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屋的门猛地打开,出现三条汉子。他们身穿粗布蓝罩衫,脸戴黑纸面具:头一个精瘦,手操一根包铁皮的长木棒;第二个彪形大汉,手握斧柄中间,倒提一把屠牛斧;第三个膀阔腰圆,不像头一个那么瘦,也不像第二个那么高大,手中攥一把大钥匙,不知是从哪个监狱偷来的。
看来,容德雷特就等着这几个人,他同拿木棒的那个瘦子迅速地对了几句话。
“全准备好啦?”容德雷特问道。
“好啦。”那瘦子回答。
“怎么不见蒙巴纳斯?”
“小伙子停在那儿,跟你闺女聊天呢。”
“哪一个?”
“大闺女。”
“楼下有出租马车吗?”
“有。”
“那辆车套好牲口了吗?”
“套好了。”
“两匹好马?”
“棒极了。”
“是在我指定的地点等着吗?”
“对。”
“很好。”容德雷特说道。
白先生面无血色,他显然明白自己落到什么境地,便注意整个屋里的动静,头在脖颈上缓缓扭动,注视他周围的一颗颗脑袋,那神情又专注又诧异,但并无畏惧之色。他把桌子当作临时防御工事。这人,刚才还是一副和善老人的样子,现在却赫然变成一个威武斗士,粗大有力的拳头放在椅背上,那姿势着实令人胆战心惊。
这老人面临巨大危险,仍然如此坚定而勇敢,仿佛天性如此:勇敢和善良一样,都是那么自然而然的。我们爱一个女子,绝不会把她父亲视为路人,同样,马吕斯也为这个尚未结识的人感到骄傲。
容德雷特称为“通烟囱的”那三个赤臂汉子,也都从废铁堆里操起家伙:一个拿了一把大剪刀,另一个拣了一根铁杠杆,第三个挑了一把大锤。他们全都一声不吭,挡住出门的路。
那老家伙仍坐在**,只略睁一下眼睛。容德雷特婆娘坐在他旁边。
马吕斯心想,再过几秒钟,就该是他干预的时候了,他举起右手,枪口指向靠走廊一侧的天棚,随时准备开火。
容德雷特同那个拿包铁皮棒子的人对完话,又转向白先生,伴随他那低沉、克制而又可怕的笑声,重复问道:“您认不出我了吗?”
白先生面对面瞧着他,答道:“不认识了。”
于是,容德雷特一直走到桌子前,俯身凑到蜡烛上面,叉起双臂,那棱角突出的凶狠的下巴,伸向白先生那张平静的脸,尽量逼近,但没有吓退白先生。他就保持猛兽要捕食的这种姿势,吼道:“我不叫法邦杜,也不叫容德雷特,我叫德纳第!就是蒙菲郿的那客栈老板!听清楚了吧!德纳第!现在,您认出我了吧?”
白先生额头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红晕,他的声音既不发抖,也没有提高,仍像平时那样沉着地回答:“还是认不出来。”
马吕斯没有听见这句回答。此刻,谁若是瞧见,就会发现他在黑暗中那么惊愕、怔忡而震悚。当容德雷特说“我叫德纳第”的时候,马吕斯浑身抖起来,只觉一阵心寒,仿佛利剑刺进去,他赶紧靠在墙上,准备开枪打信号的右臂也缓缓放下,当容德雷特重复“听清楚了吧?德纳第”的时候,马吕斯手指一软,手枪险些失落。容德雷特揭示自己的身份,并没有触动白先生,却大大震动了马吕斯。德纳第这个姓名,白先生似乎不知道,马吕斯却知道。
让我们回想一下,这名字对他究竟意味什么!这名字,写在他父亲的遗嘱里,更铭刻在他的心上!这名字,他铭刻在思想深处,记忆深处,在这神圣的遗嘱中:“一个名叫德纳第的人救了我的命。吾儿若遇见他,望尽力报答。”我们记得,这名字是他灵魂的一个敬仰,同他父亲的名字并列受他崇拜。怎么!这人就是德纳第,这人就是他久寻不见的蒙菲郿那个客栈老板!现在终于找到了,怎么会是这样!他父亲的救命恩人竟然是个强盗!马吕斯渴望效命的这个人,竟然是个魔鬼!彭迈西上校的这个搭救者正在行凶,虽然马吕斯还看不清楚是什么方式,但是很像要谋财害命。天主啊,要害谁的命呀!真是劫数啊!命运的嘲弄多么惨苦啊!父亲在棺木里命令他全力报答德纳第,而且四年来,他也一心想偿清父亲的这笔债,讵料,他正要协助法律逮捕一个行凶的强盗时,命运却向他大喝一声:“这是德纳第!”在滑铁卢的英勇战场上,人家把他父亲从枪林弹雨中救出来,他终于能够报答了,却报答人家一个断头台!他曾许下心愿,一旦找见那个德纳第,他一定要跪拜,而现在果然找到了,却要把人家交给刽子手!父亲对他说:“要救助德纳第!”而他却要毁掉德纳第,以这种行为来回答那至爱神圣的声音!这个人冒着生命危险,把他父亲从死亡中抢出来,他马吕斯却告发父亲托付给他的人,让父亲从坟墓里观赏将这人押赴圣雅克广场受刑!多少年来,他心中牢记父亲写下的遗愿,现在却背道而驰,这该有多么荒唐可笑啊!然而,从另一方面说,目睹发生一场命案而不加以制止!什么,坐视不管有人受害,让凶手逍遥法外!对这样一个歹徒,难道还能一味知恩图报吗?马吕斯四年来的全部念头,仿佛被这意外的打击彻底搅乱了。他浑身战栗,一切全取决于他了。眼前这些气势汹汹的人,却不知道形势全控制在他手里,他一开枪,白先生就会得救,德纳第就完蛋了;如不开枪,白先生就要遭殃,而德纳第,谁知道呢?也许会逃之夭夭。抛弃这一个,还是让另一个倒下?左右为难,都要受良心的责备。怎么办呢?何去何从呢?背弃刻骨铭心的记忆,背弃从内心深处许下的诺言,背弃最神圣的职责,背弃最为珍视的遗书!违背父亲的遗嘱,还是纵容犯罪?两难之间,他仿佛听见这边他的“玉秀儿”为她父亲恳求他,那边上校则叮嘱他照顾德纳第。他感到自己要发疯了,两条腿发软,站立不稳。眼前的事态急转直下,根本不容他仔细斟酌。这真像一场旋风,他自以为处于主动地位,却身不由己裹卷而去,眼看就要昏倒了。
这工夫,德纳第——此后我们不再用别的名字称呼他了——在桌子前走来走去,神态失常,得意到了疯狂的程度。
他一把操起烛台,啪地往壁炉上一撂,用力极猛,烛芯差点震灭,蜡油也溅到墙上。
随即一转身,面目狰狞,冲白先生狂叫:“火烧的!烟熏的!千刀万剐!扒皮抽筋!”
接着,他又走起来,同时大肆发泄,如雷吼道:“哼!我总算找到你了,慈善家先生!穿破衣烂衫的百万富翁!送布娃娃的好先生!老傻瓜!哼?你认不出我来啦!怎么,八年前,1823年圣诞节那天晚上,不就是你到蒙菲郿,到我的客栈吗?不就是你从我家带走芳汀的孩子云雀的吗?不就是你穿一件黄外套吗?不是吗?手里还拎一大包破烂衣裳,就像今天早晨一样到我家来!你说说,老婆子!看来,他有这瘾,到别人家去,总带着装满毛线袜子的包裹!老慈善家,算啦!难道你是开衣帽袜店的吗,百万富翁先生?你这圣徒,专门把垫底货送给穷人!真会耍把戏!哼!你认不出我啦?好吧,我却认出你,我呀,一见你这牛鼻子伸进这里,我当即就认出你来。哼!这回瞧瞧吧,就这样随便闯进别人家里,不是什么好事,借口那是客栈,穿着破衣烂衫,装出一副穷相,好像让人给一个铜子钱也是好的,瞒骗人家,再摆出慷慨的派头,把人家饭碗夺走,还在树林子里威胁人,赖着这笔账,等人家破落了,才送来一件太肥的大衣、两条医院病床用的破毯子,老无赖,拐骗儿童的老贼!”
他停下来,一时仿佛自言自语,火气也消了,就好像罗讷河水流进地洞里;继而,他又像要高声讲完他低声自语的事情,一拳击在桌子上,嚷道:“还摆出一副老好人的样子!”
他指着白先生,又说道:“当然喽,从前你耍了我!你是我这全部苦难的根源。你花了一千五百法郎,把在我那儿的一个女孩带走;她肯定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当时已经给我挣来不少钱,本来我可以靠她过一辈子;那姑娘本来可以把我开店赔的钱全捞回来。在我那可恶的大车店里,别人大吃大喝,我却像个傻瓜,把全部家当吃进去了!哼!但愿他们在我店里喝的全是毒药!算了,没关系!说说看,当初你把云雀带走,一定觉得我很可笑吧!那时在树林子里,你拿一根短木棍,可以逞凶。现在一报还一报,王牌攥在我手里啦!你完蛋了,我的老儿!哈,今天该我笑了,真的,我要开怀大笑!这回你可落入圈套啦!我跟你说,我是演戏的,我叫法邦杜,曾经跟马尔斯小姐、穆什小姐同台演出,我说明天2月4日,房东要收我房租,你却一点也没有看出来,是1月8日,而不是2月4日到一个季度!愚蠢透顶!给我送来这可怜巴巴的四枚金币!恶棍!心肠真狠,连一百法郎都不肯凑足!我那一阵恭维,还真把你给迷惑住了!叫我好不开心。我心里想:傻瓜蛋!嘿,这回让我逮住了。今天早晨,我舔你的爪子,今天晚上,我就要啃你的心!”
德纳第住了口,他气喘吁吁,那狭小的胸膛呼哧呼哧像拉风箱。他的眼神充满了下流的喜悦,表现出怯懦而凶残的小人终于能击败自己所畏惧的人,终于能凌辱自己所恭维的人了,那种侏儒站到巨人头顶的喜悦,也是豺狗遇到一头病得不能自卫、但还有口气儿能感知疼痛的公牛,开始撕咬时的喜悦。
白先生没有打断他的话,等他住了口才对他说:“我不明白您要说什么。您认错人了,我是个很穷的人,根本不是什么百万富翁。我不认识您。您把我当成另外一个人了。”
“哼!胡扯!”德纳第嘶哑的嗓子嚷道。
“这场玩笑你还要开下去!老兄,你还垂死挣扎!嗯!你想不起来啦?你看不出我是谁!”
“对不起,先生,”白先生回答,那礼貌的口吻在此刻显得既有力又特别,“我看出您是个强盗。”
众所周知,丑类也有容易触怒的地方,魔怪也有怕痒的部位,听到“强盗”这个字眼,德纳第婆娘腾地跳下床,德纳第也一把抓住椅子,好像要把它弄个稀巴烂。
“别动,你!”他冲老婆喊道,然后又转向白先生,“强盗!对,我知道,富有的先生们,你们就这样称呼我们!嘿!不错,我破了产,躲藏起来,没有面包,身上连一个铜子也没有,我是个强盗!我一连三天没吃饭了,我是个强盗!哼!你们那些人,脚上穿得暖暖的,穿萨哥斯基制造的薄底皮鞋,像大主教那样穿着棉大衣,你们住在有门房的楼房的二楼,你们吃块菰,一月份吃四十法郎一把的芦笋,吃豌豆,总之你们肥吃肥喝,而你们要想知道天气冷不冷,还得看报上登的舍瓦利埃[299]工程师的寒暑表记录。我们呀!我们本身就是寒暑表!我们就用不着跑到河滨路的钟楼脚下,看看冷了多少度;我们觉得出身上的血液凝结了,冰块钻进心里,于是我们说,这世界没有上帝!现在,你来到我们的洞穴,对,来到我们的洞穴,管我们叫强盗!好吧,我们要吃掉你!好吧,我们这些穷小子,要把你吞下去!百万富翁先生!告诉你一个情况:当初我是做生意的人,也有执照,也是选民,也是个绅士,我!可你呢,很可能就不是!”
德纳第说到这里,朝守住门口的那几个跨了一步,颤抖着补充一句:“一想到他跑到这儿来,竟敢像对待补鞋匠的那种口气跟我讲话!”随即他又转向白先生,倍加狂暴地说,“慈善家先生!你还应当了解这一点:我不是个形迹可疑的人,我!我不是个没名没姓、拐人家小孩的人!我是个法兰西老军人,本应该荣获勋章!我呀,参加了滑铁卢战役!在战斗中,我还救了一个叫什么伯爵的将军!他倒是向我报了名字,但那鬼声音太微弱,我没有听清楚,只听见‘谢谢’。谢不谢没关系,我宁愿知道他的姓名,好能找到他。你看见的这幅画,是大卫[300]在布鲁克塞尔[301]画的,你知道画的是谁吗?画的是我。大卫打算让这一功绩流芳百世。我背这个将军,穿过枪林弹雨。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那个将军,按说什么也没有为我做,他也不比别的将军强什么!可是,我照样冒着生命危险救了他一命,我口袋里装满了这类证件。我是滑铁卢的一个士兵,上帝他祖宗的!我好心把情况全告诉你了,现在就把这事了结,我要钱,要很多钱,要一大笔钱,不给钱,就要你的命,我以天雷发誓!”
马吕斯焦虑的情绪稍能控制住了,他侧耳细听,心中最后一点疑云消散了。此人确是遗嘱所说的那个德纳第。听他谴责父亲忘恩负义,马吕斯不禁浑身颤抖,真觉得责无旁贷,应当承认人家言之有理。他越发首鼠两端,不知如何是好了。再说,有一种像罪恶一样可憎、像真情一样揪心的东西,体现在德纳第的每句话里,体现在他那声调、手势和使字字迸出火花的眼神里,体现在那种火暴性子一吐为快的喷发中,体现在那种大吹大擂和卑鄙下流、高傲和渺小、狂怒和愚妄的混杂中,体现在真怨恨和假感情的糅合里,体现在一个恶人品尝肆虐快感的那种粗鄙中、一颗丑恶灵魂的那种无耻暴露中,体现在全部痛苦和全部仇恨交织的竞相宣泄中。
读者已然猜出,他要卖给白先生的那幅所谓名作,大卫的绘画,只不过是他那车马店的招牌,我们还记得是他自己画的,也是他在蒙菲郿破产后唯一保留下来的残物。
这时,德纳第不再遮挡马吕斯的视线,马吕斯可以仔细观赏那涂抹的东西,还真看出画的是战场,背景硝烟弥漫,画上一个男人背着另一个男人。那二人正是德纳第和彭迈西,救命恩人中士和被救者上校。一时间,马吕斯仿佛喝醉了,觉得他父亲在画上活了,那不再是蒙菲郿客栈的招牌,而是复活的场面,一座坟墓裂开,一个幽灵从墓穴里站起来。马吕斯听见太阳穴上脉搏的跳动,耳畔回响着滑铁卢的炮声,他父亲满身鲜血,模模糊糊画在这凶险的画板上;令他胆战心寒,那丑陋的身影仿佛定睛凝视他。
德纳第缓过气来,那双血红的眼睛又盯住白先生,低声而干脆地对他说:“在我们把你灌醉之前,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白先生沉默不语。在这寂静中,走廊里响起一个破锣嗓子,开了这样一句瘆人的玩笑话:“要劈木头,看我的!”
是那个手持屠牛斧的汉子在寻开心。
话音未落,门口出现一张黑不溜秋、毛发竖起的大宽脸,笑口咧得吓人,露出满嘴獠牙。这正是手持着牛斧那汉子的嘴脸。
“你干吗拿下假面具?”德纳第怒气冲冲地对他嚷道。
“笑起来痛快。”那人回答。
有一阵工夫,白先生似乎密切注视德纳第的一举一动,而德纳第却被自己的狂怒弄得头晕目眩,在那巢穴里走来走去,觉得稳操胜券:房门有人把守,他们有家伙,逮住一个手无寸铁的人,而且九个对付一个,假如德纳第婆娘也算一个人的话。德纳第转身呵斥手持大斧的人,正好背对着白先生。
白先生抓住这个时机,一脚踢开椅子,又一拳推开桌子,身形敏捷得出奇,不待德纳第转身,一个箭步就蹿到窗口,打开窗户,跳上窗台,跨到窗外,只用一秒钟的工夫,半截身子已经出去了,却又被六只有力的大手揪住,硬把他拖回破屋里。扑上去抓住他的人,是那三个“通烟囱的”。德纳第婆娘也同时上去揪住他的头发。
其他强盗听到蹿动声,纷纷从走廊跑来。那个坐在破**仿佛喝醉酒的老家伙,也跳下床,手持养路工用的铁锤赶到。
烛光正好照见一个“通烟囱的”,那张脸虽然抹黑了,马吕斯还是认出他是邦灼,外号春生儿,又叫比格纳伊的人;那人拿着铁棒两端安铅球的双头锤,举在白先生的头顶。
这场景马吕斯不忍看下去,他心中暗道:“父亲啊,宽恕我吧!”同时,他的手指摸向手枪扳机。正要开枪时,忽听德纳第又喊了一声:“不要伤着他!”
受害者这种绝望的挣扎,非但没有激怒德纳第,反而令他平静下来。他身上有两个人,一个凶残,一个精明。直到这一刻,面对束手就擒的猎物,他得意忘形,是凶残的人得了逞;而他看到受害者要拼死一搏,身上那个精明人又出来占了上风。
“不要伤着他!”他重复道。可他却没有想到,这话的头一个效果,就是制止了欲发的一枪,喝住了马吕斯。马吕斯觉得,紧急情况已过,出现新局面,再观望一下也未尝不可;况且谁知道呢?也许会出现转机,把他从两难境地中解脱出来,不必眼睁睁看着“玉秀儿”的父亲遇害,也不必毁掉上校的救命恩人。
这时,展开了一场恶斗。白先生当胸一拳,把那老家伙送到屋子中央打滚,随即又反手两掌,将另外两个袭击者打倒在地,两个膝头各按住一个,像石磨盘一般,压得两个坏蛋喘不上气来;然而,其余四个家伙抓住这令人生畏的老人臂膀和脖颈,把他压在两个倒地的“通烟囱的”身上。这样一来,白先生既制人又为人所制,把人压在身下,而身上又被人死死压住,使尽全身力气也摆脱不掉,完全让一帮可怕的强盗给糊住了,就像一头野猪被一群狂吠的猎犬糊住一样。
他们终于把他拖到靠窗户的那张**,掀翻了按住。德纳第婆娘揪住他的头发不放。
“你呀,别掺和了,”德纳第说道,“你的围巾要撕破了。”
德纳第婆娘服从了,嘴里还咕哝两句,就像母狼服从公狼一样。
“你们几个,搜搜他的身。”德纳第又说道。
白先生似乎放弃了反抗。众人上下搜他全身,只搜出一条手绢、一个仅装六法郎的皮钱袋。
德纳第将那条手绢揣进自己兜里。
“什么!没有钱包吗?”他问道。
“连怀表也没有。”一个“通烟囱的”答道。
“也没什么关系,”那个戴面具、手拿大钥匙的人,用腹部发音咕哝道,“这是个老滑头!”
德纳第走到门后的角落,拿起一盘绳子,扔给他们。
“把他捆到床脚上。”他说道。继而,他瞧见挨了白先生一拳躺在屋中间不动的老家伙,又问道:“布拉驴儿死了怎么的?”
“死倒没死,他喝醉了。”比格纳伊回答。
“把他扫到角落去。”德纳第又说道。
两个“通烟囱的”用脚把醉鬼踢到废铁堆边上。
“巴伯,干吗带这么多人手来?”德纳第低声问手持木棒的汉子,“没必要。”
“有什么办法呢?”手持木棒的汉子回答,“他们都要入伙。现在是淡季,没什么生意。”
白先生刚才被掀倒在**,现在任他们摆布。那是医院用的破木床,四条粗腿几乎没有怎么加工;强盗们让他站在地下,把他牢牢捆在离窗口最远、靠壁炉最近的床腿上。
等最后一个结打好,德纳第搬来一把椅子,几乎面对着白先生坐下。转瞬间,德纳第变了个人,那副面孔由气势汹汹转为温和狡猾,刚才还唾沫横飞、近乎野兽的那张嘴上,忽然浮现办公室人员那种礼貌的微笑,马吕斯简直认不出了,他注视这种令人不安的幻变,心中骇然,那种感觉就像目睹一只猛虎摇身一变而为律师。
“先生……”德纳第开口了。
他摆了摆手,将几个揪住白先生的强盗挥退。
“你们站远点儿,让我跟这位先生谈谈。”
众人退向门口。他接着说道:“先生,您错打主意了,不该跳窗户,那会摔断腿的。现在,您若是允许的话,咱们就心平气和地聊聊。首先我要告诉您,我注意到一个情况,就是您一声也没有叫喊。”
德纳第说得对,情况的确如此,只是马吕斯心慌意乱,没有看出来。白先生仅仅说了几句话,并未提高嗓门,甚至在窗口同六名强盗搏斗时,他也一声不吭,实在怪得很。
德纳第继续说道:“上帝呀!您本来可以喊一两嗓子‘捉贼呀’,我认为没有什么不妥!在这种情况下,就是喊‘抓凶手啊’,在我看来,也绝不是无理取闹。谁落到一帮信不过的人当中,都要叫喊一阵,这是非常自然的事。您若是喊起来,不会有人制止,甚至不会把您的嘴堵上。让我来告诉您为什么吧。这间屋非常隔音,它只有这一点好处,但好处终归是好处。这是个地窖,哪怕丢一颗炸弹,离这里最近的巡警也会以为是醉鬼打鼾。在这里,大炮也只是噗的一下,打雷也不过嘭的一声。这住房很实用。总而言之,您没有叫喊,这样很好,令我敬佩:我也要告诉您我从中得出的结论:亲爱的先生,您一叫喊,会喊来谁呢?喊来警察。跟随警察而来的呢?是司法。而您没有喊,可见您跟我一样,也不想看到司法警察前来。可见,这一点我早有觉察,您要隐藏什么,这对您挺重要,就我们而言也同样重要。因此,咱们能够谈得拢。”
德纳第嘴上这么说,眼睛则紧紧盯住白先生,眸子里仿佛射出两支利箭,要穿透他这俘虏的意识。再者,他使用的语言,也涂了一层险诈放肆的色彩,但很有分寸,几乎字斟句酌,让人感到这坏蛋刚才还是一副强盗的嘴脸,现在完全像个“受过教育要当神甫的人”了。
这个被擒获的人保持沉默,有生命危险也不喊叫,采取了一种谨慎的态度,抵制本能的反应,我们应当指出,马吕斯一注意到这种情景,就感到不对头,又惊讶又难以接受。这个由库费拉克抛给绰号的白先生,是个严肃而奇特的人,本来就藏匿在厚厚的神秘中,又经德纳第指出这一确凿的事实,在马吕斯看来,他就更加神秘莫测了。然而,不管他是什么人,现在他被绳索绑缚,又陷于刽子手的重围,可以说半截身子陷入坑中,每时每刻都往下沉,但是面对德纳第咆哮也好,和颜悦色也罢,他始终毫不动容,在这种时刻,那张面孔还神情忧郁,仪态非凡,不能不令马吕斯暗中赞叹。
显而易见,这样一个灵魂不会恐惧,也不知惊慌失措为何物。这种人善于驾驭出乎意料的绝境。形势再怎么危急,灾难再怎么不可避免,他也绝不像要淹死的人那样,在水下睁开惶恐万状的眼睛。
德纳第这回毫不做作,起身走向壁炉,挪开挡板,把它立在一旁的破床边上,显示一铁炉子旺火,而被绑缚的人也能清清楚楚地看到,火中有一根钢錾烧到白热化,周围散布点点小红星。
然后,德纳第又回到白先生对面坐下。
“我接着讲。”他说道,“咱们能谈得拢。和和气气把这事解决了。刚才我不该发火,一时犯糊涂,未免过分,说了过头的话。例如,因为您是百万富翁,我就说向您要钱,要许多钱,要大笔钱。这样讲不合情理。我的上帝,您有钱也不行,还有负担呢,哪个人没有负担呢?我并不想把您搞得倾家**产。说到底,我不是个贪得无厌的人,也不是那种得势不让人而显得可笑的人。喏,我让一让,从我这方面做出点牺牲。我只要二十万法郎。”
白先生还是一声不吭。德纳第继续说道:“您瞧,我这酒里掺了不少水了。我不了解您的财产状况,但是我知道您不在乎钱,况且,像您这样一位慈善家,拿出二十万法郎,给一个境况不好的户主,是完全可以的。不用说,您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总不会认为我像今天这样劳神,组织晚上这件事,而且这些先生会一致同意安排得很好,费了这么大劲,您总不会认为是要向您讨点小钱,好去德奴瓦耶店,喝喝十五法郎一瓶的红葡萄酒,吃吃小牛肉吧。二十万法郎,值这个数。这点小意思,只要从您口袋里掏出来,我向您保证完事,您不必担心谁碰您一根毫毛。您会对我说:‘可是,我身上没带二十万法郎啊。’唔!我可不是没有分寸的人。我没有要求这样,只要求您一件事——劳驾照我说的写下来就成了。”
说到这里,德纳第顿了顿,朝小火炉抛了个笑脸,一字字加重语气说道:“先告诉您,我不能允许您说不会写字。”
宗教裁判所大法官见了他那笑脸,也要艳羡不已。
德纳第把桌子推到白先生跟前,又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墨水瓶、一支笔和一张纸,让抽屉半敞着,露出一把雪亮的长尖刀。
他将纸放到白先生面前,说道:“写吧。”
被捆住的人终于开口了:“这么捆着,您叫我怎么写呀?”
“不错,对不起!”德纳第说道,“您说得太对了。”
他随即转向比格纳伊:“给先生的右胳膊松绑。”
邦灼,外号春生儿,又叫比格纳伊,执行了德纳第的命令。等捆住的人右臂解开之后,德纳第便拿起笔,蘸了墨水递给他,说道:“仔细看清楚了,先生,您由我们掌握,由我们支配,完全由我们支配,任何人都不能把您从这里救走,要是逼得我们采取极端的行动,造成不愉快,那我们的确非常遗憾。我不知道您的姓名,也不知道您的住址;不过我要事先告诉您,派去送您这封信的人不回来,绝不会给您松绑。现在,请写吧。”
“写什么?”被绑的人问道。
“我说您写。”白先生拿起笔。
德纳第开始口授:“我的女儿……”
被缚的人浑身一抖,抬眼看看德纳第。
“写上‘我亲爱的女儿’吧。”德纳第说道。白先生照写了。德纳第继续口授:“你马上来一趟……”
他停下来,问道:“平时您是以‘你’称呼她的,对吧?”
“谁?”白先生问道。
“还用问!”德纳第说道,“那小姑娘,云雀呀。”
白先生毫不动容,答道:“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您就往下写吧。”德纳第说着,又继续口授,“您马上来一趟,缺你不可。送这便函的人,是我派去接你的。我等着你。放心来吧。”
白先生写完,德纳第又说道:“哦!划掉‘放心来吧’这句话,可能让人猜想事情不简单,还可能产生戒心。”
白先生便划掉这四个字。
“现在,请签名吧!”德纳第接着说。
被缚的人放下笔,问道:“这信是送给谁的?”
“您完全清楚,”德纳第答道,“送给小姑娘的。刚才不是跟您说了嘛。”
显然,德纳第故意不讲出那姑娘的名字,他只说“云雀”,只说“小姑娘”,就是不提名字。这是机灵人的谨慎,在同谋面前保守秘密;一讲出名字,就等于把“整桩买卖”交给他们,告诉他们不该了解的事情。
他又说道:“签字吧。您叫什么名?”
“玉尔班·法伯尔。”被缚人答道。
德纳第像猫一样,一伸爪子,从兜里掏出刚才从白先生身上搜来的手绢,寻找标志,凑近烛光。
“是U.
F.不错。玉尔班·法伯尔。好吧,签上U.
F.吧。”
被缚人签了名。
“折信得用两只手,还是由我代劳吧。”
德纳第折好信,又说道:“写上地址。法伯尔小姐,您家的地址。我知道您的家离这儿不远,在高台阶圣雅克教堂那一带,既然您每天都去那里做弥撒,但我不清楚在哪条街。看来您明白自己的处境,在名字上没有说谎,想必也不会说个假地址。还是您自己写上吧。”
被缚人想了一下,才拿起笔来写道:“圣多米尼克街十七号,玉尔班·法伯尔先生寓所,法伯尔小姐收。”
德纳第好像急不可待,一把抓过那封信,喊了一声:“老婆子!”
德纳第婆娘赶紧跑来。
“给你信。你知道该怎么办。楼下有马车,快去快回。”
他又转向手持大斧的人:“你呢,既然取下了面罩,那就陪老板娘去一趟。你上去站在车后面。车停在哪儿你知道吗?”
“知道。”那人回答。
他将大斧放在一个角落,便跟德纳第婆娘往外走。
等他们出去,德纳第又从门缝儿探出头,冲走廊喊道:“千万别把信丢啦!别忘了,你身上带着二十万法郎!”
德纳第婆娘的沙哑声音回答:“放心吧,我把信放进肚子里了。”
还未过一分钟,便传来鞭声,而且声音渐弱,很快就听不见了。
“很好!”德纳第咕哝道,“他们走得好快,照这样赶路,只要三刻钟,老板娘就能返回。”
他搬一把椅子,挨壁炉坐下,叉起胳膊,朝铁炉子伸出两只带泥的靴子。
“我脚冷了。”他说道。
这破屋里只剩下德纳第和被缚人,以及五名强盗。这几个人脸上戴着面具,或者抹了黑胶,装扮成煤炭工、黑人或者鬼怪,借以吓人;然而他们那种样子,又迟钝又没精神,让人感到他们作案犯罪就像干活计,不紧不慢,既不气愤也不怜悯,只是有点无聊。他们挤在一个角落里,一声不吭,好似一群没开化的人。德纳第在烤脚。被缚者重又陷入沉默。这间破屋刚才喧哗鼓噪,沸反盈天,现在忽然平静凄清了。
烛芯结了个大烛花,炉火也暗淡了,昏光难以照亮空****的破屋子,墙壁和天花板上映出那些魔头鬼脑的怪影。没有一点响动,唯闻熟睡的那老醉鬼平和的呼吸。
马吕斯等待着,这里发生的一切,无不加剧他的焦灼心情。这个谜团更加解不开了。那个“小姑娘”,德纳第还称为“云雀”,究竟是谁呢?难道是他的“玉秀儿”吗?被缚的人听到“云雀”这称呼,似乎毫不动容,而是极其自然地回答一句: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另一方面,U.
F.这两个字母有了解释,是玉尔班·法伯尔的简写,“玉秀儿”不叫玉秀儿了。只有这一点,马吕斯看得最清楚了。他观察俯瞰整个场面,感到极大的迷惑,钉在原地不动,仿佛看到眼前的恶行,精神一时极度沮丧,几乎失去了思考和行动的能力,思想根本集中不起来,茫然失措,只是立在那里等待,企盼发生点事情,无论发生点什么事情都好。
“不管怎样,”他心中暗道,“如果云雀就是她,反正德纳第那老婆子一会儿就会把她带来,我马上就能弄清楚;到那时候,如果有必要,我献出鲜血和生命,也一定要把她救出去!什么也阻挡不了我。”
就这样约莫过了半小时,德纳第仿佛沉浸在晦暗的思索中。被缚者一动不动。然而,有好一阵工夫,马吕斯似乎断断续续听见轻微的窸窣声,是从被缚者那边传来的。
突然,德纳第呵斥被缚者:“法伯尔先生,听着,干脆现在就向您挑明了吧。”
这句话好像开场白,接着要澄清事情了。马吕斯倾耳细听。德纳第继续说道:“我老婆快回来了,您不要着急。我想,云雀真的是您的女儿,您把她留在身边,我也认为是极其自然的。不过,听我说两句。我老婆带着您的亲笔信,一定能找到她。我早就告诉老婆换上衣裳,这您也看到了,好让您家小姐不难跟她走。她们二人登上出租马车,那后边有我的伙计。在城关外不远处,还停一辆套两匹好马的双轮小马车。您家小姐乘车到了那儿,就下车,同我那伙计上小马车,我老婆回到这儿,对我们说一声:办好了。至于您家小姐,不会有人伤害她的,双轮马车把她带到地方,就让她安安稳稳待在那儿。等您一把区区二十万法郎交到我手,我们就把她还给您。您要是让人抓我,我那伙计就会动那云雀一手指头。情况就是这样。”
被缚者一句话也不讲。德纳第停了一下,又继续说道:“您瞧,就是这么简单。您不想出事,就不会有事。我都交代给您,事先说明白,好让您心中有数。”
他住口了,但被缚者仍不打破沉默,德纳第接着说道:“等我老婆一回来,跟我说一声:云雀上路了。我们就放了您,您可以随便回家睡觉。您瞧,我们并没有恶意。”
马吕斯脑海中掠过一幕幕可怖的景象。什么!那位姑娘,他们要劫走,而不是带到这儿来?这些魔鬼中有一个要把她劫持到阴暗的角落?何处?……万一就是她呢!显而易见,那肯定是她!马吕斯感到心停止跳动了。怎么办呢?开枪示警吗?将所有这些恶棍绳之以法吗?可是,拿板斧那个悍匪挟持那姑娘,还照样逍遥法外。马吕斯想到德纳第讲的这句话,觉出其血腥意味:“您要是让人抓我,我那伙计就会动那云雀一手指头。”
马吕斯感到,现在阻止他行动的,不仅是上校的遗嘱,还有他的恋情,以及他的意中人所面临的危险。
这样险恶的形势已经持续了一个多小时,而且变幻莫测。但是,马吕斯仍有勇气,做出种种撕肝裂胆的推测,绞尽脑汁,也看不到一线希望。他脑海中的喧腾同这魔窟的死寂,恰成鲜明的对比。
被缚者在绳索中动了一下。
“老板娘回来了!”德纳第说道。
他的话音未落,德纳第婆娘果然冲进屋,她气喘如牛,满脸涨红,两眼冒火,用两只肥大的手掌同时拍着大腿根,嚷道:“假地址!”
她带去的那个强盗也跟着进来,又过去操起板斧。
“假地址?”德纳第重复道。
她又说道:“一个人也没有!圣多米尼克街十七号,根本就没有玉尔班·法伯尔先生!人家不知道他是谁。”
她停了一下,缓了口气,才又说道:“德纳第先生!这老家伙让你白等啦!你心肠太好了,知道吧!要是换了我,我就先把他那张嘴撕成四瓣!他要是再逞凶,我就活活把他煮熟!他必须讲出来,说他女儿在哪儿,那猴子在哪儿!换了我,就这么干啦!怪不得有人说,男人比女人蠢呢!一个人影也没有!十七号!那是一道通车的大门!圣多米尼克街,根本没有法伯尔先生这个人!赶这趟快车,给车夫小费,还有全部花销!我问了门房夫妇,那女的倒长得又结实又漂亮,他们都不认识这个人!”
马吕斯长出一口气,她,“玉秀儿”或“云雀”,不知该怎么称呼的姑娘,还是脱险了。
就在他老婆气急败坏、大喊大叫的时候,德纳第坐到桌子上,摇**着右腿,一副粗野的沉思神态望着火炉,半晌没有讲一句话。
终于,他慢悠悠地、声调特别恶毒地对被缚者说:“给个假地址?你想得到什么?”
“争取时间!”被缚者声音洪亮地嚷道。
同时,他抖开已然割断的绳索,唯有一条腿还绑在床脚腿上了。
那七人还未省过神来扑上去阻挡,他已经俯过身去,手伸向壁炉中的火炉,接着又直起身;这下子,德纳第和他女人,以及那七名歹徒,全都吓得退向破屋里边,惊愕地望着他,只见他几乎挣脱,将一根烧红而凶光逼人的钢錾举在头顶,那姿势好不吓人。
后来法院调查戈尔博老屋谋财害命案,就记录了警察进入现场之后,在**发现半片经过特殊加工的大铜钱。那是一种精巧的奇物,是苦役犯在黑暗监狱中,耐心磨制出来的,为了在黑暗中使用,用于越狱的工具。那种奇异的艺术品,又丑恶又精致,放到珠宝店里,犹如将黑话隐语纳入诗歌。在苦役监狱中有邦伏努托·塞利尼[302]之辈,同样,文坛上也有维庸[303]一类人。狱中不幸的囚犯渴望自由,便千方百计,用木柄小刀或旧砍刀,有时根本没有工具,把一枚大铜钱锯成两个薄片,将中间挖空,但毫不损坏币面的花纹,两片钱币的边沿又刻上螺纹,让它可以随意旋钮扣合和开启,成为一个小盒,小盒里藏一条怀表的弹簧,而弹簧加工了,能锯断铁链环和铁条。别人以为这个不幸者只不过拥有一个大铜钱;其实不然,他拥有自由。事发后警察检查现场,在那巢穴靠窗的破床下,找到两片这样的大铜钱。他们还发现一根蓝钢小锯条,能藏在铜钱里面。估计当时情况是这样:那帮歹徒搜身时,受害者暗中将身上的大铜钱握在手中;后来,他的右手松了绑,就乘机拧开铜钱,取出锯条,割断绑缚的绳索,正是这个缘故,才有窸窣的声响和不易觉察的动作,引起马吕斯的注意。
几个强盗起初惊慌失措,现在又镇定下来。
“放心吧。”比格纳伊对德纳第说,“他有一条腿还绑着,跑不掉。我敢打包票,那蹄子是我给绑上的。”
这时,被缚者朗声说道:“你们都是穷苦人,其实我的命也一样,保不保得住都不重要。你们以为一动硬的,就能逼我说话,就能逼我写我不愿意写的,说我不愿意说的话……”他撸起左衣袖,补充一句,“你们瞧。”
说着,他伸出左手臂,右手握着木柄,将灼热的钢錾压到赤臂的肉上。
只听肉烙得吱吱响,破屋里登时弥漫刑拷室的气味。马吕斯唬得魂飞魄散,站立不稳,歹徒们也都不寒而栗,只见红錾嵌进肉中,而那怪老头儿若无其事,一副凛然的神态,脸上的肌肉仅仅微微抽搐,那双并不噙恨的秀目,紧紧盯住德纳第,痛苦完全化入威严肃穆的神色中了。在天生伟大而崇高的人身上,肉体和感官因疼痛而产生的反应,往往促使灵魂显露在眉宇间,如同士兵哗变迫使军官出面一样。
“你们这些可怜虫,”他说道,“我不怕你们,你们也不必怕我。”
他随即将钢錾从伤口中拔出来,挥臂抛出敞着的窗口;那烧红而骇人的工具翻了几个筋斗,消失在夜色中,远远落在雪地上熄火了。
被缚者又说道:“你们随便怎么处置我吧。”
他放弃了武器。
“抓住他!”德纳第嚷道。
两名强盗按住他的肩膀,戴面具并用腹声说话的那个人,冲到他面前,等他动一动,就用大钥匙敲碎他的脑壳。
这时,马吕斯听见有人在他下方的墙根窃窃私语,但因靠隔壁墙太近而看不见人,只听他们说道:“只有一个办法了。”
“把他劈两半!”
“就这么干。”
是那对夫妇在商量。
德纳第缓步走向桌子,拉开抽屉,取出尖刀。
马吕斯攥紧了手枪圆柄,为难到了极点。两种声音在他头脑里萦绕了一小时,一个吩咐他遵从父亲的遗嘱,另一个呼吁他救那被缚的人。两个声音争斗不休,将他置于极度苦恼的境地。他一直隐隐抱着一线希望,能找到两全其美的办法,却没有出现一点可能性。然而,现在千钧一发,观望已经超过极限,德纳第手持尖刀在考虑,离被缚者只有几步远。
马吕斯六神无主,眼睛四面扫扫。这种机械动作是人在绝望时的最后一招。
他突然一抖。
圆月的一束亮光,正好射在他脚下旁边的桌子上,似乎照见一张纸,上面有德纳第家大姑娘早晨写的几个大字:冲子来啦!
马吕斯心头一亮,有主意了,这正是他要寻找的办法,解决一直折磨他的这个难题:既姑息凶手,又搭救受害者。他跪到五斗柜上,伸手臂抓起那张纸,又从夹壁墙上轻轻剥下一个小灰泥块,裹在纸里,从墙洞投到隔壁破屋中央。
“什么东西掉下来啦!”德纳第婆娘嚷道。
“是什么?”她丈夫问道。
那女人冲过去,拾起纸包的灰泥块。她回头将纸包交给丈夫。
“是从哪儿来的?”德纳第问道。
“见鬼!”他女人说,“你说能从哪进来呢?是从窗口飞来的。”
“从我眼前飞过。”比格纳伊附和道。
德纳第急忙把纸打开,凑到烛光下。
“这是爱波妮的字。见鬼啦!”
他打了个手势,老婆赶忙过去,他指着纸上写的那行字给老婆看,又低声补充道:“快!准备软梯!把肥肉留在老鼠笼子里,咱们快溜吧!”
“不割了这家伙的脖子啦?”德纳第婆娘问道。
“来不及了。”
“从哪儿溜?”比格纳伊也问道。
“走窗户,”德纳第答道,“既然爱波妮从窗口丢进这石块,这就表明房子那面没人围着。”
戴面具并用腹音说话的那个人,把大钥匙往上一扔,朝空中举起双臂,一句话不讲,双手迅速合拢三下。这好比向海员发出起航的信号。按住被缚者的那两个歹徒,也都放开手;眨眼间,软梯就从窗口放下去,由两个铁钩牢牢卡在窗台上。
被缚者并不注意周围发生的情况,他仿佛在遐想或祈祷。
软梯一固定,德纳第就嚷道:“走!老板娘!”
他立刻冲向窗口。
他刚要跨上去,比格纳伊就一把狠狠揪住他的衣领。
“别急,哎,老滑头!让我们先走!”
“让我们先走!”那帮强盗吼道。
“你们耍小孩子脾气,”德纳第说道,“我们这是耽误工夫,冤家对头跟上来了。”
“好吧,”一个强盗说,“咱们抽签,看谁头一个下。”
德纳第呵斥道:“你们疯啦!神经出毛病啦!真是一帮蠢货!白耽误工夫,对不对?抽签,对不对?猜手指头!抽草梗!写上我们的名字!放进帽子里!……”
“要用我的帽子吗?”有人在门口喊道。
众人回头望去:沙威来了。
他手拿帽子,微笑着举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