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动包含什么呢?什么也没有,又什么都有。有一点点施放的电、猛然喷出的火焰、飘游的一种力、刮过的一阵风。这阵风遇到思考的头脑、幻想的神智、痛苦的灵魂、燃烧的**、呼号的苦难,一并席卷而去。
去哪里?
漫无目的。穿越政府,穿越法律,穿越他人的奢华和狂傲。
激怒的信念、挫伤的热忱、激起的义愤、压抑的好斗本能、狂热的青年勇气、侠义的盲目性、好奇心、见异思迁的倾向、期待意外事件的心理,以及爱看新戏报,爱听剧院布景工哨子声的情趣;还有种种无名的恼恨积怨、种种失意、认为命运舛错的虚荣、种种苦恼、想入非非、危机四伏的野心、在崩摧中寻觅出路者;在最底层,还有泥炭,这种能燃烧的污泥,凡此种种,都是暴动的成分。
最伟大的和最渺小的,在一切之外游**并等待时机的人,居无定所的人,无业游民,街头流浪汉,夜晚睡在人家稀少的地段、只以寒云冷雾为屋顶的人,每天乞讨面包而不肯劳动的人,贫苦无告和身无长物的人,赤臂赤足者,这些都属于暴动。
任何人在心中蠢蠢欲动,要起而反抗国家、生活或命运的某件事,都贴近暴动,人一旦出现这种情况,就激动得开始发抖,感到自身被旋风卷起来。
暴动是社会大气的一种龙卷风,它是在一定的气温条件下突然形成的,旋转着升腾奔驰,隆隆作响,无论碰到庞大的还是细弱的自然物、坚强的人还是意志薄弱的人、大树干还是小草茎,都要卷起来,一扫而光,摧毁,连根拔起,一齐带走。
它卷走的人,它碰到的人,无不遭殃!它会让他们相互撞击而粉身碎骨。
不知它把什么特殊的威力传给它抓住的人,让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充满力量去造时势。它把什么都变成投掷物,把砾石变成炮弹,把脚夫变成将军。
如果相信阴谋政治家的某些断言,从政权角度来说,发生一点儿暴动倒是好事。其推论是:暴动只要推翻不了政府,就能巩固政权。暴动能考验军队,凝聚资产阶级,拉动警察的肌肉,检视社会构架的坚固程度。这是一种体操锻炼,几乎是一种清洁运动。政权经过暴动,就像人体经过按摩一样,会更加健康。
每件事都有一种自诩“通情达理”的理论:费兰特反对阿尔赛斯特;[85]在真理和谬误之间进行调解;解释,训诫,打折扣还显示点高姿态,因为混杂了谴责和谅解,就自以为十分高明,往往是不折不扣的迂腐之见。标榜自己不偏不倚的任何政治学派,都是从这里派生的。在冷水和热水之间,还有温水党派,这种学派貌似精深,实则浅薄,只剖析后果,不追究起因,站在半科学的高度,一味斥责广场上的骚乱;据这种学派称:“暴动给1830年的事件添乱,削减了几分这一伟大事件的纯洁性。七月革命是民众的一阵好风,刮过之后,天空骤然晴朗。然而,暴动又使天空阴云密布,这场一致拥护的革命本来十分出色,结果在争吵中大为减色了。七月革命同任何急促的进步一样,筋骨多处受了内伤,一经暴动触碰就疼痛难忍了。人们可以说:‘噢!这处断裂了。’七月革命之后,人们只感到解放了;暴动之后,人们则感到灾难。
“每逢暴动,店铺就关门,资金就减少,证券交易就萧条,生意就中止,企业就停顿,结果纷纷破产,现金短缺,私人财产受到威胁,国家信贷动摇了,工业生产紊乱,资本紧缩,工资降低,各地人心惶惶,殃及每一座城市。这样,全国就危机四伏。有人计算过,暴动第一天,法国损耗两千万,第二天四千万,第三天六千万。持续三天的暴动,就损失一亿两千万。也就是说,仅从财政后果来看,就等于一场大灾难,即洪水泛滥,或者吃一次大败仗,一支拥有六十艘战舰的舰队被歼灭。
“当然,从历史角度而言,暴动自有它的美:论场面宏伟和悲壮,石垒战并不逊于丛林战,一种有森林的灵魂,另一种有城市的心灵;一种有约翰·朱安,另一种有贞德。暴动将巴黎性格最突出的特质——慷慨、忠勇、乐观和豪放,映得通红,显得十分壮观,照见表明勇敢是智慧的一部分的大学生、毫不动摇的国民卫队、店铺商贩的野营、流浪儿的堡垒、藐视死亡的行人。学校和宪兵团相冲突。双方的战士之间,归根结底只有年龄的差异;他们是同一种类,全是坚韧不拔的人,二十岁为理想而牺牲,四十岁则为家庭而死。在内战中,军队总是愁眉不展,以谨慎克制对付英勇果敢。暴动既显示了民众的大无畏精神,也训练了中产阶级的勇气。
“这固然不错。可是,这一切就值得流血吗?岂止流血,前途也暗淡了,进步受到损害,最善良的人惴惴不安,正直的自由派失望了,外国专制主义看到革命自我伤害便幸灾乐祸,而1830年的战败者又神气起来,说什么:‘我们早就有言在先!’还有,巴黎也许扩大了,但是法国肯定缩小了。还有,干脆把话说透,自由变得疯狂,维护秩序的力量则变得野蛮凶残,往往大肆屠杀,虽然战胜了自由,却也染上了不光彩的血污。总而言之,暴动总是祸国殃民。”
那些近乎明智的人士这样讲,而中产阶级,那些近乎民众的人,也乐得吃这颗定心丸。
至于我们,我们要摒弃“暴动”一词:这个词意思太宽泛,使用得也太随便。我们要区分一场民众运动和另一场民众运动。且不说一次暴动的耗费是否超过一场战役。首先要问一问:为什么要打仗?这里就提出了战争的问题。战争这种祸患,难道就比暴动这种灾难轻吗?7月14日革命,即使耗费一亿两千万,那又怎么样呢?让菲力浦五世[86]在西班牙登基,法国耗资二十亿。即使代价一样,我们也宁愿用在7月14日上,况且,我们也排除这些数字:数字貌似论据,其实只是空话。既然是一次暴动,那么我们就剖析暴动本身。上述这套空论式的异议,也只谈及后果,而我们却要追究起因。
我们阐明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