戏,这在故事里总是关键的转折点。

空山法师注意到坂本左又卫门看他的眼神已经不同了,之前坂本视他如神,现在只把他视作一个江湖骗子。

坂本左又卫门因为被骗而怀恨在心。

空山法师并没在意,一切就快终结了,法术被识破也没有关系,反正目的已经达到了。

天色渐白,追出去的武士们回来了。

“坂本大人,我们抓到贼人了。”

一猫一人被押了上来,猫和人都被捆得结结实实,那人大概五六十岁的样子,又黑又小,像只老鼠。

“失窃的宝珠呢?”坂本左又卫门问道,这才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搜到宝珠了,我们一共找到了三枚宝珠!”

“好了,你们可以退下了。”空山法师没让他继续说下去,就让他们押着犯人退下了。

坂本左又卫门对此有些不满。先前,坂本左又卫门以为空山法师是世外高人,又有求于他,所以才会对他那么客气,让他使唤武士。现在,坂本左又卫门知道了空山法师所使的把戏,案子也解决了,他自然不会再惯着空山法师。

空山法师盯着坂本左又卫门,缓缓说道:“坂本大人,我已经帮你抓到贼人、寻回宝珠了,你该兑现你的诺言了。”

坂本左又卫门一拍手,有人把百两金子递到空山法师手上。

“说吧,你想让我做什么。”

坂本左又卫门在那么多人面前发过誓,碍于颜面,他不得不兑现当时的承诺。

空山法师掂了掂袋子,分量很足,确实是百两,足够一人享受下半辈子了。但空山法师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他打开袋子,将金饼撒向空中。

“美,比下雪还美,可惜我无福消受了。”空山法师对坂本左又卫门说道,“我的要求很简单,我想和你比剑决斗,一对一的决斗,至死方休。如果我死了,这钱就充当我与鹤的葬金吧,烦请拾金者料理我们的后事。”

“哈哈,就你这副样子还想和我决斗,你知道我是谁吗?”坂本左又卫门一直对自己的剑术很有自信。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听到有三枚宝珠,你还没想起我是谁吗?”

失窃的宝珠只有一枚,现在却找回三枚,这确实是一件奇怪的事。

“宝珠一共四枚,三枚被将军收藏,余下一枚失落民间,被这个操纵猫的怪贼拿到了,他一直想得到其他宝珠,十五年前,他盗取了一枚,现在又盗取了一枚,所以他那里才会有三枚宝珠。”

坂本左又卫门大惊:“难道你……”

“没错,十五年前盗窃案的罪犯不是大庭一家,而是这个怪贼。盒子上的两道划痕就是猫爪留下的,大庭家做大清扫的时候人手不足,雇用过一批人,怪贼就带着猫混在那批人中,熟悉了大庭家府邸的情况。等你们的队伍一到,他就让猫盗走了宝珠。”

“住嘴,别说了。”

“怎么,怕我说出你的丑事吗?”空山法师说道。

“你到底是谁?”

“空山法师是我胡诌出来的,我是当年事件的幸存者,我的名字是大庭南芥,大庭家最后的男人。”

这个叫作大庭南芥的男人一扫之前的癫狂、颓唐、悲伤,露出一股势不可当的气势。

“当年,在你们的看守下宝珠失窃,绝大多数的人畏罪切腹,而你却连切腹的勇气也没有。你告诉所有人的故事根本就是个笑话,目的在于粉饰自己的懦弱。当身边的同僚一个个切腹,你才认识到自己是个懦夫,为了活命,你想到一条毒计,利用我的弟弟,诬陷大庭一家。”

回想坂本的往事就能发现不对劲。在大搜查中,他们怎么可能会没发现那个奇怪的孩子。

“我父亲对你说过他是我们家的座敷童子,是一家的福神。你很难理解吧,怎么会把怪物当作福神呢。”大庭南芥说道,“我父母是表兄妹,从小一起生活,感情甚笃,但一直没有生育,我母亲一直流产,好不容易才有了我。后来更是费尽千辛万苦才有了我的弟弟,家中所有人都害怕他,甚至建议我父亲将他溺死。”

可是大庭利助和晴子夫人保住了那个孩子,福祸只是相对的两个属性。一般来说,畸形的孩子是祸无疑,但是晴子夫人已经流掉了很多孩子,这个孩子能出世就很难得,他虽然畸形,却不像其他兄弟一样夭折,这不就是拥有巨大的福分吗?

“座敷童子是对流产的孩子们的期盼所结,是他们的不甘和爱保护了他,让他能出世。为了安抚那些孩子,我父母准备好好养育他,而你却杀了他,污蔑他是贼人。我可怜的弟弟,他的骨头是变形的,连爬都不能爬,他怎么可能盗取宝珠?你为了完成嫁祸,持刀残忍地杀害了我全家,最后还一把火销毁了所有罪证。幕府对外藩一直存有偏见,竟然也听信了你的一面之词,将罪名都归到了大庭家。”

德川家夺得天下后,曾面对过一个棘手的难题。战国时期,一些藩主曾极力反对德川家,直到最后惨败才俯首称臣,这就是所谓的“外藩”,怎么处理这群人就是一道难题。

他们已经臣服,德川不好再动干戈,但也没对他们放下戒心。

最后,德川允许这些外藩继续拥有领地和家臣。但是,他们却不能享有德川家臣的荣誉,不能在幕府担任任何重要的职务。重要职务一律保留在嫡系大名手上。

“闭嘴,你怎么这么多废话!”坂本左又卫门道。

“我等了十五年,就是为了在众目睽睽之下说这些话,我从火场死里逃生,大火把我变成了一个怪物。你是在好奇我身上没有烧伤的痕迹吗?那是因为我用另一种痕迹掩盖了它。”大庭南芥说道,“我在身上涂了漆,漆毒让我的皮肤溃烂,彻底抹去了烧伤。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找真正的犯人,我成功地找到了那个怪贼,但我该怎么复仇呢,要接近你,杀了你,可不容易。”

上天眷顾大庭南芥,他得到了最好的机会。坂本左又卫门再度押送赏赐,赏赐中还有两枚宝珠。他知道怪贼会出手的,他手上又有鹤,能对抗对方的猫。命运再一次将三方聚集在了一起。

“现在,我们有了一个堂堂正正对决的机会,我也将真相公之于众了。”

“你的刀呢?”坂本左又卫门嗤笑道,“难道你还有一个法术吗?”

大庭南芥握紧了桃木杖,他解开上面的布条,拔了一半的刀出来。桃木杖只是伪装,里面藏着一把刀。

“来吧。”坂本左又卫门抽出双刀。

“鞘是刀剑的一部分,你在决斗前就舍弃了刀鞘,看来你的剑道还不完满。”

“从你的姿势上看,你修行了居合术吧,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拔刀上。”

居合二字象征对峙双方,而居合术最讲求的就是一击必杀。

大庭南芥用的正是居合术,专注于拔刀,拔刀即定生死。他的刀身隐藏在鞘内,对方无法感知刀的长度,局势对他有利。

坂本左又卫门话音未落,大庭南芥已经动了。

居合术的鼻祖是林崎甚助重信,在他六岁时,父亲被暗杀。

林崎甚助重信誓报父仇,艰苦磨砺自己的剑术,然而仇人是有名的一流剑客。因为年龄和经验的差距,他不能依靠一对一的剑道格斗,唯有速战速决,才有成功的可能。

林崎甚助带着家传的宝刀“信国”找上仇人。

仇人没想到林崎甚助一拔刀就发动了攻击,当仇家的手刚触及刀柄,他的头已经被“信国”一切为二,林崎甚助得报父仇。

这种凌厉的拔刀术也声名大噪。

大庭南芥所仰仗的正是急速地拔刀一击。

居合术共有十式,以应对各种不同的情况。大庭南芥用的是第一式,朴实无华,行之有效。

坂本左又卫门确实是一位不错的剑客,他事先拔刀,省去了不少时间,能及时做出反应。

坂本左又卫门一刀格挡,一刀刺向大庭南芥。他出手就知道自己慢了一步。这些年来,他被酒色掏空了身子,而大庭南芥却一直在磨砺这一刀。坂本左又卫门的格挡慢了,但他并不着急,他的另一把刀已经刺出,对方只能退避,这样一来,他还有机会。

刺!

坂本左又卫门的喉管被割开,血飙上了天。他想错了,大庭南芥根本不需要避,他活着的意义就是报仇,性命并不重要。

坂本左又卫门抽搐着倒了下去。大庭南芥也倒了下去,重兵卫上前扶住了他。坂本左又卫门的刀插进了大庭南芥的胸膛,拔出刀只会让他大量失血死得更快。

坂本左又卫门的部下想要冲过来,结果大庭南芥。

古畑喝道:“这是堂堂正正的决斗,你们想干什么?”

“他已经受了重伤,命不久矣,让他安静地离开吧。”重兵卫说道。

大庭南芥道:“一寸法师的事都是我编出来的,那样捉弄你们真是对不起了。”

“没关系,我们聊得不是很尽兴吗?”

“鹤!鹤还没死!”吉冈指着一边的鹤喊道。

白鹤又抬起了头,见主人这副惨状,发出阵阵悲鸣。

“哈哈哈哈……好,太好了。”大庭南芥笑道,“这鹤就交给你们照顾了,它是我的妻子啊,我这一生有它这样的妻子,又能死在朋友怀中,无憾了。”

大庭南芥眼睛一闭,呼吸停止,死了。

大庭南芥这样满肚荤段子的人,居然以鹤为妻,所求的竟然只有纯洁、高雅的相伴。他真是个矛盾的怪人。

武士中又有好事者想斩杀白鹤。

重兵卫瞪了他一眼:“这鹤是义鹤,又受律法保护,你想受磔刑吗?”

杀死鹤是重罪,不是被判死刑就是磔刑。

磔刑可是真正的酷刑,发源于德川中期,受刑者被捆在木架上,先用竹枪刺瞎双眼,再用枪自右肋插入、左肩捅出,拔出后,自左肋插入、右肩捅出,来回三十次方休。受刑者被捅个稀烂,最后失血过多而亡。

没有人会想遭受这样的酷刑。

果然,没有人敢再对白鹤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