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么行了半柱香工夫,季月年穿过破败不堪的连绵宫阙,在树境的残缺境壁之前止住了脚步。

金圣宫娘娘为了催动化灵至宝,不惜大肆汲取朱紫妖国的本源气运,妖国金印崩毁之后,在气运之力狂暴炽烈的反噬之下,偌大的朱紫地境几乎生机尽灭,不仅天地灵气浅薄无比,甚至就连那些瑰美巍峨的建筑都仿佛在刹那之间跨过了无数光阴,陈旧残破至了极点,再也看不出曾经哪怕一丝一毫的繁盛之象。

咔嚓。

碎裂之声传入耳畔,本就已经满是裂纹的树境境壁在气运之力的侵蚀之下终于不堪重负,化作数不清的透明光影崩散开来。

季月年抬首望着直插云巅的古老灵树,依稀想起了数百年前摘霞道会之时的熙攘之景,那般万灵来朝的盛况,如今早已化作云烟消散无影,再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心念动间,身下有半透明的九瓣莲台光影凝聚而出,乘风借力,沿着灵树的庞大树干扶摇而起,朝着高及两万三千丈的树冠云阙遥遥行去。

已是傍晚戍时,天光渐隐,一轮阴月悬于霄天之上,灿白月光洒落而下,轻柔地抚摸着灵树之底数之不尽的残垣断壁。

一道雪白玄光沿着灵树树干乘风而上,炽烈的罡风在耳畔呼啸,发丝随风翻扬而起,季月年御着九瓣莲台光影,心神深处却蓦地涌起阵阵难以言明的孤独之感,仿若天地之间只余了自己一人。

渭渊山海之境降临,短短数日之内,极北边陲数百地界的生灵尽皆入了往生轮转,无论是没有半点修为在身的凡俗之人,还是摄掌一方地界的神宫宿灵之境生灵,都如同微弱的尘埃一般湮灭消散,没有半点区别。

夜雨无声。

季月年御乘着九瓣莲台,径直穿过重重云海,落在了树冠云阙之前。

不知不觉间,雨势渐急,季月年身周有浅浅的冰蓝灵光萦绕而起,无论是袍袖边角之处,还是发丝之间,皆是泛着瑰美无比的湛蓝光晕,将天象雨水阻隔了出去。

云阙宫门之下,灰暗的雨幕之中,隐约立着一个人影。

狂风呼啸,黑压压的沉重乌云翻滚涌动,有了一道转瞬即逝的缝隙。

天穹之上银白的月光映过那云层缝隙,穿过细细的雨帘,洒在了人影的脸上。

其脸面之上皆是可怖的虚无,世间的任何恐怖都不足以形容其万一,寻常生灵只需看上一眼,便会神魂震颤,甚至就连心智都有可能崩溃。

身鬼。

天地之间的身鬼隐于“雨”之天象,可无论是何处的身鬼,始终都不会真正现出身形,身鬼无质无形,生于天地规则,可以毫无阻碍地侵入真灵之中,乃是一种诡异无比的隐秘生灵。

一旦其能够显现出被人所见的身形,便说明此身鬼的修力极为可怕,甚至到了超脱天象重凝神魂的地步。

那只身鬼一步踏出,身形扭曲之间,下一刻便在云阙宫门之下消失,出现在了季月年身前。

季月年伸出苍白修长的手指,径直抚上了它扭曲模糊的面庞,诡异冰凉的气息漫入指间,甚至就连神宫之中的神海玄气都有了些许震颤。

数百年前,白玉楼离开太御圣宗之时,曾亲自割裂出了一缕掌鬼天符的气息,送予了季月年。

那掌鬼天符源于元景玄山,乃是元景玄山的上仙所炼制,因曼陀花妖稚言诞下了白玉楼,故将这道仙符赐予了稚言,作为其护身之物。

常人都对身鬼避之不及,而白玉楼却因这道仙符之故,最喜摄杀身鬼,其送予季月年的这一缕仙符气息,便是用来蕴养一只超脱天象的身鬼化生所用。

树冠云阙位于灵树之巅的重重云海之上,足有两万三千丈之高,无论哪一种天象降临,此处都极容易蕴养出鬼灵之物。

摘霞道会之时,季月年将这一缕仙符气息悄无声息地种在了云阙宫门之下,如今数百年过去,它汲取了数之不尽的身鬼修力,终于在上一次天象之中摄了一只刚刚诞生的身鬼,将那些修力尽皆灌注其上,使其超脱出了雨之天象,能够真正显化出身形。

身鬼虽名为鬼,却并不是鬼物之属,而是一种诡秘的天象生灵,其之可怕神异根本不可想象。

雨势渐歇,乌云尽散。皎白的月辉映照之下,季月年静立于重重云海边缘,俯视着灵树之底那一片死寂的妖国皇城,轻声道:“我有两卷真法,一卷名为《玄阴》,一卷名为《龙血》,你要修哪一卷?”

其语气虽是问询,却并未给出第三个选择。

身鬼在天象之中化形而出,刚刚诞生灵智不久,此时将剥离而出的血源予其修行,不但能够摆脱一些血脉之上的牵连,更能对其修力了若指掌,无论其成长到什么程度,心念动间,皆可刹那间废去其所有的修力。

天象生灵,所御使的力量名为修力,而寻常生灵却将身鬼当做鬼物,从始至终都是一种谬误。

不知何时,它的头颅之上亦是披了黑袍布帽,将其形貌完全掩藏在了漆黑的罩袍之下。

“敢问季主,《玄阴》何解,《龙血》又是何解?”

它的声音冰冷灵透,有着极强的浸透之感,似乎可以直接传入生灵的心神深处。

天象生灵一旦化形而出,其灵智之高根本无法想象,便似人间的宿慧一般,有着生而知之的神异天赋。

季月年侧头看了它一眼,在它的诡秘黑袍之上停留了一瞬,道:“《玄阴》乃是神道真法,《龙血》则是仙道之卷。你若修了神道,我便将你当做炼药的丹炉,聚阴的神阵;你若修了仙道,我便将你当做渡海的芦苇,破劫的道刃。”

“如此听来,修那神道真法却是个短命的差事,总归是仙道活得长久些,我修《龙血》便是,”它略一沉默,上前行至季月年身侧,与其一同俯视着生灵绝迹的朱紫皇城,“我诞生至今,季主还不曾赐名。”

云散风起,狂风呼啸着席卷而过,将它头上的罩袍撩起了一些,隐约露出了其白皙如玉的额头,以及额前随风翻扬而起的一缕青丝。

季月年轻笑,并未开口,而是轻翻手掌,一卷泛着金红光晕的龙血真卷缓缓凝聚而出。

东海龙宫的血源真血。

他手中持着光华流转的血脉真卷,眸光之中虽隐约带着笑意,可其中倒映着的皎白月影却愈加清寒,冰冷如同万载不融的霜雪。

它沉默着将那真卷取了过来,黑袍之下伸出的纤白手指如同惊鸿乍现一般,转瞬即逝。

季月年并未看它,而是立于重重云海的边缘之处,衣袂飘扬之间,散作了漫天细碎的青芒。

神宫宿灵之境的生灵,已经可以在短距离之内施展凝形化影之术。

“冷清孤寂,月下婵娟,唤作季清婵便是。”

季月年的声音渐行渐远,隐约传入耳畔,它依旧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捧着那龙血真形之卷,其上萦绕着的璀璨金红光晕弥漫而至,逐渐映入了瞳孔深处。

季清婵。

……

澜江大峡谷。

钟鼓之音入耳,吞月元君神色有些忐忑,缓缓行入了山神真殿之中。

巍峨的供奉真殿早已是满目疮痍,高及数十丈的澜江大山神神像被毁去了大半,只余了残破的庞大身躯倒塌在侧,其上有着死寂之气四散蔓延。

那塌陷的澜江大山神神像之下,有着一个身着长袍的身影,此时正静静地望着神像仅剩一只的灰白双目,轻叹一声,道:“此山神恪尽职守,并无错处,却是被第九宫生生诛了真灵,剥了神位,实在有些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