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吕斯第一次离开巴黎,来的就是这里。后来吉诺曼先生每次说他在外留宿,他也是来这里。
特奥杜勒中尉无意碰上一座坟墓,真是惊诧不已,产生一种特殊的不快,这种感觉是他难以分析的,对一座坟茔的敬意中也含有对上校的敬意。他退回去,丢下马吕斯独自待在公墓里;这种后撤也是遵守纪律的表现。对于眼前出现的戴着大肩章的死者,他差一点行了个军礼。他不知道该如何给姑妈写信,就干脆不写了;如果不是偶然中常见的那种鬼使神差,使维尔农这一场面立即在巴黎掀起一场风波的话,马吕斯的爱即使被特奥杜勒发现了,大概也不会造成任何后果。
第三天大清早,马吕斯从维尔农返回外公家。在驿车上过了两夜,他感到十分疲惫,需要去学一小时游泳才能补偿睡眠,于是匆忙上楼回房间,脱下旅行装,摘下脖子上的黑带子,就赶往浴场。
吉诺曼先生同所有健康的老人一样,早早起床,听见外孙回来,就迈动两条老腿,以最快的速度爬上楼梯,想到马吕斯住的阁楼拥抱他,问问情况,了解一下他从什么地方回来。
可是,小伙子下楼比八旬老人上楼用的时间少得多,等吉诺曼老头走进阁楼房间,马吕斯已经不在了。
床铺没有动过,上边随意摊着那身旅行装和那条黑带子。
“有这东西更好。”吉诺曼先生说了一句。
过了一会儿,他走进客厅,只见吉诺曼大小姐已经坐在那儿,正绣她那车轮图案呢。
吉诺曼先生得意扬扬地进来了。
他一手拎着旅行装,一手提着脖颈带子,进门就嚷道:“胜利啦!我们就要探到秘密啦!我们就要弄个水落石出啦!我们就要摸到这个鬼鬼祟祟的小子的风流事儿啦!我们掌握了他的浪漫故事。我拿到了肖像!”
果然,颈带吊着一个黑色驴皮圆盒,颇像一枚大勋章。
老人拿起小盒,先不忙打开,而是赏玩了一阵,那神态就像一个可怜的饿鬼,眼看一顿丰盛的晚餐正从自己鼻下给别人端去,真是又欣喜若狂,又心头火起。
“里面装的显然是肖像,这事我在行,把这东西情意缠绵地挂在胸口。他们也太傻啦!很可能是个丑八怪,见了叫人不寒而栗!如今的年轻人呀,口味也太差劲啦!”
“先拿出来瞧瞧吧,父亲。”大小姐说道。
按了一下弹簧盒子就开了,可是里面只有仔细折叠好的一张纸。
“老一套,”吉诺曼先生哈哈大笑,说道,“我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儿。一封情书!”
“哦!那就念念吧!”大小姐说道。
说着,她戴上眼镜。他们打开那张纸,只见上面写道:
吾儿亲览:皇上在滑铁卢战场上亲口封我为男爵。既然复辟政权否认我用鲜血换来的这一爵衔,吾儿就应当承袭过去。毫无疑问,吾儿是当之无愧的。
父女二人的感觉真是难以言明,浑身上下仿佛已被骷髅头吹的寒气冻僵了。他们没有交换一句话,只有吉诺曼先生好像在自言自语,低声说道:“正是那个武夫的笔迹。”
大小姐翻来覆去地检查那张纸,然后放回小盒里。
与此同时,一个长方形的蓝纸包从旅行装的一个兜里掉出来。吉诺曼大小姐拾起,打开蓝纸包。那正是马吕斯的一百张名片。吉诺曼先生从她手里接过一张,念道:“马吕斯·彭迈西男爵。”
老人拉铃叫来妮珂莱特,拿起颈带、小盒和旅行装,全扔到客厅中央的地上,说道:“把这些破烂都拿走!”
在沉默中,整整一个小时过去了。老头子和大小姐背对背坐着,各自想心事,也许在想同样的事。一小时过后,吉诺曼姨妈说了一句:“精彩!”
又过了一会儿,马吕斯回来了。他刚一到,还未跨进客厅的门,就看见他外公手里拿着他的一张名片。外公一同他照面,就摆出高人一等的绅士派头,带几分蔑视的口气,大声嘲笑道:“嘿!嘿!嘿!嘿!好家伙,现在你是男爵啦!恭贺你呀。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马吕斯的脸微微一红,答道:“这就是说,我是我父亲的儿子。”
吉诺曼先生收敛冷笑,厉声说道:“你父亲是我!”
“我父亲,”马吕斯垂下目光,神态严肃地接着说,“是个低微而英勇的人,他为共和国和法兰西光荣地效过力,他是人类最伟大的历史时期的伟大的人,他在野营中度过四分之一世纪,白天冒着枪林弹雨,夜晚冒雨睡在雪地泥地,他夺过两面敌军军旗,受过二十几处伤,死后遭人遗忘和背弃,他一生只有一个过错,就是过分爱了两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他的国家和我!”
吉诺曼先生哪能容忍这种话,他一听到“共和国”,就霍地站起来,说得更恰当些,是挺身而立。马吕斯说的每一句,都像鼓风炉吹旺火的热气,扑到那老牌保王派的脸上。只见他那张脸由阴沉变红,由红变紫,又由紫变得燃烧起来。
“马吕斯!”他吼道,“你这可恶的孩子!我不知道你父亲是什么东西!我也不想知道!我不知道他干了什么,也不知道他那个人!而我所知道的,就是他们那伙人中,全都是无耻之徒!他们那些人,全是无赖、杀人凶手、红帽子党徒、盗匪!我说全是!我说全是,但我一个也不认识!我说全是!听见了吗,马吕斯!你明白了吧,你是男爵,就跟我这拖鞋一样!他们全是为罗伯斯庇尔卖命的匪徒!全是为布——奥——拿——巴卖命的强盗!他们全是逆贼,背叛,背叛,背叛!背叛了他们合法的国王!他们全是胆小鬼,在滑铁卢见到普鲁士和英国人望风而逃!我就知道这个。如果令尊大人也在那里,我不得而知,我很遗憾,算他活该,恕在下直言!”
马吕斯一听这话,面颊也变成炭火,而吉诺曼先生却变成热风了。马吕斯浑身颤抖,脑袋冒火,不知道该怎么办,如同眼睁睁看人将圣饼扔一地的神甫,又像干看着行人唾其偶像的僧人。在他面前说出这种话,绝不能不受惩罚。可是怎么办呢?刚才当着他的面,他的父亲被人践踏了一阵,是被谁践踏的呢?是他外公。怎么才能为一个雪耻而又不冒犯另一个呢?他不可能辱骂外公,同样不可能不为父亲雪耻。一边是一座神圣的坟墓,另一边是白发苍苍的脑袋。这一切在他头脑中回旋翻腾,他一时像醉了一样,站立不稳;继而,他抬起头,眼睛盯着老外公,像打雷一般吼叫一声:“打倒波旁王室,打倒肥猪路易十八!”
老人本来涨红的脸陡然变色,比头发还白了。他转向摆在壁炉上的德·贝里公爵半身像,以庄严得出奇的姿态深鞠一躬。接着,他从壁炉走到窗口,又从窗口走到壁炉,缓步默默地走了两个来回,如同一尊石雕像行走那样,踏得地板咯咯作响。走第二趟的时候,他俯身对着在冲突面前像老绵羊一样惊得发呆的女儿,面带近乎平静的微笑说道:“一位像先生那样的男爵和一个像我这样的市民,是不能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
他猛地直起身,面无血色,额头因盛怒的骇人光芒而扩大了,颤抖地朝马吕斯举起手臂,吼道:“滚出去!”
马吕斯离开了住宅。
第二天,吉诺曼先生对他女儿说:“每六个月,您寄六十皮斯托尔[195]给那个吸血鬼,今后,您永远也不要向我提起他。”
他还有满腔怒火无处发泄,便连续三个多月用“您”称呼女儿。
马吕斯也气冲冲地走了。应当指出,有一个情况更加激怒了他。这类意外的小误会,总要使家庭风波变得更复杂。各人的过错实际上虽然没有增加,可是怨恨却加深了。那个妮珂莱特遵照老外公的吩咐,急忙将那些“破烂”送回马吕斯的卧室,无意中将珍藏上校遗书的黑色圆皮盒丢掉了,大概掉在昏暗的顶楼楼梯上。那张纸和圆盒再也没有找到。马吕斯断定是“吉诺曼先生”——从这天起,他不再以别的称谓叫他——把“他父亲的遗嘱”烧了。上校写的几行字都记在他心里,因此一个字也没有丢掉。然而,那张纸、那笔迹,是神圣的遗物,是他的整个一颗心。而别人怎么能那样对待呢?
马吕斯走了,没说去哪里,也不知道去什么地方,身上只有三十法郎、一只表以及装着日常衣物的一个旅行包。他登上一辆出租马车,说好按时计费,便漫无目的地朝拉丁区驶去。
马吕斯后来的情况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