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单顺当的生意做完,问题就来了。来得莫名其妙。我和子午错误地估计了形势,觉得风声紧要的时候我们都能屡战屡胜,接下来环境逐渐宽松,毫无疑问要财源滚滚的。哪知道有人盯住我们了。有一天下午我们在人大东门的天桥底下,子午刚开始和一个顾客搭上茬,一个反穿夹克衫的小伙子摇摇晃晃地凑过来,对那顾客说:“兄弟,你办证?我这儿更便宜。”
到嘴边抢肉,过分了。严重违反了我们的职业道德。子午脱口就说:“我比他还便宜。”
“咱们试试?”反穿夹克斜眼看天。
“没问题。”
但是客人转身就走,连连摆手说不要了。本来他就尴尬不自在,这是犯法的事。子午气坏了,口气硬起来:“找事是不是?”
“找什么事?我找生意。”反穿夹克把手插裤兜里,吹着口哨摇摇摆摆走了。
子午要追上去,被我拦住。忍着,坚决不能出事。那小子我从来没见过,搞不清来头。我拽着子午离开那里,步行到北大南门外。也是做生意的好地方。我有一天在南门外不挪窝接过三桩生意,都是大家伙。有个人开始要硕士毕业证,我说没问题,博士的也好办。他说那就博士吧,反正也办一回。幸亏博士后不是个学位,要不他很可能就要了。我找了一块干净的马路牙子坐下来抽烟,子午装出看报纸的样子,经过身边的人他觉得合适就问一句。一个钟头过去,全都摇头,个别人还夸张得像避瘟神。四点半左右,子午终于和两个女孩儿聊上了。
开始她们遮遮掩掩,欲说还羞。很多客人都这样。没必要,我们又不是领导和检察官。过一会儿子午招呼我过去,她们要两个港澳通行证,而且要香港入境处盖过章的,他不知道该开多大的价。我就把她们带到路边靠北大南墙的僻静地方。“定金每个证一千,”我对她们说,“交货时每个再付一千。”
“两千一个?”胖一点儿的女孩儿说,“别漫天要价啊,我们都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行情早摸清楚了。”
那口音,我打赌出不了胶东半岛。舌头硬邦邦的,说话时拼命往后拉,普通话说得还没我好。“就知道瞒不过你们北京人,”我说,“换了别人定金起码一千五。”
瘦一点儿的女孩儿说:“我朋友办一个会计资格证才四百。”
“你要吗?我三百就给你办。”我递给子午一根烟,“你要去的可是香港和澳门哪,快赶上出国护照了。”
“我们不是真要去。”
“我知道,想去凭这个也去不了,但我得做得跟你们已经去过了一样真实,是不是?”我用胳膊肘儿捣了捣子午。
“小姐,这已经是最低价了。前几天,”子午说,做着样子看我,“上周二吧,一个河北的什么局长刚从我们手里取了货,港澳通行证,还两千五呢。”
就这么定了,十天后交货。她们都准备掏钱了,反穿夹克鬼魂似的突然冒出来:“小姐,”他笑嘻嘻地对两个女孩儿说,“要什么证?我这里至少便宜一半。”
“你怎么又来了?”子午火了,搡了他一下。
“我为什么不能来?”反穿夹克理理夹克,“你做你的生意,我做我的生意,又没到你口袋里抢。”
“你比抢还恶心!”
那两个女孩儿惊恐地说:“不办了,不办了。”拉扯着小跑走了。
反穿夹克反而笑了,声音像鹅叫。“想动手?”他说,“仗着人多是不是?”
“你到底想怎么样?”我把子午拉到身后,站到反穿夹克跟前。
“我们老大说,想在海淀混,每个月交一千块钱。要不走人!”
“说梦话吧你?海淀是你们家的?”子午说,“我看你丫是欠抽!”闪出来就要动手,我赶紧把他抱住。然后看见斜对面的小区里走出来五六个男人,其中一个我见过,同行,也是在中关村这一带活动。我觉得不妙,拽着子午的胳膊就跑。我们一定是被人惦记上了。子午没看见他们,以为只有反穿夹克一个,他一个人就能把他扔得四脚朝天。我来不及跟他解释,死活拖着他跑到硅谷门口。那里人多,他们就是跟上来也不敢动手。
“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小?”
“他们五六个人。”
“十个又怎么样?我揍扁他!到手的钱又没了。坏了我们两回生意。”
“钱可以慢慢赚,”我说,“他们是冲着咱俩来的。”
“凭什么?哥,这才到哪儿?我们不能窝囊成这样。”
“没什么窝囊的,”我又递给子午一根烟,“我也奇怪,他们为什么单单盯上我们。”子午气鼓鼓地往外吐烟圈。“没事,”我拍拍他的肩膀,“今天差不多了,找个地方喝酒去。说实话,就是他们不坏事,那两个证我们可能也做不了。”我没做过港澳通行证,见都没见过。要做,首先得找到母本,就是原装的真证。这东西不好找。
“那你为什么还要收定金?”
“试试。找不到再把钱退给人家。”
“要是不退呢?”子午突然来了兴致,“这样我们慢慢地可不就发财了?”
“别瞎想。”我说,“咱可不能做那缺德事,得讲信誉。有句话怎么说的,就是小偷也讲职业道德?对,盗亦有道。我们只拿别人答应给我们的钱。”
“哥,别把自己抬那么高。咱就是一办假证的。”
“那也得守办假证的规矩。”
子午撇撇嘴,好,守规矩守规矩。
晚饭后回到西苑,子午待在屋里看那台两百块钱从旧货市场买来的电视,我去了文哥的屋里。这个四合院不大,只要敞着门,从我的房间能看见文哥在他屋里的大部分活动。一个阴天下午,雨下得人万念俱灰,我一觉醒来觉得无聊得要死,一歪头看见文哥的屁股正对着门不停地哆嗦。哆嗦半天,他猛地转身,下身**地亮在门前,一股东西落到雨地里。他站在门边闭着眼享受了半天才提上裤子。有意思,这老东西,生活很有情调啊。上厕所的时候我特地经过他门前,没头没脑地问他:“文哥,大阴天的,想不想女人啊?”他警觉地向门外看了看,雨不大,该在的东西都在。他就笑了:“笑话老哥?没办法啊,不是虎就是狼,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嘛。你小子不想?”我笑笑,没说话。从那以后我和文哥的关系就近了一层,不少风声就是他告诉我的。今晚去他那里,就是想问问,江湖上是不是出事了。
我跟他说反穿夹克。
文哥犹豫半根烟的工夫,说:“兄弟,你的脾气我知道。你还是换个地方吧,丰台、宣武、石景山,哪儿都行。”
“啥意思?”我问。对我来说,海淀就是北京,换个地方没准儿我路都找不到。这两年搬过几次家,但始终在海淀打转,离不开。也不愿往其他区跑。“老哥你给我两句明白话。”
“你要不问,我还真开不了这个口。”文哥说。眉毛直往上挑,一挑额头上就添了三五条皱纹。有一回说到他眉毛,已经呈八字形了,他说原来不是,起码是平着长的,人一老皮肤就泄,眉毛就掉下来了。他的眉毛一挑我就知道有难堪事了。“现在生意不是有点儿淡吗?一紧就这样。有俩哥们儿就从丰台拉过来几个人,跟个帮派似的,收保护费。这事几百年前就有,你该知道。”
“咱们可都是干这一行的,犯不着自己搞自己吧。”
“那是你的想法。哪一行其实都一样。生意不好做,总得挣钱。保护费是一笔。不交?那更好,都走了海淀就剩这一帮子,没人抢生意了。”
“什么世道!”我在文哥屋里转了两圈,“那你呢?”
“我答应了。要不怎么说开不了口呢。”文哥把头低到裤裆里。过去他老说,奶奶的,五十岁的人了,除了戴大檐帽的,怕谁呀?要挣钱,就得抓一个是一个。现在,他把快五十岁的脑袋低到裤裆里。抬起头的时候说:“要不,你就应了吧。挪个窝还不知道哪天能挣到钱,搬家三年穷啊。”
“他们不就几个人吗?咱们一块儿对着干,我不信能把我们怎么着!”
文哥捋起袖子,小臂上有一道瘀紫的伤痕。然后撩起上衣,肋骨上也有一块。“前几天的事,”他说,被打了他一直都没吭声,“不软不行啊。老婆、孩子还等着钱。”
他的惭愧显而易见,低头等我说话。我只咳嗽了一声就回了自己的屋。子午问我脸阴着是不是撞上鬼了,我说没有啊,我在想明天去趟颐和园吧,就几步路,也没带你去玩过。我只是想空下来一天好好想想。这种事过去从来没遇到过。
“好啊,好啊,早想去了。”子午说,指着电视,“哥,你帮我看看那女的会不会跟她同学上床,我去撒泡尿。憋死我了。”厕所在胡同口。如果一大早去干大事,要排老长的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