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暴动,还有起义,这是两种愤怒:一种不当,另一种正当。唯一建立在公正上的民主政体,有时也会发生一小撮人篡权的情况,于是全体起而攻之,要讨回权利,必要时还拿起武器。凡是属于集体主权的问题,全体对部分的战争是起义,部分对全体的进攻是暴乱;要看土伊勒里宫容纳的是国王还是国民公会,才能决定对它的进攻是正义的还是非正义的。同一门瞄准大众的大炮,在8月10日[87]是错的,在葡月14日[88]则是对的。表象类似,本质不同;瑞士雇佣军保卫错误的东西,波拿巴则保卫正确的东西。全体在拥有自由和主权的情况下决定的一切,不能由街头暴乱来改变。纯属文明的事物也是如此;民众的本能,昨天清醒,明天又可能混乱。同样的愤怒,反对特雷[89]就是正当的,反对杜尔哥[90]就是荒谬的。破坏机器,抢劫仓库,拆毁铁路,捣毁船坞,聚众闹事,不公正地对待进步的人民,学生杀害拉缪[91],有人用石头将卢梭赶出瑞士,[92]这些行为就是暴乱。以色列反对摩西,雅典反对福基翁[93],罗马反对西庇阿[94],巴黎反对巴士底狱,这些都是起义。士兵反对亚历山大,海员反对哥伦布,都是同样的反抗,大逆不道的反抗。为什么呢?因为亚历山大用剑为亚洲所做的事,正是哥伦布用指南针为美洲所做的事;亚历山大同哥伦布一样,发现了一个世界。将一个世界赠送给人类文明,这在多大程度上增加了光明,因此任何抗拒都是犯罪。有时,人民就曲解对自我的忠诚。群众背叛人民。例如,私盐贩子不惜流血长期抗争,为正当利益长期反抗。可是到了关键时候,到了得救的日子,即人民胜利的时刻,他们却投靠王室,转变为朱安党,从反抗王室的起义转为拥护王室的暴动,这岂非咄咄怪事!愚昧无知的可悲杰作!私盐贩子逃脱了王朝的绞刑架,脖领上还套着一段绳索,就戴上白徽章。“打倒盐税局”的口号却生出“国王万岁”的口号。圣巴泰勒米节惨案的杀手、九月惨案的凶手、阿维尼翁惨案的刽子手;杀害科利尼的凶手、杀害德·朗巴勒夫人的凶手、杀害勃吕讷的凶手;[95]米克莱[96]、绿徽章[97]、辫子兵[98]、热愚帮[99]、袖章骑士[100],这些全是暴乱。旺岱是天主教的一次大暴乱。

人权行动的声响可以辨识,并不一定总是发自骚乱群众的颤抖;有疯狂的愤怒,有破裂的铜钟;不见得警钟都能发出青铜之音。狂热和无知的**,绝非进步的震**。“起来”,这没错,但是要为了成长壮大。指给我看看你要走的方向。只有向前才算起义。任何别种“起来”都不好。凡是猛然倒退就是暴乱;倒退,就是反对人类的一种暴行。起义就是真理的震怒。起义掀起的马路石块,迸发出人权的火花。这些路石只给暴乱留下烂泥。丹东反对路易十六是起义;埃贝尔反对丹东则是暴乱。

由此可见,正如拉法耶特所讲的,在一定条件下,如果说起义可能是最神圣的义务,那么暴动就可能是滔天大罪。

热量的程度也有差异——起义往往是火山,暴动往往是草火。

我们说过,反抗有时出现在政权内部。波利尼亚克是暴乱者;卡米尔·穆兰是治理者。

有时,起义即起死回生。

一切问题由全民公决,这完全是现代方式;在此之前四千年的历史,充满了人权遭践踏、人民受苦难的事实,每个时期都附有可行的抗议。在专制君主统治时期,没有起义,却有尤维纳利斯[101]“愤怒”[102]接替了格拉库斯兄弟[103]。

在专制君主统治下,有发往赛伊尼的流放者[104],也有写《编年史》的人物[105]。

且不说帕特莫斯的那个巨大的流放者[106],他也同样,以理想世界的名义,强烈抗议现实世界,将幻觉化为一种惊天动地的讽刺,将世界末日的烈焰反光投向罗马-尼尼微、罗马-巴比伦、罗马-塞多姆。[107]

约翰站在岩石上,犹如斯芬克斯蹲在基座上;世人可能不理解他:他是犹太人,用的是希伯来文;然而,撰写《编年史》的是拉丁人,说得准确些,他是罗马人。

尼禄之流的暴君统治一片黑暗,就应当用同样的色调描绘出来。单凭刻刀雕刻出来,就会显得苍白无力;必须为之上色,将凝练犀利的散文倾入刻痕里。

独裁者有助于思想家的思索。受束缚的言论别具一种威力。君主强迫民众缄默的时候,作家就两倍三倍地加强自己的文笔。一种神秘的丰满,从这种缄默中产生出来,在思想中过滤,并凝固成为青铜体。历史上的高压政策,在历史学家身上压制出精确性。某一名作如花岗岩一般坚硬,无非是暴君重压的结果。

在暴政统治下,作家被迫缩小范围,从而也就增聚了力量。西塞罗的和谐复合句,在威勒斯案件上勉强够用,[108]用在卡利古拉身上就会显得迟钝了。语句紧缩,就增加了打击力度。塔西陀收缩着手臂思考。一颗伟大心灵的正直,在正义和真理上高度凝结,具有雷霆万钧之力。

顺便说一句,要知道在历史上,塔西陀和恺撒并没有同世遇合。天意给塔西陀保留子提比略之类的皇帝。恺撒和塔西陀是相继出世的两位人杰,仿佛避免相遇,这是掌握岁月舞台上下场的主宰的神秘安排。恺撒是伟人,塔西陀也是伟人;上帝不让这两个伟人相互撞击。伸张正义的审判官若是抨击恺撒,就可能做得过火,有失公正。上帝不愿意如此。非洲和西班牙的伟大战争,消灭奇里乞亚[109]海盗的行动,将文明带给高卢、布列塔尼和日耳曼的功绩,这一系列的光荣遮蔽了鲁比肯河事件[110]。这其中显示一种微妙的天公地道,不忍放手让铁面无私的历史学家去评说杰出的侵略者,让塔西陀饶过恺撒,向这位天才提供减轻罪过的情节。

当然,即使由天才的独裁者统治,专制主义依然是专制主义。在杰出的专制者统治下,也有腐化问题;不过,在寡廉鲜耻的专制者统治下,这种精神瘟疫就更加丑恶了。在这些朝代,他们毫不掩饰无耻的行径;而由塔西陀和尤维纳利斯这类创制典型事例的人,鞭挞这种无可辩驳的卑鄙无耻,对人类则更有裨益。

罗马在维特利乌斯[111]统治时期,比在苏拉[112]统治时期感觉还要糟。在克劳狄[113]和多米蒂阿努斯[114]统治时期,卑鄙下流变成畸形,同暴君的丑恶相得益彰。奴隶的卑劣是专制者一手造成的,这些散发臭气的腐烂心灵,正是主子的写照;政权污浊,心胸狭窄,天良平庸,灵魂恶臭;卡拉卡拉[115]朝代如此,康茂德[116]朝代如此,埃拉加巴卢斯[117]朝代也如此;然而在恺撒朝代,罗马元老院中只散发出鹰巢所特有的粪味。

于是,塔西陀和尤维纳利斯这类人出世了,尽管表面看来迟了些;到了昭然若揭的时刻,宣教者才出现。

不过,尤维纳利斯和塔西陀,跟圣经时代的以赛亚和中世纪的但丁一样,都还是个人行为;而暴动和起义,则是群体行为,有时错误,有时正确。

一般情况下,暴动的缘起是一种物质因素,而起义总是一种精神现象。暴动,就是马萨尼埃洛[118],而起义则是斯巴达克思。起义接近头脑,而暴动靠近肠胃。肚子发火了;当然,并不是每次肚子都错了。在饥饿问题上,暴动,例如比藏赛[119]那次,出发点正确,令人同情也符合正义,但仍旧还是暴动。为什么呢?因为实质有理,而形式错误。虽然有理,但是野蛮凶残;虽然强大,但是胡作非为,如同一头失明的大象横冲直撞,一路留下老人、妇女和儿童的尸体,让安分的百姓和无辜的人死于非命,还不知道为什么。为民求食,目的很好,而滥杀无辜,方式极糟。

凡是拿起武器的抗议行动,即使完全正当,即使像8月10日那样,像7月14日那样,起初都难免有些混乱。在正当权利显示出来之前,总是波涛汹涌,泥沙泛起。起义的初期是暴动,正如江河的源头是激流。暴动通常要流入革命这片海洋。然而有时,起义由绝对纯洁的理想白雪构成,俯临精神天际、正义、明智、理性和人权,从高山出发,水如明镜映现蓝天,从岩石倾泻到岩石,流经之地越远越壮阔,汇集百川,形成气势磅礴的壮观景象,不料忽又注入资产阶级的泥潭,如同莱茵河流入沼泽。

这一切已成过去,未来当是另一番景象。全民公决的高妙之处,就是能从原则上消除暴动,又把投票权给了起义,从而解除了起义的武装。这样,战争就化解了,既没有街垒战,也没有边境战争了,这就是必然的进步。不管今天情况如何,明天就是和平。

而且,起义在什么方面与暴动不同,地道的资产者不大了解这种细微差异。在他们看来,全是叛乱,不折不扣地犯上作乱,是豢养的狗起而反抗,要咬主人,因此必须惩罚,锁起来关进窝里,任其狂吠和号叫,直到有一天,狗的脑袋突然大起来,在昏暗中隐约变成了狮子头。

于是,资产者高呼:“人民万岁!”

明确了这一点,那么,对历史而言,1832年6月运动,究竟是一场暴动呢,还是一场起义呢?

这是一场起义。

从这可怕事件的场面来看,我们很可能说这是暴动,但仅仅为了指明表面现象,而我们始终区分暴动形式和起义实质。

1832年这场运动爆发得迅疾,止息得凄惨,显得极其伟大,就连认为这无非是一场暴动的人,也不能不用尊敬的口气谈论。在他们看来,这相当于1830年的余波,说什么激发起来的想象力,一日工夫不可能平静下来。一场革命不可能陡直切断,总要拖一段波动,直至平复状态,譬如,高山逐渐趋缓而接平原。有阿尔卑斯山脉,则必有汝拉山脉;有比利牛斯山脉,则必有阿斯图里亚斯山。

近代史上这场激动人心的危机,巴黎人称为“暴动时期”留在记忆里,在本世纪历次暴风雨的时日中,这肯定是最有特色的一段。

最后再讲几句,就进入故事情节了。

我们要讲述的事情,属于这种富有戏剧性的活生生的现实,但因时间和空间有限,往往被历史学家所忽略。然而,我们却要着重介绍,这恰恰是生活,是人的悸动和震颤。我们似乎讲过,小事情,可以说是大事件的枝叶,逐渐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而这类小事,在所谓暴动时期数不胜数。司法进行了调查,但是出于另种原因,而不是为了历史,没有全部披露,也许没有查到底。有些特殊情况公布了,已为人所知,但是还有些事情根本无人知晓,还有些事实,经历者不是遗忘,就是故去了,我们要揭示出来。这些壮丽场面中的角色,大多数已经离世了;而且事后第二天,他们就沉默了;不过,我们要讲述的情况,可以说都是我们亲眼所见。有些名字变了变,因为历史旨在讲述,而非告发,但我们描绘的是真事。囿于本书的条件,我们只能指明1832年6月5日和6日的一个侧面、一段插曲,当然是鲜为人知的。我们掀起黝黯的幕布,力图让读者瞥见这场可怕的社会风波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