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期表面上风平浪静,而暗中却激**着一股革命潮流。来自1789年和1792年幽谷的气流,又吹回到空中。青年一代,请允许我们使用这个字眼,正在“蜕变”。他们几乎毫无觉察,就随着时间的流动而改变了。表盘上行走的时针,也在心灵里行走。每人都不可避免地迈出前进的脚步。保王党人变成自由派,而自由派则变成民主派。
那就像一次大海潮,只见无数浪涛起落流转,而浪涛起落流转的特点就是大交汇,那便是蔚为奇观的思想大汇合:人们同时崇拜拿破仑和自由。在此我们谈一点历史。这正是那个时期的幻景。观点和主张的形成要经过不同阶段。伏尔泰保王主义,这一奇特的变种,也有同样怪异的对应物,就是波拿巴自由主义。
另外一些思想团体较为严肃。有的探讨原理,有的看重人权。有的热衷于绝对真理,放眼可望实现的无限远大的目标:绝对真理,以其自身的刚硬严苛,把人的思想推向霄汉,在无限空间里飘浮。信条比什么都更能令人产生梦想;而梦想又比什么都更能孕育未来。今天的乌托邦,就是明天的骨肉。
先进的主张有双重背景。一种神秘的端倪威胁了“既定秩序”,显得可疑而诡秘。这是最为革命的一种标志。当权者的意图,在坑道里同人民的意图狭路相逢。酝酿起义正好道出密谋政变。
当时,法国还没有德国道德团[196]或者意大利烧炭党[197]那样庞大的地下组织;然而,有些地方,挖掘的暗道正伸展蔓延。艾克斯那儿的苦古德社[198]已见雏形;在巴黎的这类社团中,有一个ABC朋友会。
何谓ABC朋友会呢?这是一个团体,其宗旨,表面上为教育孩子,实际上为培训成人。他们自称为ABC的朋友,ABC就是民众[199]。他们要使民众站起来。双关语的文字游戏,谁要嘲笑那就错了。这种文字游戏,有时在政治上相当严肃。例如,“阉人上战场”[200],就使得纳尔雷斯当上将军;再如,“野蛮人所不为,巴尔贝里尼干出来”[201];再如,“自由和家”[202];再如,“你是石头,在这石头上我要建造……”[203]等等。
ABC朋友会的成员不多,是一个处于萌芽状态的秘密团体,几乎可以说是个小集团,当然要有小集团能产生英雄的含义。他们在巴黎有两个聚会地点:一个是“科林斯”酒馆,在菜市场附近,以后还要谈到;另一个是穆赞咖啡馆,在先贤祠附近圣米歇尔广场边上,那家小咖啡馆如今已然拆毁。两个聚会地点,前一个接近工人,后一个接近大学生。
ABC朋友会经常在穆赞咖啡馆的后间秘密聚会。后间离店铺相当远,由很长一条走廊相通,有两扇窗户和一道后门,出后门下一道暗梯,便是砂岩小街[204]。他们聚在那里抽烟,喝酒,打牌,说说笑笑,纵论天下大事,谈到某些事又压低嗓门儿。墙上钉着一幅共和时期的法国旧地图,这一标志就足以唤起警探的嗅觉了。
ABC朋友会的成员大部分是大学生,他们同几个工人关系十分密切,主要人物的名字如下:安灼拉、公白飞、若望·普鲁维尔、弗伊、库费拉克、巴奥雷、赖格尔或飞鹰、若李、格朗太尔。在一定程度上,他们已成为历史人物了。
这些青年极重友情,成为一家人了。除了赖格尔,他们全是南方人。
这伙人很出色,但是,他们已经消失在我们脑后无形的深渊中了。故事叙述到这里,趁读者还未目睹他们坠入一场悲壮冒险的黑暗中,也许有必要移过去一束光,照一照这些年轻的面孔。
安灼拉是有钱人家的独生子,以后读者就会明白我们为什么第一个提到他。
安灼拉是个可爱的小伙子,但厉害起来也很吓人。他像天使一样俊美,是安蒂诺乌斯[205]再世,但又桀骜不驯。看他那沉思眼神的反光,可以说他在前世就经历过革命的大风暴。他以见证人的身份继承了革命传统,了解这件大事的全部细节。他天生仪态威严,而又勇武好斗,一个青年能集此于一身,简直不可思议。他既是主祭,又是斗士。以直接的观点来判断,他是民主的战士;如果超越当时的运动来看,他是宣扬理想的教士。他目光深邃,眼睑微红,下嘴唇厚实,容易做出鄙夷之态,而额头则显得高耸。一张面孔上额头高耸,就像天际上一片晴空,如同上世纪末本世纪初的一些少年得志的人,他的青春也跟少女一样,奔逸而鲜艳,尽管也有略显苍白的时候。他已成年,却还像个孩子。他到了二十二岁,却还像十七岁少年。他十分严肃,就仿佛不知道天下还有所谓的女人。他只有一种迷恋,就是人权,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清除障碍。他在阿文蒂诺山上会是格拉库斯,[206]在国民公会里会是圣茹斯特。他视而不见玫瑰,不理睬春天,也听不见鸟儿歌唱;他看见爱娃德奈**的酥胸,也不会比阿里斯托吉通更为动情,在他眼里,就像在哈尔莫狄乌斯眼里那样,鲜花只配掩藏利剑。[207]他在欢乐中也不苟言笑。凡遇到同共和无关的事物,他总怕被玷污似的垂下目光。他是自由女神大理石雕像的情人;他的语言直穿胸腔,像圣歌一般娓娓动听。难以预料他什么时候张开翅膀。哪个多情女子去试探他,那就是自找倒霉!康伯雷广场或圣让·德博维街的年轻女工,见到这张逃学的中学生面孔,这副少年侍从的模样儿,见到这金黄的长睫毛、这蓝眼睛、这迎风蓬乱的头发、粉红的脸蛋、鲜艳的嘴唇、洁白的牙齿,如果要饱餐这整个曙光,走到安灼拉面前搔首弄姿,那她就会从一副惊人而凶狠的目光中突然看到深渊,从而明白不该把以西结的威猛天使同博马舍的风流天使混为一谈。[208]
安灼拉这边代表革命的逻辑,而公白飞那边则体现革命的哲学。革命的逻辑和哲学之间,唯一的差异就是它的逻辑能导致战争的结论,而它的哲学则能达到和平的结果。公白飞补充并修正安灼拉,他个头儿没有那么高,肩膀却要宽些。他主张往人们的头脑里灌输总体思想的广泛原则,他常说“革命,其实就是文明”,他在悬崖峭壁的山峰周围,展示了辽阔的碧空。因此,在公白飞的全部主张里,有些切实可行的东西。公白飞倡导的革命,要比安灼拉所倡导的容易让人接受。安灼拉宣扬革命的神圣权利,公白飞则宣扬自然的权利。前者追慕罗伯斯庇尔,后者接近孔多塞;对于大众生活,公白飞的体验要比安灼拉的多。这两个青年若能留名青史,那么一个是义士,另一个则是贤哲。安灼拉更多阳刚之气,公白飞更多人情味。“人”和“成年人”[209],这正是两者之间的细微差异。安灼拉严厉,公白飞则不同,他由于天性纯洁而显得温和。他喜欢“公民”这个词,但是更爱“人”这个词,还好故意像西班牙人那样讲:hombre[210]。他博览群书,常去看、去听公共课,听阿拉戈[211]讲解光的极化,特别爱上若弗鲁瓦·圣伊赖尔[212]的课,听他讲外颈动脉和内颈动脉的两种功能,一个管面部,一个管大脑;他密切注视并了解科学的发展,对比分析圣西门和傅立叶的学说,解读古代象形文字,砸开鹅卵石推测地质,凭记忆画出蚕蛾,指出法兰西学院词典中法文的错误,还研究普伊塞古和德勒兹[213],什么也不肯定,连奇迹也不例外,什么也不否定,连鬼魂也一样,还浏览政府《公报》合订本,而且总爱思索。公白飞宣称,未来掌握在教师手中,他特别关心教育问题。他希望社会要不懈地努力,提高人民的才智和道德水平,推广使用科学,传播思想,使青年增长智慧;他担心目前的教学方法太贫乏,文学观点太浅陋,仅仅局限于两三个世纪的所谓古典主义,学阀专断的教条肆虐,以及种种经院的偏见和陈规,这一切要把我们的学校搞成牡蛎[214]的人工培育场。他学识渊博,什么都讲求纯正、精确,又多才多艺,具有开拓精神,同时又善思索,正如友人所说,“简直到了想入非非的程度”。对所有这些梦想,如建造铁路,动手术免除疼痛,暗室里固定影像,打电报,气球定向行驶,他都深信不疑。不仅如此,他也不畏惧由迷信、专制和成见在各处建造的反对人类的堡垒。他这种人认为,科学迟早要扭转局面。安灼拉是首领,公白飞则是导师。人们愿意跟随前者战斗,跟随后者前进。这并不是说公白飞不能战斗,他遇到障碍照样展开肉搏,奋力猛攻;但是,他更喜欢通过原理的教育和颁布切实可行的法规,逐步让人类同命运协调一致:在两种光明中,他倾向于光照而不是火焰。熊熊大火固然能映红半边天,但是何不等待日出呢?火山爆发也能发光,但是毕竟不如曙光。公白飞欣赏壮丽的红焰,也许更看重美的白色。混杂着烟尘的光明、由暴力换取的进步,只能给这个温和而严肃的人带来一半满足。像1793年那样,让人民从悬崖直坠真理之谷,使他望而生畏,然而,他更憎恶一潭死水的状态,能嗅出那里的恶臭和死亡。总而言之,他喜欢飞沫而讨厌瘴气,喜欢激流而讨厌污水坑,喜欢尼亚加拉瀑布而讨厌鹰山湖。一句话,他既不愿停顿,也不愿过激。他那些闹哄哄的朋友,一个个威武雄壮,力主完美绝对,赞赏并呼唤波澜壮阔的革命冒险行动,而公白飞却倾向于自然的进步。这种有益的进步也许显得平静,但是很纯洁;也许显得按部就班,但是无可指摘;也许显得冷漠,但是不可动摇。他不惜跪在地下,双手合拢,祈求未来以其完全纯洁的面貌到来,又丝毫不打扰人民向善的巨大进程。
“善必须是纯洁的。”他反复这样强调。的确,如果说革命的伟大就是凝视光彩夺目的理想,利爪携着血和火,穿越雷电向它飞去,那么进步的美,就是保持纯洁无瑕;华盛顿代表一个,丹东体现另一个,两者的区别在于,一个是长着天鹅翅膀的天使,另一个是长着雄鹰翅膀的天使。
若望·普鲁维尔的色彩比公白飞还要柔和。有一段时间他有点任性,叫自己“若安”,当时他正研究一场强有力的深刻运动,那对于了解中世纪是必要的。若望·普鲁维尔很重情,他侍弄盆花,喜欢吹笛子,作诗,热爱民众,可怜妇女,为儿童流泪,同样相信未来和上帝,责备革命砍了一个王者的头,即安德列·舍尼埃[215]的头。他的声音平时很轻柔,有时又会突然雄劲起来。他是文人,博古通今,可以说通晓东方事物。他的最大长处就是心地善良;他作诗气魄恢宏,这对于深知善良与伟大相近的人来说,是极其自然的事。他会意大利文、拉丁文、希腊文和希伯来文;他会这些文字,只用来读四位诗人的作品:但丁、尤维纳利斯、埃斯库罗斯和以赛亚。至于法国诗人,他喜欢高乃依胜过拉辛[216],喜欢阿格里帕·德·奥比涅胜过高乃依。他爱在长满野燕麦和矢车菊的田野里游**,关心云彩不亚于关注时事。他的精神有两种姿态,一种对人,一种对上帝;他不是研究探索,就是冥思静观。他整天都深入考虑社会问题,诸如工资、资本、信贷、婚姻、宗教、思想自由、爱好自由、教育、刑罚、贫困、结社、财产所有权、生产和分配、昏昧蒙蔽芸芸众生的底层之谜;到了夜晚,他观望星相,观望那些巨大的天体。他跟安灼拉一样,是富家的独生子。他讲话慢声细语,低着头,垂下目光,局促不安地微笑着,神态不自然,样子笨拙,动不动就脸红,性情十分腼腆。然而,他却英勇无畏。
弗伊是个制扇工人,自幼父母双亡,每天干活勉强能挣三法郎,他却只有一个念头:解放全世界。他还关心一件事:学习;他说这也是自我解放。他自学读书写字,他获取的知识全靠自学。弗伊为人慷慨仗义,胸襟豁达。这个孤儿却收养了民众。他想念母亲,就思考祖国。他不希望有一个人没有祖国。他来自民众,具有远见卓识,心中蕴含着今天所说的“民族意识”。他自修历史,就是要了解情况,有的放矢地表示愤慨。这小圈子乌托邦青年特别关注法国,唯独他面向国外,专门了解希腊、波兰、匈牙利、罗马尼亚、意大利。他以理所当然的顽强态度,总提起这些国名,也不管场合适当不适当。土耳其对希腊和色萨利的侵犯,俄国对华沙、奥地利对威尼斯的侵犯,这些暴行令他义愤填膺。尤其是1772年的那场大暴行[217],更令他切齿痛恨。愤慨中所包含的真理,是最有威力的雄辩;他的雄辩就是这种类型。他滔滔不绝地谈论1772这个无耻的年份,谈论这个被出卖的高尚而勇敢的民族,这种三国共同犯下的罪行。这种骇人听闻的阴谋诡计,竟然成为消灭别国的模式,从那之后又有多少高尚的民族遭殃,可以说被勾销了出生证。现代社会的全部罪行,无不是从瓜分波兰的行动中派生出来的。瓜分波兰已成为定理,现在所有政治暴行全是它的推论。近百年来,所有独裁者、所有叛逆,无一例外,都参与策划,在合谋瓜分波兰一事上签字画押了。要查阅近代叛卖案件的档案,这便是头一卷。维也纳会议[218]先参照了这一罪案,才完成了自己的罪行。1772年吹响出猎的号角,1815年则吹响分赃的号角。这就是弗伊常说的一套话。这位可怜的工人充当起正义的保护者,正义作为回报也使他伟大。这是因为正义中的确有永恒。华沙绝不会变成鞑靼城,同样,威尼斯也绝不能成为条顿的国度。那些君主枉费心机,只能名誉扫地。沉没的国家迟早要浮出水面。希腊还要恢复为希腊,意大利还要恢复为意大利。伸张正义并反对暴行,会永远坚持下去。掠夺一国人民的暴行,也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一笔勾销。这种大规模的诈骗毫无前途。绝不可能像从一块手帕上撕掉商标那样抹掉一个国家的名称。
库费拉克有位父亲,人称德·库费拉克先生。复辟王朝时期,资产阶级在贵族问题上有个错误的认识,那就是过于相信这个小小的“德”字。众所周知,这个词在这里毫无意义。然而,在《密涅瓦》[219]刊行时期,资产者把这个可怜的“德”字估计得过高,认为必须将其取消。德·肖夫兰改称肖夫兰先生,德·科马尔丹先生改称科马尔丹先生,德·孔斯唐先生改称孔斯唐先生,德·拉法耶特先生改称拉法耶特[220]先生。库费拉克也不愿意落伍,去掉一切累赘,只叫库费拉克。
关于库费拉克,仅说这一点就差不多了,余下的只补充一句:欲知库费拉克,请看托洛米埃。[221]
库费拉克有一种青春活力,可以说是机灵鬼的慧美。过了一段时间,整个这种慧美,就会像小猫的娇媚一样消失。如果原来是两只脚的,就会成为绅士;如果原来是四条腿的,就会成为老猫。
这种鬼机灵,通过一届一届读书的学生,通过一批一批服兵役的青年,几乎总是以同样方式相互传递,就像接力赛跑一样;因此,正如我们指出的,谁在1828年听库费拉克讲话,就会以为听到托洛米埃在1817年的讲话。不过,库费拉克是个诚实的小伙子,表面上看两个人都显得同样聪明,但差异却很大,两者身上潜在的成年人截然不同。托洛米埃身上蕴藏着一名检察官,库费拉克身上蕴藏着一名勇士。
安灼拉是首领,公白飞是导师,库费拉克是中心。其他人多发光,而他则多发热。他的确具备一个中心的所有品质:圆形和辐射。
巴奥雷参加了1822年6月年轻的拉勒芒[222]出殡时的流血冲突。
巴奥雷性子好,修养差,人很诚实,手上留不住钱,他挥霍的程度近于慷慨,健谈的程度近于口若悬河,大胆的程度近于放肆无礼,真是最优质的当魔鬼的料;他身穿怪模怪样的坎肩,持有鲜红色的见解;他是起哄大王,最喜欢争吵,只要还不是一场暴乱;也最喜欢暴乱,只要还不是一场革命。他随时准备砸玻璃,接着掀起街道的石块,再接着搞毁政府,就是为了看看行动的效果。他上了十一年学,嗅嗅法律,但又不学。他的座右铭是:“决不当律师。”他的徽章是一个床头柜,里边露出方形睡帽。他难得去法学院,偶尔去一下,便扣好礼服的纽扣儿(须知当时还没有发明短外套),并采取一点卫生措施。他对学校大门说:“多标致的老头儿!”见到院长戴万库尔先生却说:“多雄伟的建筑!”他在课本里时常发现歌曲的题材,在教师身上时常发现漫画的原型。他无所事事,干吃着相当一大笔生活费,每年约有三千法郎。他的父母是农民,这儿子懂得要反复向父母表示敬意。
他常这样说他们:“他们是农民,不是资产阶级;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聪明一些。”
巴奥雷是个任性的人,要去好几家咖啡馆;别人都有习惯的固定地方,他则不然,喜欢游**。流浪是人类的特点,游**是巴黎人的特点。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但其实他洞察事理,很有头脑。
在ABC朋友会和后来逐渐成形的一些团体之间,他起纽带作用。
在这个青年的团体中,有一个秃顶的成员。
德·阿瓦雷侯爵在路易十八逃亡那天,把国王扶上一辆出租马车,当即被封为公爵。他讲述过这样一件事:1814年国王返回法国,在加来上岸,一个男子递上一份申请书。国王问道:“您有什么请求?”“陛下,想要一个驿站。”“您叫什么名字?”“赖格尔[223]。”
国王皱起眉头,看了看申请书上的签字,见到名字是这样写的:Lesgle。这种缺乏波拿巴色彩的写法打动了国王,他开始面露笑容。“陛下,”申请人又说,“我的祖先是宫廷养狗的仆从,绰号叫‘赖狗儿’。这个绰号便成了我的姓氏,我就叫‘赖狗儿’,简写为‘赖格儿’,又错写成‘赖格尔’。”听到这里,国王终于笑了。后来,不知是有意还是失误,国王还真的委派那人管理莫城驿站。
这个团体的秃顶成员就是那个赖狗儿或赖格儿的儿子,署名为赖格尔·德·莫。伙伴们都简化叫他博须埃。
博须埃是个倒霉的快活的小伙子。他的特长是一事无成。相反,他却嘲笑一切。二十五岁便秃了顶。他父亲终于置了一所房子和一块田产;可是这个儿子却急不可待,在一次失算的投机交易中,一下子将房产地产赔了进去,什么也没有剩下。他人聪明,又有学识,就是办不成事。他事事落空,处处上当;他搭起来的架子,会倒塌在自己身上。他若是劈木柴,准会剁掉自己的手指;他若是有一个情妇,就会很快发现又多了个男友。他随时都会碰到倒霉事儿,因此,他总是那么快活。他常说:“我住的房子总往下掉瓦。”他不以为怪,因为对他来说,意外事件全在意料之中;他对晦气泰然处之,对命运的戏弄一笑置之,就像善解玩笑话的人那样。他的钱袋空空如也,而口袋里的好兴致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往往会出现这种情况,他很快就用到他的最后一文钱,但是从未发出最后一声大笑。他见厄运进门,就热烈欢迎这个老相识;他见灾星降临,也会拍拍灾星的肚子;他同命运混得极熟,甚至用小名称呼,常说:“你好,倒霉鬼!”
他受命运的迫害多了,就增长了创造力,一肚子鬼点子。他身无分文,但只要高兴,就会“大肆挥霍一通”。一天夜晚,他跟一个傻大姐吃饭花掉“一百法郎”,席间突发灵感,讲了这么一句值得回忆的话:“五路易姑娘[224],给我脱靴子。”
博须埃缓步走向律师那一行业,他修法律,学习态度同巴奥雷一样。博须埃没有什么住处,有时根本没有,时而住这人家里,时而住那人家里,在若李家投宿的次数最多。若李攻读医学,比博须埃小两岁。
若李是个总疑心自己害了病的青年。他学医所得是当患者而非做医生。年仅二十三岁,他就认为自己百病缠身,整天对着镜子照舌苔。他断言,人体同针一样可以磁化,因此将卧室的床摆成头朝南脚朝北,以便夜晚睡觉时,血液循环不受地球巨大磁流的阻碍。每逢暴风雨,他就给自己把脉。不过,他比谁都快活。年轻、乖僻、病弱而快活,这些毫不相干的属性,却在他身上和睦相处,结果他成了一个既古怪又可爱的人,那些喜欢连发轻快辅音的伙伴都叫他若勒勒勒李。“你可以用四只翅膀飞翔[225]了。”若望·普鲁维尔对他说。
若李爱用手杖头戳自己的鼻子,这是头脑机敏的一种标志。
所有这些青年尽管各不相同,却有同一种信念,谈论他们只能以严肃的态度。
他们全是法兰西革命的亲儿子。一提起1789年,最轻浮的人神情也都变得庄严了。他们的生身之父曾经是,或者仍然是君主立宪派、保王派还是空论派,这已无关紧要:从前发生的混乱,同这些年轻人毫不相干;道义的血液在他们的脉管里流淌,他们色调一致地信奉不受腐蚀的主义和绝对的职责。现在,他们参加了秘密团体,开始在暗中描绘理想的蓝图。
在这些满腔热忱、坚信不疑的人中间,却有一个怀疑派。他是如何进去的呢?连带进去的吧。这个怀疑派名叫格朗太尔,他好用字谜式的字母R[226]作签名。格朗太尔特别小心谨慎,绝不轻信什么。在巴黎求学的大学生,他是学到最多东西的人,知道最好的咖啡是在朗索兰咖啡馆,最好的台球设施是在伏尔泰咖啡馆,知道在曼恩大道的隐士居有美味的烘饼和美妙的侍女,在萨盖大妈店有烤子鸡,在居奈特城关有水手鱼[227],战斗城关有一种自酿的白葡萄酒。无论什么东西,他全知道哪里的最好。此外,他还会拳击、踢打术,会跳几种舞蹈,棍术也很有造诣,还尤其嗜酒。他的长相丑得出奇:当时最漂亮的制鞋女工伊尔玛·布瓦西,挺恨他那副丑相,说了这样一句精辟的话:“格朗太尔没法儿看。”然而,格朗太尔自命不凡,对此并不介意。他多情地注视所有女人,那神气仿佛是说无论她们哪一个:“只要我愿意!”而且,他也极力让伙伴们相信,到处都有女人追他。
所有这些词语:民权、人权、社会契约、法兰西革命、共和、民主、人道、文明、宗教、进步等等,在格朗太尔看来都毫无意义,他总是一笑置之。怀疑主义,人类智慧的这种干性骨疽,没有给他的头脑留下一个完整的思想。他以嘲笑的态度对待生活,这便是他的原则:“我的酒杯满着,只有这一点是真实可信的。”无论何党何派的何种忠心,他都一概嘲弄,不管兄弟辈还是父老辈,也不管青年罗伯斯庇尔还是洛瓦兹罗尔。“他们可真够激进的,全都死了。”他时常这样高声说。他对耶稣受难十字架的评价是:“这才是个成功的绞刑架。”他好色,爱赌博,**不羁,经常醉醺醺的,还不怕惹那些爱思考的青年讨厌,不停地哼唱“我爱姑娘爱美酒”,正是《亨利四世万岁》的曲调[228]。
不过,这位怀疑主义者却表现出一种狂热。狂热的对象既不是一种思想,也不是一种教条,既不是艺术,也不是科学,而是一个人,即安灼拉。格朗太尔佩服、喜爱并崇拜安灼拉。这个无政府的怀疑者,在思想坚定的这圈人中间,究竟归顺谁呢?最坚定的人。安灼拉又是如何控制他的呢?是通过思想吗?不是。是通过性格。这种现象常能见到。一个怀疑主义者归附于一个有信仰的人,这就像互补色的规律一样简单。我们缺少的东西吸引我们。谁也没有像盲人那样喜爱阳光。矮女人崇拜高大的军鼓手。癞蛤蟆的眼睛总望天空,为什么?为了观望鸟儿飞翔。格朗太尔因为有怀疑趴在背上,就爱通过安灼拉看信念飞翔。他需要安灼拉。他迷恋这个贞洁、健康、坚定、正直、刚强而天真的性格,自己也不明白其中的缘故,也不想弄清楚,只是出于本能钦羡自己的反面。他的畸形而病态的思想软绵绵的,支离破碎而不成形状,就把安灼拉当作脊椎紧紧依附。他的精神支柱要依靠这个坚定不移的人。格朗太尔在安灼拉身边才能有个人样儿。况且,他本身是由两种表面上互不相容的成分构成的。他既爱嘲弄人,又很热情。他态度冷漠,又有所喜爱。他的头脑抛开了信仰,可是他的心却离不开友情。这是莫大的矛盾,须知一种感情也是一种信念。他的天性如此。有的人生来仿佛就是要当背面、反面、对立面。他们是波吕丢刻斯、帕特洛克罗斯、尼索斯、厄达米达斯、埃菲斯蒂翁、佩什梅雅[229]那类人物,只有依附另一个人才能生活;他们的姓名是接续的部分,总写在连词“和”的后边:他们的存在不属于自己,而是他人命运的另一面。格朗太尔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是安灼拉的反面。
几乎可以说,这种投契是以字母开始的。在字母序列中,O和P是分不开的。您随便讲,说O和P都可以,说俄瑞斯忒斯和皮拉得斯[230]也可以。
格朗太尔是安灼拉的名副其实的卫星,他寄居在这伙青年的圈子里,在那里生活,只喜欢跟他们在一起,他们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他的乐趣就在于在酒气中望着那些身影来来往往。大家冲着他情绪高才容忍他。
安灼拉有信念,瞧不起这个怀疑派,他生活有节制,也瞧不起这个醉鬼,仅仅以高傲的态度对他表示一点怜悯。格朗太尔想做个皮拉得斯,可是对方根本不接受。他总受安灼拉呵斥,被粗暴地赶开,但是被斥退后又复来;他说安灼拉:“多美的大理石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