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的好长时间里,我成了他们的笑柄,边红旗说:“你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短命的假证贩子。”我只能任其奚落,我说:“没办法,搞假证已经不容易了,他们还到处追我们干什么?”这个毫无逻辑的玩笑又让大家笑了一阵。假证生涯是结束了,生活还要过下去,简单地说,现在需要的主要是钱。我终于体会到了。刚来北京的时候,一个和我目的相同的朋友跟我说,他来北京后才发现,其实写不了什么东西,所有精力都用来赚钱了。既然只能赚钱了,哪个地方赚不是赚,他待了一年就卷铺盖回河南老家了。他留给我不到两万字的零散文字,他一年的收成。我要想法子赚钱。像沙袖一样,她要继续找工作,总待在家里不是个事。
沙袖找工作比我还要困难,合适的太少了,除了去饭店做服务员,但是一明不同意。沙袖试过,最后还是被一明从饭店里拉了回家。那会儿沙袖刚辞掉书店里的工作不久,她闲下来觉得很难受。因为烦闷,她常下楼走走,当然不会走太远。我们都以为她只是散散心,没想到过了几天,她兴冲冲地从外面回来,要告诉我们一个好消息。一明刚好出门,她就告诉我和老边,她找到工作了,老板说,下午就可以开工了。在承泽园外一家叫“天外天”的饭店。下午她就收拾一下去了。半下午时分,一明从外面回来,问沙袖到哪儿去了。我说工作去了。
“在哪儿?我怎么没听说?”
“天外天饭店。刚找到的。”
“瞎搞!”一明说,拉着我要一起去把沙袖找回来,“谁让她到饭店里去的?”
“反正她在家也没事,就让她先干着吧。”
“不行!那地方我师兄弟们常去吃饭,看见了怎么说我?再说,也不能跑去端盘子、洗碗啊,我们又不是穷得活不下去了。”
他执意要把沙袖叫回家。我们到了天外天,先是站在玻璃外面往里瞅,他不好意思直接冲进去。沙袖在给客人倒茶。一个服务员以为我们要吃饭,掀开门帘要欢迎我们光临。我摇摇头。但是我们不吃又不走让她纳闷儿,很多人都转过头来看。沙袖看见了我们。她对我们谨慎地摆摆手,意思是工作时间,让我们走。她再次回头,我们还站着,她只好和吧台的老板说了一下,出来了。
“你怎么跑这地方来了?”一明说。
“刚找到的。我在上班,下了班回家再说。”
沙袖说完就要进去,一明拽住了她:“你怎么不和我商量一下?这事不能干,跟我回家去。”
“我不回去,还在给客人倒茶哪。”
一明有点儿火了,因为饭店里的很多人都在看我们拉拉扯扯。他把沙袖的围裙一把扯下来,让我送给老板,拉着沙袖就走。沙袖挣脱不开,窘迫得都快哭了。我把围裙随手扔给站在门边上的服务员,跟上了他们。沙袖真哭了,她觉得难堪而且委屈。沙袖说:“我找了这么长时间才找到的,回家你让我干什么?”
“会找到更好的工作的,”一明说,“但是这个实在不能干。”
“那要找不到呢?”
“找不到也无所谓,我自己的老婆还养不起吗?”
沙袖又待在了家里。她也很无奈,她也不想去饭店端盘子、洗碗,但是其他的工作实在太难找了,一报上学历和籍贯就被枪毙。那几天,她连续被枪毙了六次。现在,她整天对着电视发呆,偶尔也会打开门和窗户对着整个北京发呆。一个中午她来到我的房间,用带山东口音的东北话说:“我开门就看见楼在长。”
说得真好。我伸头看着窗外,好几座大楼都搭着脚手架,它们一起在长。寂寞出诗人了,但是沙袖满脸悲凄,她又说:“生命长得让人厌烦。”
“是,让人厌烦。”
我把正在写的文档关了,我不想让别人看见我在挤牙膏,挤的就是些向小报副刊邀宠的小东西,甜得发腻,写完了我就吃不下饭。可我还得夜以继日地写,不惜一稿多投,像卖身一样对着所有小报露出笑脸。然后我们两个都不说话,显而易见,下意识地同病相怜了。
过了半天,沙袖说:“你好歹还能写。”
“写不如不写。”
我只能这么说。我不能对一个女孩子说,你知道逼着自己去卖身有多痛苦吗?然后又都不说话了。在某一时刻,一个人会意识到自己又长大了,生活强迫你强壮起来,去承受和想办法获取,它已经落到了我们的肩膀上。
常常会这样,整个家里就剩下我们两个。莫名其妙地一个人就会跑到另一个人的房间里,说出一两句莫名其妙的话。说完就冷了场,谁都没有意识到这是冷场,而是觉得就不想再说了,然后再回到自己房间。现在想想那些没头没脑的感叹,好像句句都是精妙的诗。
好日子总算有了点儿眉目。一明带了个不错的消息回来,他师兄接到了一批活儿,编一套书,他替我和沙袖各争取了一本。刚听到消息我心里还打鼓,我能编书?沙袖眼睛瞪得更大,她坚持认为这辈子只有读书的份儿。一明说没问题,他研一时干过,很简单,基本不太过脑子,只在网上搜一搜,把相关资料删减拼贴一下,一本书半个月就搞定了。这在北京不叫编书,叫攒书,就像组装电脑叫攒机子一样。最要紧的,只要合同签了,当场就可以拿到百分之二十五的稿费,按照正常价格,这百分之二十五意味着两千块钱左右。也就是说,一本书,半个月,能挣个小一万。一万,什么概念啊,听了都口水直流。
我当即拍桌子。干,当然要干。
沙袖还是紧张,她没法儿把自己和一本书联系在一起,但还是答应了,反正身后还有一明。一明和他师兄师姐带着我和沙袖见了朋友,就是他揽下的这份差事。那人姓焦,是个诗人,满脸都是胡子,听一明的师兄说,他们打过交道,诗人靠诗只会饿死,所以焦诗人也经常攒书。客气了一番就去见书商。图书公司在宣武区的一座二十多层的楼上,不大,我们坐公交车晃到那里花了两个小时,中途转了一次车。沙袖说这么远,早知道这么远她就不来了。
一个胖男人,别人都叫他何总,一只眼大一只眼小,这不耽误他目光敏锐地看人。他对一明的大师兄说:“知识分子就是不一样。看看,气质就是好,一脸的书卷气。”
焦诗人就顺水推舟:“是,是,他们都是研究生,还有博士,所以何总不必担心这套书的质量。”然后他让一明师兄把我们逐个介绍一遍。
一明师兄是个八面玲珑的家伙,介绍到我和沙袖时,说:“这是北大中文系的博士,已经博二了,写小说,在国内各大刊物上发表了一百多万字,是我们北大的大才子。这一位是沙袖,北大艺术系的研究生,今年就要毕业了,能歌善舞,人长得漂亮,文章写得更好。”
我们像电脑一样说升级就升级了。话都说出去了,我们只好红着脸接受何总的钦佩和久仰。何总介绍说,这套书是配合中学生和大学生对文学和艺术等方面的课外需求而策划的,选题主要集中在文艺方面,企图通过一两个主线人物,把一个语种、一种艺术的成就尽可能地梳理出来。“比如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他指着选题之一对我们说,“通过这两个大师,把俄罗斯的文学、历史、社会等方面都串起来,博而有专。我们的口号就是:关于俄罗斯,看完这本书就差不多了。”
他的意思我们差不多明白了。何总的意思是:定位不要太高,不能太专业,中学生、大学生,再包括一些城市小白领。丛书要做得图文并茂,读图时代了嘛,生动、形象、好玩儿,让他们看了以后觉得长了见识,不用认真学习也能显得有点儿墨水,能让他们觉得自己还有点儿文化,能上点儿品位。
“有点儿知识速成的意思。”焦诗人说。
何总说:“焦老师说得有点儿白了,不过理儿是这个理儿。”
然后是稿费的问题。一本书字数要求八九万, 千字五十五;图片一百五十幅左右,找到一幅三十五块钱。这我爱听,饥饿的人看到了面包,一万块钱就在眼前啊。
我小声问沙袖:“干不干?”
沙袖犹豫了半天,说:“不知道。怕。”
一明说:“怕什么?干。”
何总去接电话的时候,焦诗人开诚布公地说,在座的好几个都干过这事,注意事项就不再多说了,他是牵头人,还是要说点儿责任内的话,就一点:不要所有的材料都从网上搞,尽量要有自己的想法;征引资料时千万注意,尽可能找那些老外的资料,这样一般不会涉及抄袭等问题,否则后果自负。我们都点头。
何总回来后,大家开始挑选题。我挑的是《魔幻的拉美》,要求以马尔克斯为主线,勾勒出一个魔幻的拉丁美洲来。沙袖在众多题目间踌躇,一明做了主,替她选了《脚尖上的艺术世界》,以邓肯为例。这一块是沙袖的强项。结束后每人拿到了两千块钱,感觉好极了。为了庆祝突然摆脱了穷人的身份,我们凑份子到了一家不错的馆子里吃了一顿。
以马尔克斯为主线,我以为事情就好办了。我对老马很熟悉,国内所有翻译过来的他的作品我都读过,传记资料等平时也读了很多,这是我喜欢的一个作家。但是真正打开电脑,脑袋里突然一片空白,不知道从哪下手。一明说,先别急着写,搜,在网上把所有与老马有关的资料都搜集出来。沙袖也在搜,然后分类别保存。搜资料下载就花了我们一周的时间,真是看到了一张信息的网,一个马尔克斯和一个邓肯,几乎把全世界都兜了个底朝天。牵一发而动全身啊。搜完了资料接下来就蒙了,我蒙,沙袖也蒙。下载的东西仅仅意味着一堆资料,理不出个清晰的头绪,不得不找相关的书籍来借鉴一下,比如传记什么的。
一明帮我们从北大图书馆借了很多资料,又陪着我们去了西单图书大厦。抱回来一摞书,放到书桌上摊开来,竟然全是所谓的学术书,头都大了。边红旗到我房间来,见到了那些书就取笑我,作家也改行做学问了,搞得跟真的似的。
“没办法,”我说,整个人瘫在椅子上,“只好假戏真做了。”
“还不如跟我去办假证舒服。”
如果不受围追堵截,办假证的确很舒服,悠闲,在大街上晃来晃去像个观光客。但是他不总是观光客,更多的时候像个通缉犯,这就让人受不了了。我宁愿去攒书。
沙袖的日子不比我好过,网上和书上关于邓肯的资料没有老马多,她做起来更辛苦。但她能受,有事做了总是让人开心的。在资料里搞得腻味了,我就站在客厅里找她说话。沙袖说:“继续看,得恶补,我都快被社会抛弃了。”有一天下午我到她的房间,发现她看的竟然是法律书。
“你看这个干吗?”
“瞎翻翻,说不定用得上。”
她把书合上,顺手打开音乐,看起了邓肯的传记。她不想让我知道她在看法律方面的东西。迷糊了一下我就明白了,沙袖不是在为邓肯看法律,而是为一明看法律。她好像什么时候对我说过,两个人在一起,最要命的不是爱情不在,而是没有了共同语言。共同语言很重要。那天我们拿了钱一起吃饭,他们在饭桌上谈的都是法律,除了好玩儿的个案还能听出点儿意思来,其他时候我和沙袖都像个呆瓜,插不上嘴,连耳朵往往都插不上。当时我就想,千万不能和专业的家伙们坐在一张饭桌上。我一个人吃得很无聊,想想那会儿沙袖应该比我还惨,一明是她男朋友,她的心态大约和我完全不同。我记得当时,她一直低着头,把两支筷子分分合合,就是不夹菜。
那本书用了我一个月的时间。一明说,他师兄师姐半个月就弄完了。可我不行,我的认真让我自己都觉得讨厌,在那本小书里,我尽力把魔幻的拉美梳理了一遍,找了大量我喜欢的图片,我想把它做好。追求完美总是很痛苦,我撑下来了,中途就决定,以后再也不干这种活儿。沙袖用了一个月多两天做好了,接着又接了一个活儿,关于歌德的。我们都觉得她疯了。
交了差,觉得世界一下子大了,疏朗,可以干自己的事了,然后等着拿剩下的七八千块钱。书商说,书出来一个月就给钱。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