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子午说,颐和园不去了,他想去买个CD播放机。他一直喜欢听怪兮兮的歌。像梦话一样的说唱歌曲,他一哼出声我就觉得我们是两代人,尽管我只比他大五岁。买完CD机一定还要去买CD唱片,因为他年轻;我就不去了吧,因为我老了。有时候真觉得老了,比如现在,我犹豫不定。我当然不愿意加入那个收保护费的队伍里,太可笑了,但也在担忧换个地方的代价。一切都得从头开始,而子午刚刚尝到挣钱的甜头,我希望他能顺利。我跟父母和姑妈保证过,让子午越来越好。

一上午我都坐在电视前面。没装有线,房东说,要装有线,房租还得提。就几个频道,我换来换去就把上午的时间忙过去了,什么都没看到。子午发来短信,他在外面吃。我给自己煮了一袋方便面。子午来之前,我几乎每天都有一顿饭是方便面。方便,想啥时候吃就啥时候吃。现在子午不喜欢这东西,我们就下馆子。午饭后眯了一会儿,决定出去看看。在院门口看见老铁推着一辆陌生的七成新自行车进来,我说老铁这就下班了?老铁说没哪,回来喝口热茶。过一会儿我从公厕里出来,老铁端着他的玻璃大罐子茶杯走在前头,自行车不见了。

硅谷门口永远都一堆人。我四处找反穿夹克,没有。后来想想,一伙好多人呢,未必都要反穿夹克冲在最前头。走到北大南门外那条路上,只看见一个有点儿面熟的同行,看来他们收效显著。我就在路边站住,像往常一样问往来的行人:“要证吗?”站了一个下午,没人找碴儿,也没人搭茬儿。一个生意没做成。所有人在今天下午都不需要假东西。

晚上子午回到西苑,除了耳朵上多了一副CD机耳塞,跟往常没有区别。但他拿掉右边的耳塞突然跟我说,他想分出来单干。我一下子没明白过来,他解释了一下,就是我干我的,他干他的。不行,当然不行,根本不需要考虑。这种时候。过了这一段再说。

“我已经做了一单,”他从口袋里掏出四百块钱,“这是定金。一个驾照。”

“子午,听哥的话,最近有点儿乱。你要用钱我这里有,随你拿。”

“不缺。”

“那为什么不能再等等?”

“那我说缺钱,好了吧?我说我想自由支配我挣的所有钱好了吧?”子午鼻尖开始渗出细碎的汗珠。从小他就这样,一急鼻尖就冒汗。

“过了这段时间再说。”我只能重复这句话。两个人面对那一伙强盗总比一个人要安全。子午不明白黑吃黑最后的结果会有多可怕。我刚来北京那年,一个哥们儿活活儿被另外两个办假证的踢死了,理由是他抢了他们的生意。那哥们儿是多仗义的一个人。子午才刚刚开始,他不懂。“这样,以后挣的钱放你那里,可以随便用。”

“我不要。该谁的就是谁的。我决定了,你要不答应,我明天就搬出去。”

好吧。都这样了,我只能妥协。他是我弟弟。然后我出门去买烟,一个人在马路上转了两个钟头。回来时子午已经睡着了,CD机还在放。我把他耳机取下来,翻身的时候他吧嗒几下嘴。小时候他就这样,老是做梦吃东西。那时候他喜欢跟在我屁股后头玩,干了坏事就推到我头上。说柿子是我偷的。说邻居家的玻璃是我打碎的。说五块钱是我弄丢的,他用那五块钱买了一把玩具枪。当初我就没打算让他来北京,姑妈也不同意。我们那地方“跑北京的”每年都有几个进去,短的三五个月,长的三五年都有。姑妈恨不得天天守着这棵独苗才放心。子午死活要来。我妈在电话里说:“子午要是少了一根头发,我看你就别回来了。”

早上起来,我再次让他别单干。他眼皮一翻:“哥,昨晚说好了的。”

我们出门。他坐332路公交车,我坐718路,他先走。到了下一站我赶紧下车,换上他之后的一辆332。得盯紧他。他在黄庄下车,我也下,远远跟在后面走到双安商场,我去了马路对面。我一个生意没做,只盯着对面。看子午说话打手势的样子,应该很熟练了。这个我不担心,我担心的是业务之外的安全问题。一上午他和四个人长时间交谈过,起码应该谈成了一个吧。中午时分,突然收到他一条短信:“你累不累?”

我回他:“啥意思?”

他回:“跟了一上午了。过来吧,一起吃午饭。”

他早发现了。我去了对面,一眼瞥见反穿夹克从四通桥底下经过,突然想起来,一上午很太平啊,子午那边也没事。奇了怪了。“你跟着我干吗呀?”子午说,“我又不是小孩儿,你就不能让我单独干点儿事?”

“怕你出事。”

“能出什么事,光天化日的。过去没见你这么婆婆妈妈的啊。”

婆婆妈妈。说得好。子午个头儿比我高,学历比我高,智力和口才都比我高,真需要我婆婆妈妈地护着吗?“放心,”子午又安抚我,“你忙你的,有事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刚看见那小子了,他怎么没动静了?”

“都忙着赚钱了,谁有工夫理会咱们。你不会闲得自己送上门吧?”

那倒是。我和子午正式各干各的了,但我尽量离子午近一点儿。几天都没事。同行少了,我们的生意就多了。有几次反穿夹克和另外几个面熟的家伙从我旁边经过,他们没有表示,我也不拿正眼瞧他们。但我想清楚了,只要他们找碴儿,我也不会手软,不管他们几个人,反正子午不在身边。谁也不能总让人欺负。

因为各干各的了,中饭和晚饭也就经常不在一块儿吃。聊天主要在晚上,说说一天的收成。子午挣得比我多,我很高兴。为此我给姑妈打了电话,告诉她子午是个好同志。姑妈说:“你得看好他,这孩子,心野着呢。”我说野点儿好啊,有闯劲儿,像我这样能有啥出息?电话过后三天,我在万寿寺附近一个临街的小馆子里吃午饭,几个人从门外经过,我低头继续吃,忽然觉得其中有个人像子午,放下筷子跑出来,他们一伙人已经不见了。我给子午打电话,问他现在在哪里。他说打印社,正请人做一个技师证,有事?没事,午饭吃了?没有。好。挂了电话我回去继续吃。

子午越来越让我放心,我不再跟着他。那天上午没出门,看电视,然后睡了一个漫长的午觉。小型的沙尘暴刚过去,北京的春天一下子浓得化不开,天高云淡,一出门就有脱衣服的冲动。我把夹克和毛衣搭在胳膊上,随便上了一辆往北走的公交车。我在农业大学那站下来。很快接了一个生意,要函授结业证。没问题。拿到定金先买了包烟,刚点上,离校门不远有一伙人在吵架。我凑上去,看见反穿夹克、文哥和另外几个人围住两个陌生人,那架势他们要打,反穿夹克的手已经伸到其中一个的身上了。都不用猜,那两个一定是不愿交保护费的。还是躲开为妙。我往公交站牌走,竟然看见子午站在一棵树的后面,伸着脑袋,他也看见了我,就从树后走出来。

“哥,你也过来了?”子午说,从口袋里掏出耳机,“我刚到。”

“他们在干吗?”我指着闹哄哄的那一群人问他。

“不知道。我刚到。”

不知道最好。我让他跟我一起离开,免得招惹上麻烦。子午有点儿为难,说和客户约好了在这里碰头。我让他给客户打电话,到前面见,打车费我报销。子午跟我一起上了车,那时候他们已经打起来了。那两个可怜的哥们儿。

我担心的事终于来了,来了就让你头皮发麻。子午跟着反穿夹克他们一起把别人打了,文哥也去了。群架。那是个周六傍晚,我等子午回来吃饭,说好了一起去东来顺吃火锅。很惭愧,都说东来顺有名,我在北京待了几年了也没去过。我想有名的馆子应该也贵。但是子午想吃,那就去。天擦黑了他还没回来。我打他手机,一直没人接。正当我在院子里绕圈,院门开了,文哥抱着左胳膊进来,黑着脸看不清表情。他径直进了我的屋,让我把门关上。

在灯光底下我才看见他身上有血,夹克也穿反了。“妈的,”文哥说,“帮我扶下胳膊。”我托着他胳膊,他开始脱他的土黄色双层夹克,他反穿是因为外面的那层右胸口一大团被血浸湿了。“那小子不禁打,一拳过去,鼻血就停不下来,我抱住他脑袋让别人打,弄了一身,”文哥说,“哎哟,轻点儿。”他另一只胳膊紫了一大块,被人用板砖砸的。

“子午,”我一下子慌了,“是不是,也打了?”

“这记性,差点儿忘了。就是来告诉你这事。应该问题不大,我来的时候都跑了,对方有一个趴在地上,不知死了没有。我只看见他眼珠子挂在鼻梁旁边。后来就顾不上了。”

“你说子午?”

“啊?不是。对方的眼珠子被拍出来了。真没看见,一大群人,乱打一气,我哪看得清。在清华西门外,不到西门,往圆明园来的那条路。对对,小桥那儿。”

我扔下文哥就往外跑,出胡同开始打车,快到清华西门附近的那个小桥时下了车。这段路上的车辆向来不是很多,今天尤其少,要不他们也不会在这里打群架。靠近圆明园那一边的路旁有一摊血,在路灯下暗淡发黑。那摊血让我陡然心动过速,我不知道那当中有没有子午的。我在周围放声大喊子午的名字,喊得整个人都空空****了,还是没有回答。偶尔有车经过,速度都会放慢,他们一定以为我是疯子。

在那大约十分钟里,我脑子里至少想到了十八种结果。我希望子午能占到最好的一种,毫发无损,现在还和早上出门时一样活得好好的。但这可能性相当小,他正是热血沸腾的年龄,实在没有理由不冲上去。我给文哥打电话,他说子午还没回去,他正收拾东西,马上去火车站,先离开一段时间。他担心当时他们把那人一砖头拍死了。文哥让我帮他照看一下房子,一会儿他把下一个季度的房租放我床头,帮他交上。风声过去了就回来。多保重啊。多保重。听得我更急了。我就一路往回走,走几步喊一声子午。快到西苑,手机响了,对方说他是公安局,问我认不认识陈子午。我听到身体里有根绳子断了,嘣的一声。我说是我表弟,他在哪儿?

“公安局。”

我打车直奔公安局。子午在铁栅栏的另一边,整个人极度虚弱,长头发盖在恐惧的眼上,他说:“哥,我没打架,真的没打架。”嗓子跟我一样沙哑。我多少放了点儿心,起码人没事,胳膊腿和脸上都是完整的。

警察跟我说,他们在事发现场附近发现了我表弟。当时子午正倚着圆明园的高墙低着头呕吐,面前一大摊没消化完的汤汤水水,绿汪汪的胆汁都呕出来了。当时人差不多跑光了,有一个趴在地上,头部和脸部重伤,左眼迸出。现在医院救治。有人打电话报的警。

我说:“我表弟说了,他没打架,就是经过时看见的。他从小晕血,因为吐得难受才停在那附近的。”

“我们会继续调查,嫌疑人暂时还不能离开。”

我又要求见了子午一面,让他放心待着,没问题,我会跟他们说清楚的。记着,你只是个过路人。我的意思他明白,我希望他能坚持到底。子午绝望地点点头。他哪里经过这阵势。“哥,”子午说,“你得把我弄出去,我一分钟都不想待了。”我说好。你一分钟都不想在里面待你跟他们混在一起干什么?

可我哪里有那本事。回西苑一路都在想哪个熟人和朋友可以帮上忙,一个都没有。我在北京的朋友差不多都是站在警察对面的人。回到住处,接到文哥在火车站发来的短信,说不好意思,走得急,房租给忘了,让我给他垫上,回来就还我。没问题。回完短信我就坐在**发呆。子午还是太嫩,应该向文哥学习。

然后手机响了,一个客户说,明天他临时出差,要的货只能回来再取了。我说好。正好没这个心思。挂了电话突然就想到了一个警察,我给他办过一个本科毕业证一个硕士毕业证,硕士的是他本人的,本科是他老婆的。警察也需要证书,因为他也想过上更好的日子。但这家伙牛,上来就说他是警察,别想在他身上动刀子宰。我当时有点儿蒙,竟然有警察跟我打这种交道。搞不清他到底是不是,干脆有枣没枣打一竿,只收了一个本科的钱。他觉得我这人还挺实在,给他面子,就说有事可以找他。我把手机里的号码一个个往下翻,没有姓居延的。我记得他是这个复姓。我把床腿挪开,垫床腿的砖底下有个薄薄的通讯录,通常我只把一些大客户的联系方式记在上面。放床腿底下是为了防止警察突然袭击。在最后一页才找到,拨号时我已经大汗淋漓。

对方那边很吵,有唱歌的声音。我是周子平,给您办过两个证,一个本科的,一个硕士的。对方沉默了几秒钟,说:“等一下,我出来说。”皮鞋踩地的声音。背景安静下来。他还是那样洒脱:“还记得我的号啊。什么事直说。”我也没客气,把事情说了。我强调子午没打架,只是路过。“就路过?”他呵呵地笑。我猜他笑的时候另一只手一定放在腆起的大肚子上。

“绝对没动手,”我妥协了,“只要能弄出来,多少钱都行。越快越好。”

“应该不贵,不就打个群架吗?当然了,要弄出来就是没打。这事儿不归我这摊子管。我先跟一哥们儿问一下。”三四分钟后,他打过来:“明天去领人。五千。”中间停顿一下,吸一口烟的时间,“咱俩不欠了。从现在开始,你不认识我,我也从来没找你办过什么证。”

“没问题。我已经忘了您的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