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底我回了一趟老家,母亲托人给我介绍了女朋友,要见一面。女孩儿各方面还都不错,临时工,在一家小超市里做营业员,跟子午一样大。没成。这是第四次没成。前面三个各有原因。第一个觉得我长相平庸,这没办法,天生的。第二个说我像个闷葫芦,你说我们头一次见面我跟你说啥?对方倒是挺能说,从天文、地理、巴以冲突一直到化妆品,可在我听来,除了化妆品那点儿知识可能还靠点儿谱,其他一概胡扯;化妆品我确实不懂。第三个问我一年内能不能把三居的房子买到手。我哪儿有那本事?

超市营业员第一次见面就黄了,原因是我说这几年没攒下什么钱,而在她看来,跑北京的挣钱如流水。她很直接,我也很直接,的确没存下钱,我也不知道钱都到哪里去了。我懊丧地回到北京。说实话,我早就想找个老婆了,有个家生活可能会是另一番样子。我得时刻想着挣钱、存钱,想着如何安顿一家人现在和将来的生活,像文哥那样。他能挣也能花,但花得心里有数,不该花的从来不花。

下了火车回到住处,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子午还没回来。我没跟他说今天回。放下包冲了个冷水澡,还是觉得烦躁,决定出门走走。三番五次被甩能不烦躁吗?我手插口袋慢慢往前晃,出了胡同上马路,我也不知道去哪儿。回家一周半,西苑没有变化。大酒店门口停了一溜车,有钱人在里面吃饭。练歌房里年轻人在唱歌。我忽然有种无所事事的空虚,得找点儿事做。就上了332路公交车。在终点站西直门下车,出了站随便乱走。我跟着脚走,反道,直行,过马路,再直行,拐弯,过马路,面前是一家小夜总会。看到闪烁不定的霓虹灯,我就对自己笑了,右脚踢了一下左脚,就让我不学好。心里空落落的原来是想着这地方了。一年前我和朋友来过一两次,他非拖着我过来,他说我这样的光棍再不来看看,那等于慢性自杀。那哥们儿后来进去了,身上三个证。他说过这地方安全,我也觉得挺好。

值班经理是个女的,半老徐娘,居然还认识我,握了手说:“好久不见了,在哪发财?”

我笑笑:“有点儿事,刚回来。”

“怎么说?要休息一下?”

我继续笑笑,说有点儿累。经理说,那得找张床躺躺,就对旁边的服务生打个手势。我跟着服务生到了另外一个楼层,服务生推开一扇门,十来个女孩儿穿着低胸裙子在喝饮料,笑作一团。我指着其中的一个女孩儿说,就她。

服务生说:“不再挑挑?”

我重复一遍:“就她。”转身继续往前走。

我摸摸口袋里的钱,在沙发上坐下来,开始抽烟。

两次之后,我把掐掉的烟重新点上,抽完了觉得想上厕所。这种简易的包间没有洗手间,只能去外面的公共卫生间。下床时对女孩儿说,等下,再来。女孩儿一听,都要哭了。

我上完厕所,正打算出来洗手,一个看起来挺清纯的女孩儿走到盥洗间,对着水池吐了几口,开始洗手,一个男人站在外面,让她快点儿。那声音很熟。我身体里的哪个地方咯噔响了一下,伸出半个脑袋往外面看,一个光头。子午。我赶快退回洗手间。那女孩儿洗完手进了女厕所,我一直等到她出来,走掉。她走出盥洗室就被外面的男人揽住了肩。那个光头,不会错。我跟在后面,看见子午的手从女孩儿肩膀上下来,温情地趴在她的屁股上,然后进了离我不远的一个包间。门关上。

我在外面逛了很久,回到西苑时接近午夜。子午还没回来。打手机,半天才接。“在哪儿呢?”“哥,你回来了?你也过来吧,这地方还不错呢。”“在,哪儿,呢?”我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

“怎么了哥?旅馆,就是扣我箱子的那个旅馆。”

四十分钟以后,我打车到了那里。子午正坐在**看电视,我推门进去时他站起来,说:“哥,这床大吧?”是挺大的,我们俩的床并一块儿也没这么大。很凉快,空调打得够低。我上来就是一脚,踹得子午后退几步坐回到**。“哥?”子午都没回过神来。

“你跑这边干什么?”我的脸拉得有半里路长。

“我要享受一下,”子午理直气壮地说,“当初我只能住地下室,还被老板扣了箱子。我对他发过誓,有钱了我一定会回来,我要住最好的一间客房给他看。不就两间破屋子么,有什么了不起。”甩手就把电视遥控器扔到复合木地板上。

“这些天就干这个?”我捡起遥控器,在手里转来转去。

“还做了三单生意,就是没挣多少钱,”子午给我倒了杯茶,烟也递上来,“我出来其实是躲查房的。你刚走三天就有人来查房,要看暂住证,我哪儿来那东西?扯了个谎说是到北京找你的,就跑出来了。文哥说最好躲几天,他们还会去的。我就想起这里了。”

“没别的了?”

“没了。还能有什么?”

我的遥控器就甩过去了,砸到他的光头上。你小子还跟我玩这手!

“你疯啦?”子午从**跳下来,赤着脚站到我面前,比我高。他捂着脑袋的指缝里渗出了血。“砸我干什么!”

“你找小姐去了!说,找没找!”

我以为他会抵赖。我希望他死不认账。我弟弟。没想到他跟我一样喊起来:“我找了又怎么样?我为什么就不能找?我就找!我明天还找!”子午声音慢慢低下来,腔调拉长,蹲下身的时候差不多要哭了,“我为什么就不能找?她给我打电话说,那人不要他了,只要我答应她把那狗日的腿打断,她就嫁给我。我成什么人了?捡垃圾的?别人不要了才往我怀里送。还要我替她报仇。我成什么人了?我为什么就不能痛痛快快地去找别人?”

“你是说,你那女同学?”

子午蹲在地板上开始小声地哭,不说话。看来是她。隔壁有人擂墙,声音含含混混地传过来,都几点了,还让不让人睡觉?子午站起来对墙踹了一脚,再踹一脚,又踹一脚,大喊,睡你妈个头啊!那边陡然不吭声了。他还要再踹,被我拉住了。“好了,不说这事了。”我觉得自己有点儿莽撞,不该上来就发作。我递给他一根烟:“我也不是好人。也去了。”

子午一脸泪水就笑了:“哥,你是不是经常去那种地方?”

“没有。一共三次。”男人说话没必要遮遮掩掩。

“我两次。前天晚上一次,今晚一次。就被你撞上了。那女孩儿长得有点儿像她,在大街上看见的,我就跟着,一直进了那地方。开始只是想多看她几眼。”

“以后别去了,”我说,“你那同学,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突然就给我打电话,问我喜不喜欢她。这还用问吗?不喜欢她我当初跟她在一块儿干吗?她说好,那就替她把那男的做了,一条腿就行,两条腿更好。做完就嫁给我,嫁妆都不要。不答应,拉倒。本来我都让自己忘得差不多了,她又跑出来。”

“她怎么知道你电话?”

“打到我家问的,说是我同学,聚会想联系我。”

“神经病。怎么打算?”

“当然不能干。我是喜欢她,可也没理由做掉人家两条腿啊。”

那就好。那地方别再去了。这女人我看也别拉拉扯扯了。明天给你办个暂住证,假的没用,得真的。当然得要,你不是北京人。没那么多为什么。好好赚两年钱,回家找个合意的好姑娘。你还年轻。我们俩斜躺在那张巨大的**,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我说不出更多的大道理。我能说出的都是你看见过的生活,你也能说,说得一定比我还好。困意慢慢上来,我就睡着了。

子午的暂住证折腾了好长时间才办好。要房东的产权证和身份证的复印件,要排队,要跟他们说明身份、理由等一系列问题。拿到产权证和身份证的复印件就费了不少嘴皮子,房东不愿意,怕我们拿出去为非作歹。子午都烦了,这么久,枯树都发芽了。他差点儿跟办事人员吵起来。终于办好了,子午拿到手就扔到地上,连着踩了十几脚才拿起来装进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