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皇帝的一纸诏令,再加上上下官员的齐心协力,这次傻皇帝登基三年后才开的科举考试倒是出人意料的顺利。

两个月里就走完了从乡试到会试的流程,眼看就到了殿试之日。

在李暮发现傻皇帝拟定的殿试题目是出自《资治通鉴》的《序民》之后,他对于这题目的含义自然的心知肚明。不过他却并未进言要傻皇帝改其他题目,而是面不改色地将这个题目分发了下去。

殿试不比乡试和会试,参加的学子众多。能通过乡试和会试的层层选拔,来到这金銮殿参加这最后一场的殿试的,也不过区区三十人而已。

那些学子在这金銮殿里,将进行足足三个时辰的殿试。而他们要写的殿试策论题目就是《序民》。元蕾蕾本想着要不要委婉的提醒傻皇帝,这个题目其实不是他出的。可是傻皇帝却对这个题目十分满意,以为这就是自己择定的。于是元蕾蕾也就不曾多言。

无论她对邪祟占据了傻皇帝的身体有多不满,她也必须承认,邪祟救了她的命。而邪祟在朝堂上,无论是是与李暮针锋相对,还是阻止选秀,开科举人,其实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这个题目也是他翻遍了典籍才择定的。这些都是他的功劳,不容抹杀。

虽然不愿意承认,元蕾蕾早已经不愿意去细想,自己对于那个曾一次次占据了傻皇帝身体的邪祟的感情,什么时候已经变得,越来越复杂。

殿试三个时辰的考试时间结束之后,便是各位翰林加素有才名的臣子以及首辅李暮来批阅考卷。

只是谁都很清楚,其他入选的人也就罢了,这状元却是定然会是李暮一手定夺。

只是,让李暮没有想到的是,傻皇帝居然要求这阅卷之事不在御书房进行,而是在金銮殿进行。

“首辅大人总说朕阅历甚少,朕也想跟着各位股肱之臣们,好好地学习一下如何品评这殿试的考卷。不知道首辅大人可方便?”傻皇帝望着李暮,话说的慢吞吞的,眼神之中也是一片的诚恳。

李暮本不想答应,可是这是殿试,殿试选拔出来的人才本来就被称作是“天子门生”,如今天子想要看一下他们批阅考卷的过程,他若拒绝,说出去委实不太好听。况且,那些刚刚完成了考试的学子们,就在偏殿等候着。李暮固然这三年来独断专行,可是他到底还是顾及着人前的体面规矩。

当即就点了头。

于是,诸位翰林和臣子们,便与李暮一起看起了一份份的考卷。

能过关斩将,进入殿试的其实已经算是十分出色的人才。是以,众人们都看得津津有味,一会儿就沉浸在了这些华彩斑斓的策论文章之中。

试卷一份份的在众人手中传阅。可是,其中一份却是受到了冷遇,好几个翰林学士在看到那份策论的时候,全都是面色一变,就急匆匆地将它塞到了一边。

殿试时间太长,应试的学子们和阅卷的臣子们都只能饿着肚子继续辛苦。可御座之上的皇帝自然不必受这番苦楚。御案上放了几样精巧的细点,还有元蕾蕾在一旁侍奉茶水。

只是傻皇帝的目光一直都紧紧地追随着各位考官们的动作,并没有碰一下桌上的茶水点心。

当那份试卷被第三位翰林翻开之后却迅速地塞到一边的时候,元蕾蕾终于觉得,好像有点不太对啊。

“那份……”元蕾蕾忍不住嘀咕。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唯恐被李暮听到。

还好,李暮远在御阶之下,而且此时金銮殿里为了方便各位考官们看试卷,早已经排布好了一列桌椅,旁边还有太监宫女在考官边随时侍奉。几个考官还时不时地互相议论着,是以,她的这番小动静,无人觉察。

傻皇帝举起手中的茶盏,装作喝茶,也是压低了声音道:“好像各位考官全都对那份考卷……不屑一顾?”

元蕾蕾点点头。照理说,能过关斩将杀入殿试的人,怎么说文章是绝不会差的。怎么这些翰林学士们,一个个却是全都面色大变,好像是看到了什么非常了不得的东西?

正当他们在悄悄说话的时候,又有一位翰林将手中的试卷全都翻阅完了。

李暮道:“拿过来给我看看。”

侍立一旁的小太监便急忙快步走到那位翰林的身边,将那许多卷的试卷全都捧起,送到了李暮面前。

那小太监唯恐动作迟了便遭到李暮呵斥,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跑过来的。他完全不曾注意到,在他匆忙的动作间,有一卷试卷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他的臂弯间静悄悄的滑落了。这试卷滑落在金銮殿厚厚的地毯上,不曾发出半点声音,然后就无声无息滚落到了角落里立柱的帷幕之下。

此时大殿里的翰林学士们全幅精神都在眼前的考卷上,居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有那么一份考卷,居然已经无声无息地在他们眼前不见了!

元蕾蕾与傻皇帝交换了一个眼神。

正当元蕾蕾以为傻皇帝要她将这份考卷捡起来还到阅卷的翰林学士那边的时候。却听到他说:“你将那份拿过来给朕看看。”

元蕾蕾没想到他会这样,却看到他看着自己,眨了眨眼睛。一瞬间,元蕾蕾就想起了,眼前的傻皇帝,其实也曾是个跟在哥哥的身后玩玩闹闹的孩子。于是,元蕾蕾装作更换茶点,若无其事的转到帷幕后,将那卷试卷捡了起来,捧到了皇帝的御案上。

傻皇帝展开试卷就细细地看了起来。

他看得极慢极认真,那些翰林们都已经翻阅过了好几张试卷了,他还只是刚刚将手中的那份试卷看了个开头。

不知不觉,已经是夕阳西下。

李暮轻咳一声,整了整衣袍,走到御阶前,朗声道:“经过老臣和各位翰林学士们的仔细批阅,这位学子的策论为最佳!可堪为状元!”

傻皇帝听了,顿时双眸晶亮,亦是精神一振道:“快拿上来给朕看看。”

执事太监便利索地从李暮手中接了那份试卷,捧到了傻皇帝的手中。

傻皇帝捧起那份试卷,便仔细地看了起来。

他照例看得极慢,李暮虽然十分不耐,可是开科举人点状元这种事情,乃是天下学子翘首以盼的大事。若是这种事情他直接越俎代庖了,只怕他就真的是触犯了众怒。无论这御座上的皇帝是不是傀儡昏君,这一份过场,必须要走。

李暮耐着性子等啊等。还好此时早已经有太监们送了茶水上来。在他喝完第三杯茶的时候,御座之上的傻皇帝放下了手中的试卷。

“朕看完了。”

李暮早已经都快不耐烦了,忙不迭地道:“既然如此,就请陛下御笔钦点这位学子为今科状元吧!”

谁知道,傻皇帝却是摇摇头:“这篇文章,看似辞藻华丽,格式工整。其实却是通篇吹捧阿谀之词。朕既然择定了《序民》为殿试策论的考题,就是希望能看到各位学子对于朕登基三年来,执政的得失。可是这篇文章里却只有吹捧阿谀,朕觉得……朕觉得……”,傻皇帝结结巴巴的,有点说不下去了。

元蕾蕾在一旁看着,暗暗着急。她很清楚,其实皇帝并不傻,只是不够才思敏捷。原本这一点点的驽钝在平常人身上委实算不了什么。只可惜,他要面对的却是李暮这个老奸巨猾的首辅。每到这种关键时刻,就总显得举步维艰了。

“这些学子虽然都是自乡试会试层层选拔而来,可是说到底也不过是多读了几本圣贤书,若说真正的治理国家大事的能力,却自然是没有的。陛下如今看着觉得不妥的地方,只待他入朝为官,略历练几年,必然也是一位足以为国分忧的股肱之臣,陛下莫要心急啊。”

总之,李暮的意思就是,你觉得不妥的地方只是因为他只是个学子,陛下你现在就挑剔他实干的能力不行,似乎未免为时过早。

果然,李暮这番似是而非的道理将傻皇帝一时间绕了进去。可是他还是本能的觉得不太对。只见他沉吟半晌后,却是摇摇头:“并非如此。这位学子的策论会如此,只是因为他自身见解有限。旁的学子却是并非如此。”

李暮一张老脸已经是隐隐的十分难看,当即道:“不知道,陛下说的是哪位学子?可否将他的策论考卷给老臣一观?”

傻皇帝虽然一直都在御案前观望着各位翰林学士们批阅试卷,可是真正看到的却只有刚才呈到他手中的那一份。李暮这番话,当真是包藏祸心,鬼祟至极!竟然是硬生生要将皇帝驳到退无可退的境地之中!

他本以为,傻皇帝会立刻偃旗息鼓,只说其他的他都未看过,还是按李爱卿的意思办吧。

过去的三年里,这御座上的傻皇帝一直都是这样做的。虽然前几天傻皇帝变得不那么安分了,可是李暮相信,在这朝堂之上,一手遮天说一不二的人,还是自己!

可是,让李暮没想到的是,傻皇帝微微一抬手,示意一旁的小宫女:“将这份试卷给首辅大人看看。”

一份试卷就这样在托盘上呈到了李暮的面前。

李暮整个人都有点惊了。可是眼前这份试卷,无论是纸张还是装帧全都是与其他的试卷没有丝毫区别。他飞快地扫了一遍那些放在桌案上的试卷,二十八份,加上皇帝御案上的那份,和托盘上的这份,正正的就是三十份。傻皇帝并未临时作假夹带。

李暮心思电转,却到底顾不上多想。从托盘里取出这份试卷,“哗啦”一声抖开,就看了起来。刚看了个开头,他的脸色就变了。

随着一行行往后看,他的脸色便是越来越阴沉。这学子的胆子也太大了!

居然敢直言不讳说天子执政三年来不过是首辅的傀儡,而他这个首辅只知敛财,于国无寸功!言辞犀利至极,几乎就是在指着他的鼻子骂他身为托孤重臣首辅大臣,却心胸狭窄倒行逆施,若是放任他如此肆意妄为,国将不国!

李暮额角的青筋蹦得突突的,他的手紧紧地攥着这份试卷,若非他仅剩的理智提醒着他,这里是金銮殿,上面有天子,旁边有众多臣子,这许多双眼睛全都正在盯着他。只怕他会当场咆哮,叫人立刻将那大放厥词不知死活的学子从偏殿里当场拖出来,杖毙,株连九族!看这些学子哪个还敢冒犯他李暮的威严!

可是,此时此刻,他只能忍。

在几乎要将手中的试卷撕裂之后,李暮几乎是用尽了全部的意志力,才将心中翻腾的怒火硬生生地压了下去,沉声道:“陛下的意思,是要如何?”

傻皇帝却是好像丝毫不曾觉察到他浑身上下这如有实质的怒火,从容道:“朕觉得,这位学子言之有物,颇能针砭时事,虽然言辞过于犀利,少了君子端方仁厚的底蕴,倒也不失为美质良才。朕觉得,他可为今科状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