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九霄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了。他是被饿醒的。
肚子里那股一层层冒上来的饥饿感觉,让他头晕目眩。元蕾蕾一看到他醒过来,就赶紧将他扶了起来。凤九霄这才发现,元蕾蕾将他靠在一块被渗出的山泉水浸润得冰凉的岩石上降温。
她的手指已经磨破了,眼圈也是红红的。
可是她却死死地咬着唇,一句话也不肯说。
凤九霄犹豫了很久,终于开口:“你背上的伤……?”
元蕾蕾低声:“戚宝儿已经帮我包扎过了,都是皮外伤。你无须担心。”
戚宝儿……,凤九霄想了想,才想起来她说的是那个身染疫症却依然温柔助人的女孩子。
可是,若不赶紧的从这里冲出去想想办法的话……,只怕这个女孩子会跟其他身染疫病的灾民一样,被困在这个山谷里,没有像样的食物,也没有药,只能一天天地在虚弱之中死去。
“必须要冲出去,否则大家全都会被困死在这里。”凤九霄拧了拧眉心。
“他们虽然凶恶,可是并未直接杀人,只是将我们困在这里而已。野菜粥勉强也能支撑一段时间。楠州府的人,发现了陛下失踪,一定会派人来找的。”元蕾蕾说着说着,声音就不由自主地低了下来。
凤九霄看着她,轻哼一声:“这话,你自己信吗?”
元蕾蕾默然。
楠州府的人发现了皇帝失踪,的确是会派人来找,可是找到了皇帝,到底是迎回州府,还是索性趁乱将他杀了,还当真是未知之数。
而看看楠州府这上上下下沆瀣一气蒙蔽皇帝,将皇帝的御驾救灾的功劳全都李代桃僵的挪到了李暮的头上,那太医更是为了将皇帝困在州府之中不惜给皇帝下药的种种手段。再想想皇帝这次御驾救灾原本就是李暮的一番唱作俱佳的大戏促成,元蕾蕾就觉得,只怕是……凶多吉少!
可是现在,他们被困在这荒山山谷之中,日日与身染疫症的灾民们在一处。就算这些官兵们并没有立刻将他们杀了,他们死于疫症只怕也只是时间问题!
元蕾蕾忍不住低声:“他们并未直接杀人啊。”
凤九霄简直是要被她气笑了。
凤九霄在过去的千万年里,一直都是直来直去,所谓一力降十会。他早已经习惯用武力去解决一切胆敢横在他面前的牛鬼蛇神。
可是现在,他却被迫发现,他必须要静下心来,一点点去思考,去推衍,却筹谋布局,去了解他的对手。
还好,他只是不喜欢那些弯弯绕,并非是头脑愚钝,没过一会儿,他的脑海之中就已经有了答案。
凤九霄轻哼:“他们没直接杀人,不过是因为若当真杀了人,反而容易留下痕迹,到时候收尾不干净。如今反正到处都是灾民,天天都有人因为疫症而死,只要将这些人关在这荒山山谷之中,至多十天半个月的,也就都死了,根本用不到他们费力去杀。”
“他们不是还给了野菜粥吗?看着倒也不似立刻要我们死的样子啊。”元蕾蕾的心中,还存这一丝丝微弱的幻想。
“如果他们不给野菜粥,灾民会立刻闹起来,引发民变。他们还要费力去杀去镇压,如此这般,慢慢地将人困死,才是最省力的法子。过后说起来,他们还可以说自己是在救灾,并未杀人,若非我今日在此,亲眼所见他们的恶行。这种手法写在奏折上,都是挑不出错处的!”一旦想通了最重要的关窍,剩下的也如同行云流水,梳理得分外轻松了。
凤九霄却不曾发现,他已经不再是一开始那不屑轻哼的口吻,而是一点点的变得沉稳下来。
“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逃出去。”
“怎么才能逃出去呢?”元蕾蕾追问。
“其实他们没杀我们最重要的理由是,灾民们足有三百多人。可是这些官兵,却不足五十人。看起来应该是楠州府城里的一支巡防小队。就算他们身手利落,若是灾民们当真群起而攻之,未必不能冲出去。”
“你是要组织灾民们冲出去吗?他们这个样子,怎么冲出去?”元蕾蕾望了望四周的灾民们。这些多是老弱妇孺,如同戚宝儿那样的半大孩子在其中几乎占了一半。他们身染疫症,走路都有点踉跄了,谈何冲出去?
凤九霄看看四周那些老弱妇孺,也觉得眼前一黑。他身为天界战神,打过不知道多少战役,可是那时候他手下的全都是精兵良将,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居然要带着这么一群身染疫症脚步踉跄的妇孺,去与正规的巡防官兵一战?
“让我,好好想想。”凤九霄觉得,脑瓜子嗡嗡的。
元蕾蕾点点头,不再打扰他。而是扒拉扒拉一旁的草丛,拔起一棵小草,从里面抽出一根细细的草穗,就放到了嘴里。
“你这是在干什么?”凤九霄奇怪。
“这草茎的汁液有一点点甜味。我以前吃过的。”元蕾蕾说着,又扒拉出一根来,递给他。
“你会辨认草药?”凤九霄的眼眸猛地一亮。
元蕾蕾点点头:“我们村的后山上长着不少草药,我得空了便去采些草药卖到镇上的药铺里,时令好的时候,能卖不少铜板!”
说着,元蕾蕾忍不住叹气:“可惜没有治疗疫症的药方,要不然,我在这里说不定也能找到一点对症的草药。”
凤九霄点点头,不再说什么,手指轻轻地叩击在身侧的岩壁上。
元蕾蕾坐了一会儿,戚宝儿过来找她说话,她便走开了。她们被困在这山谷之中已经足足有两天了。戚宝儿虽然身染疫症,可是她个性温柔善良,看到旁人需要帮忙,便总是不顾自己也染病在身,总是要伸手帮一帮。如今这两天下来,她几乎将这山谷之中的三百人全都认识了。元蕾蕾也跟着她,一起帮忙。
其实元蕾蕾自己也奇怪,明明如此境地如此危险,她为何心中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镇定?
仿佛,从邪祟出现之后,她的心,就定了下来?
不!不是这样的!元蕾蕾使劲地甩了甩头,将那些复杂的思路从脑海里使劲地甩开了。
她才没有对邪祟改观!
夜色又一点的深了下来,灾民们又各自寻了角落,彼此倚靠着入睡了。
凤九霄望向元蕾蕾:“你今天跟戚宝儿一起,将这山谷之中的灾民们都看过一遍了吧?可有特别急躁喧闹之人?”
元蕾蕾想了想,摇了摇头:“被困在这山谷之中的,全都是老弱妇孺,又身体虚弱,看起来并没有特别急躁爱闹的人。”
凤九霄点点头:“我派两个任务给你。不知道你可能做到?”
元蕾蕾从未见过这样的邪祟,一时间都有几分愣怔。她恍惚间觉得,眼前的邪祟并非是什么邪祟,而是正在中军大帐之中,统帅千军万马的大将军!
而自己,则是变成了这位大将军的帐下小将!没有丝毫的迟疑,元蕾蕾就点了点头:“你说!”
在夜色的遮掩下,元蕾蕾找到了戚宝儿。
戚宝儿听着她的话,有点迷惑:“你是说,要将身染疫症的灾民和普通灾民分开来,就有机会冲出去?”
元蕾蕾点点头:“这些官兵将我们困在一处,只给我们一点野菜粥吃,就是想慢慢地把我们所有人全都感染疫症,死在这里。我们只有将感染疫症的人与未感染疫症的人分开,才能有效地保持体力。”
戚宝儿听明白了,她略一思索,就点了点头。
她如此千辛万苦地带着弟弟们挣扎到了楠州城,不是为了白白的死在这山谷之中的。她也想活下去!随即,戚宝儿就开始与元蕾蕾一起挨个劝说那些感染疫症的人们与未感染之人分开。
因为她们白天的时候就曾四处帮助众人,是以人们听到她如此说。虽然大家都觉得希望渺茫,可是心中总是还存着那么一丝微小的幻想。便听了她的劝说,全都聚集到了山谷的一侧。而未感染疫症的人,则是被留在了山谷的另一侧。
原本,她们的劝说算是极为顺利。可是到了一个年轻女子的时候,她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将自己身染疫症的儿子松开。
无论元蕾蕾和戚宝儿如何劝说,她都只将孩子紧紧地抱在怀中,哭叫道:“我死也要跟我的孩儿一起死!你们谁也别想把我们娘俩分开!”
元蕾蕾听她不知不觉间哭叫得声音越来越响亮,眼看就要把谷口处守夜的人吵醒,心中焦急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突然,她身后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道:“好,你这是自己不想活了,也要拖着孩子垫背吗?”
元蕾蕾回头,发现凤九霄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后。
那女子一愣,急忙反驳:“我才不是!我自然是盼着孩子能活!”
凤九霄死死盯着她:“如今只要你肯将孩子放开,大家就可以一起为这孩子争取一线生机。你身为他的娘亲,却不肯为他争取生机,只想要带他一起死,这是亲娘做的事情吗?你只怕是这孩子的后娘吧!”
那女子一噎,却终于不再说什么,只将怀里的孩子使劲抱了抱,就递到了戚宝儿的手中。
次日晨,野菜粥的锅子又架了起来。
人们按照之前元蕾蕾和戚宝儿的提示,不再拥挤争抢,而是等到未染疫症的人先吃了,这才换身染疫症的人去领粥。
那发粥的军士只当他们是早就饿的没了力气,也并未在意。
元蕾蕾忙了一天,终于拖着一团硕大的草球来到了她和凤九霄歇息的岩壁边。却看到凤九霄正在皱着眉头望天。自从三天前下过一场暴雨之后,就一直都是阴天。山谷也自有一股初夏的清凉。
可是元蕾蕾看得出来,凤九霄对这样的天气,很不满意。
“风,若是有风就好了。”凤九霄忍不住的喃喃。
“这里不是有风吗?”元蕾蕾莫名的看着他。
凤九霄眉头拧得紧紧的:“这点风,不够!若是能呼风唤雨的话……”。
“若是能呼风唤雨,你就是个神仙,也不会被困在这里出不去了。”元蕾蕾非常不客气的打击他。
凤九霄噎住。他很想告诉眼前这个小丫头,在她面前的,就是神仙!他乃天界战神凤九霄!他在天上的时候,莫说是呼风唤雨,就算是翻天覆地移山填海对他来说,也不过是易如反掌!
可惜……蟠桃的那一点点虚弱的仙气,能护住他保持住自己身为天神的记忆就算是不错了。呼风唤雨什么的,不要说是能不能施展。就算是勉强施展出来了,被天道发现他在凡间滥用术法搅乱人间,到时候他的这次历劫失败,他不是白忙活了吗?
于是,凤九霄只能硬着头皮,搜肠刮肚地在脑海之中回忆自己曾看到过的观云识天相的那些书,拼命地推衍,今天晚上,能不能有他想要的东南风!若是早知道他下凡历劫还要用到这些知识,他就一定怎么着也要将那几本书册好好地记在脑子里啊。
九霄战神凤九霄第一次强烈地感受到了——书到用时方恨少!
夜渐渐地深了。那些官兵们也都纷纷进入了各自的木屋里休息了。
如今已经是六月。他们进屋休息主要是因为屋中有床铺,可以睡得更加舒适一些。木屋的门却是一个个全都敞开着的。毕竟,如今的天气,早已经不适合关门睡觉了。否则只怕会硬生生地憋出一身汗来,还不若开着门睡觉来得清凉。
虽然在门口的大栅栏边有两个军士守着,不过在他们的眼中,这些灾民早就已经与死人没什么两样,他们也不过比那些早早入睡的多撑了不到半个时辰,就也呼呼大睡了。
元蕾蕾目瞪口呆地望着凤九霄,只见他弯着腰,以一种极为敏捷的姿势朝前潜行着。若非是她一直都死死地盯着他的动作,只怕他瞬息间就会消失在她的视线之中。
凤九霄无声无息地靠近了那个火堆,他的手灵巧地在那堆灰烬里摸了摸就找到了白日里军士们放在旁边的打火石。他敏捷的用打火石将手中的那一段草球小心翼翼地点燃了。他的手掌一点点的护住了那小小的火苗,等到火焰燃起来,他再将明火掩了掩,待到白色的烟雾无声无息地蒸腾而起,他这才轻轻地吁出一口气,将视线投向了天空之中。
仿佛是空中骤然传来了某种讯息般的,刚才还笔直朝上飘舞的烟尘,居然一点点地朝着东南方向徐徐翻涌而去。
那是——军士们休息的木屋方向!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原本正倚靠在木栅栏上睡觉的军士“扑”的一声,重重地扑倒在地。可是他却是连哼都不曾哼一声,继续倒在地上呼呼大睡。
不,他这并非是呼呼大睡,而是彻底被麻痹了身体!此时他就算是清醒了,也是半点动弹不得的!
“太好了!”元蕾蕾忍不住赞叹。
“不错!”凤九霄竭尽全力地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可是却依然不自觉的带出了一丝丝动摇的尾音。
让身染疫症的人们和普通灾民分开,再采集让人麻痹的药草去将守卫官兵放倒。这些都是他计划的一部分,虽然这些比起他以往曾经打过的那些尸山血海的战斗来说,这几乎是小得不值一提。可是,虚弱的凡人之躯却让他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
他突然发现,一旦他没有了引以为傲的无双战力之后,他所能倚仗的东西居然这么少?!
更让他根本不愿意细想的是,即使是让身染疫症的人们和普通灾民分开,再采集让人麻痹的药草去将守卫官兵放倒这两个步骤,也都是在元蕾蕾的帮助之下才完成的。至于他,他既无法如元蕾蕾那般说服灾民,更加认不出什么药草。天界的仙草他能辨认一二是因为那些仙草上都缭绕着仙气,可是凡间的药草却是没有这么明显的特征,他是看哪个都觉得是野草。
若非是刚才天公作美,终于如他推算的一样出现了东南风,他简直有点没眼看自己了。
“再等一等,等到屋里睡觉的那些全都放倒了,我们就可以逃出去了!”凤九霄沉声道。
元蕾蕾点点头。转身就去招呼那些灾民们,可以准备出逃了。
木栅栏被小心翼翼地抬开了。
元蕾蕾带着那群普通灾民朝着山外跑去,在他们身后是戚宝儿带着的身染疫症的灾民。趁着浓黑如墨的夜色,他们终于全都逃出了那个足足困了他们三天的荒山山谷。
可是,逃出囹圄的欣喜还未来得及升腾,他们就面临着另一个问题——接下来要往哪里去?
众人纷纷将目光望向了元蕾蕾和凤九霄。是他们将他们带出了绝境。不知不觉,他们在这些灾民们的心中,已经拥有了至高无上的地位。
凤九霄还未开口,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了一阵呼喝之声!
也是他们的运气不够好,竟是有两个军士白日里去附近的山涧里钓鱼吃酒,吃到睡着了,到现在才回来。一看到荒山山谷里已经没了人,顿时大惊失色,一下就将所有人全都叫醒了。
这会儿,竟然是已经追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