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我问边红旗:“老边,我跟你去办假证怎么样?”

边红旗的脑袋从门后伸出来,眼还没睁开:“半夜三更的你闹腾什么?”

“我要跟你去办假证。”

“真的假的?你梦游吧?睡觉去,明天再说。”

边红旗把我推出去,砰地关上了房门。我才想起来,沈丹还在他房间里。我披着衣服回到自己的房间,看看手表,凌晨四点半。是有点儿早。我想和老边一起出去办假证,这个想法刚在梦里出现的时候,也把我吓了一跳。这事边红旗做得很轻松,但它毕竟是个违法的事,我可是半辈子的良民,从小到大别人的一根针都没拿过。我又看看表,四点三十五,我熄了灯,在黑暗里睁大眼,我还是想和边红旗一块儿出去试试。

没钱了。昨天把卡插进自动取款机,眼就蓝了,还剩下一百二十六块钱。我来北京之前,母亲说,没钱了就说一声,家里给寄去。我说不要,哪天卡里的钱真见底了,那我混得也实在太不像样了,就该回来了。现在就快了。可我不能回去,脸往哪儿放啊?后院不能起火,我得迅速地把卡给充实起来,越快越好。乱七八糟地瞎想,又睡过去了。

九点钟时我被边红旗叫醒了。他隔着门问我,昨晚是梦游还是抽风。我赶紧起床,让他等等我。我说,我要跟你去办假证。

“作家也干这种事?”他拍着沈丹的肩膀取笑我。

“诗人都能干,作家为什么不能干?”我说。

沈丹说:“你真以为大作家跟你一样去赚那点儿小钱?人家是去体验生活,回来了就是一部《红楼梦》。”

“嗯,还是沈丹聪明,”我说,“体验生活。”

一起下楼吃了早饭,沈丹回家了,我和边红旗正式开始了办假证的生涯。程序我多少都知道,拦着形迹可疑的家伙,问他要不要证件,发票也有,他停下来,就有戏了,宰死他。我在想象里拦住很多人了,他们一个个都形迹可疑,真让我高兴。我跟边红旗说,任何地方我都可以去,千万别去B大门口,虽然我是编外的黑户,好歹还认识几个人,暂时我还不能做他们的生意。

“那去哪儿?”

“随便,最好是一到那儿就能挣到钱的。”

“那就银行了。有这么好的地方我早去了。”

“你平常都去哪儿?”

“不知道,逛到哪儿算哪儿。听说双安商场打折甩卖,去那里看看?”

我随便,跟着他走。今天是见习。我们从北大南门经过,过太平洋大厦,转到中关村大街往南走。一路的人和车,各个店里都在放着半死不活的歌。边红旗吹着口哨,努力装出不是办假证的样子。他往公交车站牌底下凑,要看看前几天他贴在那里的小广告还在不在。这是招揽生意的另一种方法,把手机号码写在一张口取纸上,注明“办证”,到处都可以贴。有意者会主动和他联系的。边红旗骂了一句,站牌上的小广告只在不起眼的地方剩下一张,都被环卫工人清除掉了。边红旗说:“让你撕,明天我还贴。”

我们是一路走到双安商场的,边红旗也看了一路,他几乎在每个站牌和广告上都贴了他的小广告。尽量都贴在显眼的地方,比如广告牌上的漂亮女人的脸上,尤其集中在眼上和嘴上,有时候干脆三张,眼睛蒙上,嘴巴也堵上。但是现在几乎消失殆尽。他就骂,然后到处找漂亮姑娘看。天不太好,看起来要下雨,即使要下雨,北京的天上一般也找不到清晰的乌云。边红旗不时抬头看看天,骂完了就指指点点地评价某个女人的屁股。不可否认,他对此很有研究。这是有理由的,他说,这么多年他都是这么看过来的,说不出个真理,也能差不离。

“你天天就这么盯着女人屁股看?”

“不看还能怎么样?”

“我是说,你整天都这么看?”

“当然,”边红旗掐灭烟扔进垃圾桶里,“不然日子怎么过?你以为整天站在风口里拉客容易?不找点儿乐子无聊也把你无聊死。”

这倒也是。边红旗指着天桥上一个穿皮夹克的男人对我说,看到了吧,那家伙也是办假证的,我认识,我要没有点儿看女人的爱好,就跟他一样站着。那家伙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向过路的行人比画,那人没理他,他只好把另一只手也插口袋里,倚着栏杆站着,真像个傻逼。这个形象让我很难堪,我要真搞假证,十有八九和他一样。

双安商场果然在打折促销,很多人挤进门去。边红旗没有急着进门,而是站在路边,漫不经心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冷不丁对一个男人说:“先生,办证吗?什么样的都有。包你满意。”

那个人看看他,避瘟神似的躲开了。边红旗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跟我聊起了天,说天气,要跟我打赌今天会不会下雨。正争论着,他又离开了,去问另一个年轻人,那小伙子也拒绝了他。回来继续和我说话。

我问他:“老是被拒绝,你不难受?”

“这就难受,那我不知道上过多少次吊了。你以为是妓女拉客?不过说实话,这年头妓女拉客也不容易了。”

边红旗招揽的第三个客人是个中年妇女,那女人打听了几句又算了,对边红旗摆摆手就进了双安商场。边红旗又骂了一句,把烟踩灭,说算了,告一段落,去逛商场。我问他怎么问了三个就不问了?

“事不过三,运气不好。先逛逛,逛到了好运气再出来找生意。”

我们其实是瞎逛,不需要的东西白送也不想要;想要的东西又太贵,打两折也不是个小数目,买不起。干脆什么都没买。我们逛了整整两个小时,把楼上楼下各个角落都看了,然后决定出来,再到外面逛一圈就该吃午饭了。

出了商场外面正在下雨,很大,北京的冬天难得见这么大的雨,很多人都躲在商场门前躲雨。我们也挤在人群里,有点儿无聊。突然,边红旗拍着我的肩膀说:“这时候不错,省得我半夜跑出来。”他让我跟他进商场,到了文具柜,买了若干张背面带胶的口取纸和两支圆珠笔。买完了我们去洗手间,一人找了一个小包间蹲下,不是办大事,而是在口取纸上写边红旗的手机号码,注上办证字样。一口气写了一大堆。然后买了两把雨伞,撑着伞跑进雨中。

大街上人少了点儿,车子目不斜视只管跑,满身都是水。正如边红旗说的,下了一会儿雨站牌底下的人就少了,我们可以把伞放低一些,遮遮掩掩地把小广告再贴一遍。一路贴下来,手里的口取纸竟然全贴完了。我们在大白天把办假证的小广告贴出来了。开始我很紧张,后来觉得挺好玩儿的,产生了一种游戏心理,接下来做得好像就坦**了。这也是边老师教导的,别总想着违法犯罪,就是游戏,一场赚钱游戏而已。对,一场游戏。游戏完了已经两点半了,雨还在下,小了点儿,马路上的人多了起来,我想又有很多人已经看见了那些小广告。

边红旗说,差不多了,今天的工作就到此结束吧,吃过饭回去睡一觉。下午雨停了也不会有什么生意。这是他多年来的经验。他也一直是这么做的,半下午就不怎么干活儿了,到处转转,找沈丹或其他女孩子,或者回到宿舍睡觉,当然,也可能会揪着头发写诗。

第二天我又跟他上街了。这次去的是农业大学那边,也是边红旗新开辟的一个根据地,短短的一个月里,他在农业大学门口做了七桩生意,都还不错。我们俩坐公交车过去。之前这地方我从没来过,看风景就花了我不少的时间。我提议到农大里面看看,边红旗说,急啥,做完了一桩生意就进去,带着成就感玩才爽。我们就等,对着过往的行人察言观色。边红旗让我试试,试试的目的在于强迫我张嘴,像拉客那样去招揽生意。真正要开口才发现这工作是多么困难,有好几次我几乎已经冲上去了,还是退回来了。还有一次,已经站到一个学生面前了,对方一愣,问我要干什么?

我说:“没什么,这是农业大学吗?”

那学生鄙夷地看了我一眼,指指身后大门上的牌子,一声不吭就走了,走了几步才说:“神经病。”

边红旗也不失时机地取笑我,说知识分子就这毛病。我说没办法,关键时候突然开不了口了。

“你还真以为自己是知识分子?”边红旗说,习惯性地吐烟圈,他有事没事就吐烟圈,悠闲的样子很刺激人,“你能不能不要脸一点儿?就当自己是个卖身的,拿拉客的心态来问生意。”

我躲到一边深刻反省,终于觉得自己已经差不多不要脸了才走过来,这时候边红旗已经成功地做了一桩生意,给一个已经工作的男人做一个本科毕业证。

边红旗问我:“行了?”

我深吸一口气,点点头。

这会儿正好过来一个男学生,一看那东张西望的样子就知道,这家伙是装出来的,他在校门口寻寻觅觅,眼睛不时往我们身上瞟。边红旗说:“上。”

那男生走到我附近的时候,我迎上去,声音小得我自己都快听不见了:“同学,想办证吗?什么样的都能办。”

“多少钱?”他说,依然东张西望,晃**晃**得像得了小儿多动症。

“那得看什么证。”

“硕士学位证书,找工作用的。”

这个价钱我不太清楚,转身看看边红旗,他在一边抽烟,离我远远的,求救都不方便。我只好硬着头皮胡乱开了个价:“一千。”

“五百。”

“一千。硕士学位证不太好办。”

“就五百,”那男生还在晃**,晃得我头有点儿晕,“我同学前几天刚办了一个,就是五百。”

“那好,五百就五百。”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接下了这桩生意。按照规矩,我收了他一百五十元的定金。

边红旗听了我的生意,咧开嘴笑起来,他说我太谦虚了,要价少了,一个硕士学位证八百块钱是没有任何问题的。我说那家伙说,他同学只花五百就搞了一个。边红旗批评我幼稚,都什么年代了,你不骗人人就骗你,有的学生脑瓜子比我们活络多了。我问他赚不赚,他说当然赚,只是可以赚得更多一点儿。不过已经很不错了,第一次卖身就赚,还是很值得祝贺的。我由此也高兴起来,许诺中午请边红旗吃饭。

我们在农大附近又转了一个多小时,问了几个,都没做成生意。昨天下过雨,天有点儿冷,我们打算找个地方吃饭,下午干不干活儿再说。正商量到哪儿吃饭,边红旗手机响了。是个男的,要办证,边红旗和他咕噜咕噜说了一通,最后说,好。挂断之后他有点儿兴奋,说昨天在雨地里没白干,生意上来了,对方通过口取纸上的联系方式找到了他,想办个大的,要在万泉河桥边面谈。为了赶时间,我们打车去了万泉河桥。

下了车就开始在桥底下找电话里的墨镜。很容易就找到了,大冬天戴墨镜的实在太少了,看到了吓我一跳,那人个头儿很高,墨镜冰冷,让我觉得身上也跟着冰凉。墨镜主动凑上来,问边红旗:“你就是边红旗吧?”

边红旗点点头,指着我对他说:“没事,这是我朋友,也是干这行的。要不找个地方谈?”

墨镜说:“好。”

他带我们从立交桥下穿过,往万泉新新家园那边走。刚走不远,身后不知从哪里又钻出两个戴墨镜的男人来。我觉得有点儿蹊跷,就用胳膊肘儿捣边红旗。老边一点就通,小声说:“跑。”这时候他正在和前面的墨镜说话,一副谈生意的架势。

我还没反应过来,边红旗猛地转身,一把将身后的两个墨镜推到一边,拽着我的胳膊就跑。三个墨镜都没有及时反应过来,后面的两个之一还摔倒在地上。没想到边红旗平常松松散散的,跑起来竟然这么快。后面追上来,嘴里叫着:“站住,站住,我们是警察!”

我们已经穿过了万泉河桥,跑到了妇产医院前。边红旗说分开跑,他直接往北,跑上了万泉河路,我则沿着苏州街南路向前跑。我都快蒙了,边红旗说什么听得也不真切,只顾跑。那会儿正赶上上下班,苏州街南路的车辆头接上尾巴连成一条龙,行人也多,我感觉是在人群里穿针引线。人群也**起来,有人疲于奔命地跑当然是件有趣的事,我觉得好像很多人都在跟着我跑,身后的叫喊声不断。我跑得更快了,追在我身后的人好像更多了,满耳朵里都是杂沓的脚步声,我前面的人也跟着跑起来。满大街的人都在跑,满天地都是跑步声,我的喘息呼哧呼哧的,肺部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风箱。我竟然跑得很轻盈,脚底下长毛似的。我觉得我跑得很快,从来没有这么快过,长这么大我从没参加过一次运动会,真是可惜了。

跑过了苏州街南路我闯了红灯,赶在一辆红色的轿车撞上来之前拐上了苏州街,向北跑,冲着海淀桥和海淀。我是一口气跑到海淀的,到了硅谷底下,我实在是跑不动了,衣服粘在身上,整个人的体重似乎突然变多了。此刻马路上安静下来,车在走,自行车也在走,行人也在走,满大街的人没有跑的。我也不跑了,我一屁股坐到了硅谷电脑城门前的台阶上,我得喘口气。两腿发软,现在开始害怕了,要是被抓住就太熄火了,我还没来得及挣钱呢。我拍着腿肚子到处张望,看有没有墨镜追上来,没有。小腿开始变硬,长久不运动就会出现这种情况,想想我这一路跑得可不少啊,这么多年错过的运动会今天全给补上来了。

然后我的手机响了。是边红旗,他问我现在哪里,我刚要回答,看到他抱着手机边说边向这边走。他说:“我们大概给骗了。”

我把手机挂掉,问他:“什么骗了?”

他才发现我在他面前。“没想到你的腿也挺溜的,都跑到这儿了。”他说,拉着我要去吃饭,“先填饱肚子再说。”

“那几个墨镜呢?”

“别管他们。没事了。”

还在元中元饭店。喝酒的时候边红旗问我,还记得那几个家伙长得什么样不?我想了想,只记得最先见到的那个墨镜,他的左下巴上有块发亮的小疤,不仔细很难看到。

“对,就是他。”边红旗拍了一下桌子,把其他的客人惊得一愣。边红旗没管他们,接着说,“快跑到路头上时,我突然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人,但就是想不清楚。你这一说,我明白了,他们根本就不是什么警察,去年还找我办了一个假证。他想敲诈我们。”

边红旗说,贴小广告经常会出这事,有警察找你,直接把你揪起来;还有就是墨镜那样的鸟人,冒充警察,敲得更狠。总算今天运气好,逃掉了。

边红旗说:“动老子的心思。正儿八经的警察我都逃过了好几次。刺激吧?”

“太刺激了,”我说,“这活儿我恐怕干不了了。”

“怕了?”

“怕了。”

边红旗笑起来,说:“你们当作家的,就是这毛病,觉得一件事好,就会想得比什么都好;不好了,就比什么都可怕。老弟,干什么事都一样,再好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再坏也不会坏到哪里去。”

“我还是不想干。”我觉得说出这个决定让我难为情。

这顿饭我来买单,说到底还是边红旗买单。我用在农大门口揽的那个生意的定金付了账,然后把那个生意转给了边红旗。

“这怎么行?人家到时候是要和你联系的。”

“他会联系你的,”我说,觉得酒喝得有点儿高,“我怕这事做不好,所以留给他的是你的手机号。”

边红旗说:“你小子,根本就不想干这事。”

冤枉我。天地良心,当初我可是诚心想指望这事发点儿小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