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之后,子午就变了,有了江湖气。我不知道这是好还是不好。我也不知道是他天赋里的野气发作,还是那个光头把他怯懦的生活照亮了,或者是找了一次小姐就增进了勇气、强壮了神经。因为据我的那些不学好的哥们儿说,找过一次小姐之后,整个人的世界观都会变。对我来说,在一定程度上也适用。第一次进入夜总会挑出一个女孩儿的时候,我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克服了过去的那个自己,你必须突破一个底线才行。我给一个旧的周子平松了绑。那是一道坎儿。

偶尔子午还会去找夜总会的那个女孩儿,他不再避讳。开始的时候他跟我说:“哥,我想去看看她,让我去吧。”好吧,也算情义之举。到后来,他直接就说:“哥,我想去,难受。”脸上已经完全是一个男人的表情了。但他这样说时,态度坚决,行色果断。你阻挡不了。他完全可以不跟我说就去,但他跟我说了。那个女孩儿的意义此刻在于,她有一副女人的身体。我同样不知道这是好还是不好。不需要女人身体的男人肯定不是个正常男人,但是,他是我表弟,他要成为一个嫖客,在我看来比我自己胡来一次要严重得多。我知道这很没道理,可不由人啊,他是我表弟。一想到我是做哥哥的,立马就想端出为他负责的做兄长的架子来。

在学校里多年养成的清净干爽之气在子午脸上消失了,子午的皮肤变厚,变糙,毛孔在一夜之间涨大。安静的时候脸上也会出现阴影和线条。文哥说,过去没看出来啊,你们表兄弟长得还挺像。他说的是我们俩脸上的阴影和线条。事实上,子午的阴影比我大,线条比我冷,比我硬。他长得比我好。过去是英俊,现在,用时髦的词说,是酷。他开始喜欢像高仓健一样,有事没事就把T恤衫的领子竖起来,出门坐车要戴墨镜。我觉得他身上憋出了一股劲儿,扑通扑通地在跳,而且还在继续膨胀。前女朋友还会给他打电话,他接电话的表情越来越无所谓,甚至有点儿烦。他经常重复的一句话是:都过去了。或者是,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然后借口吃饭、出门、洗澡等理由来挂电话。有一天吃饭我问他,还没搞定?

“有钱就让她打吧。”子午说。

“还让你做掉那家伙的两条腿?”

“早就不提了。她说只要我回去,要不答应她过来,什么都无所谓。”

“那不挺好,破镜重圆。”

“我没兴趣了,”子午表情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好马不吃回头草。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女人多的是。”

子午想开了。“是不是有别的目标了?”

“没有。我要找个北京的。”

我笑了。想法很好,可我们这样的暂住户,要啥没啥,北京的女孩儿哪儿那么好找。都说北京女孩儿打死都不愿往外地嫁,宁愿在家蹲着,那也是蹲在皇城根下。“好笑吗?”子午翻了一下眼皮,“什么暂住证、外来户、盲流、京漂,去×××。”过一会儿又说,“哥,我想明白了,文哥说得对,大胆、大胆、再大胆,赚钱、赚钱、再赚钱。等我赚够了钱,就娶个北京老婆,在北京安家。我干别的营生去,开公司,做老板,开十家旅馆,第一次来北京的穷人全免费,想吃吃,想住住,想吃多少吃多少,想住多久住多久。”子午的语气冷静,一点儿不像头脑发热。到底是年轻人,没有不敢想的。我们的确是两代人。再老一点儿,像文哥,我敢断定他睡着了都没能力做如此雄伟的梦。于是我说:“好。”

子午逐渐改变了往日懒散的生活习惯,从体育用品店里买来哑铃和拉力器,早晚都光着上身吭哧吭哧地练,然后一身大汗去冲冷水澡。要挣钱就得有个好身体。不知道他从哪里看来的这句话。除此之外他还坚持看《北京晚报》,一天一份。听音乐的风格也变了,那种类似说唱艺术的娘娘腔歌曲基本不听了,听摇滚,重金属,耳塞一进耳朵血液和筋肉都跟着跳的那种;或者雄壮的。反正他的生活变了,向大的、重的、强硬的方向走,他凡事都有自己的主见,像换了个人。接生意的胆子也变大了,过去太复杂的我们都不做,现在他也接,当然价钱也高。为了做一个证他甚至愿意跑到平谷和房山找人做。

有天傍晚他给我电话,问我在哪儿,我说在湖边交货。他说就待在湖边,他马上到,正在从石景山回海淀的路上。刚做完一个高难度的证,挣了,相当可观。要请我吃饭。见了面我们一起从北大西门出去找馆子,路上碰巧撞上文哥。老家伙有公交车不坐,一肩膀高一肩膀低地用脚走。“这怎么了?”我问,“给小姐踹床下了?”

“别提了,”文哥气呼呼地说,“遇上一个官,屁钱没捞着。”

“活该。你也太嚣张了,跟当官的玩。”

“接活儿时我哪知道他是什么官。刚交货,他啪地把证件亮出来。威胁我呢!我一个屁没敢放,眼睁睁地看他把证拿走。”

“告他!”子午说。

“你敢告?再说,他不是给自己办的,要证的是个女的,骚里骚气,八成是情人。”

“别人能搞我们,我们也可以搞别人啊。”子午说,“办个警察证,交货的时候亮出来。对方不怕,拉倒;要怕,就吓唬一下,私了还是公了?那些胆小鬼,多半得上当,他们拿假证去招摇撞骗也犯法。”

“子午,又瞎整,那种事哪能干?”

子午撇撇嘴说:“说着玩。安慰一下文哥嘛。文哥,一块儿喝酒去,就当压惊。”

他让文哥挑地方。文哥一听有酒喝,精神立马好了,要去承泽园。喝啤酒,吃烤串,外加麻辣烫。文哥说的地方我知道,在承泽园门口,万泉河桥旁边。白天我常经过那里。文哥说他有个晚上在那里吃过,一个字,爽;两个字,很爽;三个字,我们一起说,非常爽。穿过北大西门对面的蔚秀园,老远就闻到了烤串和麻辣烫的香味。

那地方夏天的晚上像个夜市。烤串、麻辣烫、水果、报纸杂志、盗版光盘、煎饼果子、大饼、小馄饨、小饰品、小玩具,还有一家露天的大排档,大师傅把炒勺瓢颠到头顶上。热闹繁华的烟火气。文哥带我们到靠近承泽园门口的那家麻辣烫摊子前,喊一声:“老板,十瓶啤酒,三只碗!”

老板应声来到,拿出四个小板凳,三个围成一圈,中间一个上面搭了一块形状不规则的薄木板,那就是桌子了。然后是十瓶燕京啤酒和三只碗,每只碗上套一个透明的塑料袋,以示卫生。文哥指着热气腾腾的两口麻辣烫方锅说,自己挑,想吃什么拿什么,不管荤素,五毛钱一串。那麻辣味早闻得我和子午口水直流。文哥是常客,挑得快,挑完了就让师傅烤串,羊肉、牛肉、鸡心、牛板筋、腰子一样不落。尤其腰子,文哥说男人得多吃,补,现在闲着用不上,哪天忙起来,现吃就晚了。

味道真是好,满汉全席都比不了。没杯子,就对着瓶嘴喝。冰过的啤酒,透心凉,不是一般的舒服。麻辣烫的生意相当好,除了我们这样的大老爷们儿三两个搭伙,主要客人还是女人,尤其是姑娘。那热气腾腾的两锅,前后围了两三层,老板和老板娘都忙不过来了。所有的菜都串在竹签上,各种肉片、猪牛的下水、鸡蛋、鱼丸、肉丸、鸭血、香肠、火腿肠、豆腐、豆腐皮、蒿子秆、香菜、萝卜、平菇、海带、茼蒿、金针菇,菜场有的锅里基本上都有。随便吃,吃完了一起算账,数竹签,一根五毛。

那顿酒喝得痛快,我们熬走了几十拨人。挑了六七次麻辣烫,又加了五瓶酒。到十点多钟,三个人都高了。文哥忽然色眯眯地笑起来,歪着嘴,费力地拖动大舌头说:“屁股。一堆圆鼓鼓的屁股。嗯,好看。”我和子午没听懂,文哥就指给我们看。他面对麻辣烫摊子坐,我们转过身,看见五个穿制服裙的姑娘围在方锅前,一个个伸长脑袋,撅起屁股。文哥说得没错,圆鼓鼓的,好看。包在裙子里面,甚至能看见**边缘印在粉红裙子上的痕迹。裙子长及膝盖,十条胖瘦不一的小腿移来移去。身材都不错,应该是附近哪个单位的,集体出来吃麻辣烫。然后她们叫起来,咯咯地笑,好像在抢什么东西。

“她们笑了,多好听!”文哥挥着手,像在演讲,一边打着酒嗝儿,“那屁股,多好看!嘿嘿。”

我打一下他的手:“别嘿嘿了,吓跑了都。”

文哥说:“跑了好。跑了我去追。”

一个姑娘尖叫起来:“我的平菇!给我!给我!”

其他人都说:“谁拿你平菇了!”

老板娘说:“这就煮,一会儿就好。”

尖叫的姑娘说:“哪是一会儿,好几分钟呢!”

子午喊起来:“我这儿有,你要不要?”

尖叫的姑娘转过脸,长得挺不错,细高挑,短头发:“谁啊?有病!”

“病没有,”子午笑嘻嘻地说,“平菇有!”

尖叫姑娘气冲冲地走到我们简陋的酒桌前,溜了一眼,对子午翻了个巨大的白眼,说:“去死!”然后一颠一蹦地回到方锅前,同伴的姑娘都捂着嘴笑。

我和文哥也笑起来。我说:“子午,挨骂了吧?”文哥说:“子午,送过去。”我一定是喝得没章法了,竟然也跟着怂恿子午:“对,送过去。”子午真就端起装着平菇的碗站起来,歪歪扭扭地走到尖叫的姑娘面前,双手把碗送出:“平菇,给你吃。”尖叫的姑娘又尖叫一声,一巴掌把子午的碗打掉在地上。“去死吧,你!”她说。我担心子午下不来台会动手打人家,赶紧跑过去要拦,子午却蹲下了,把竹签一根根捡起来,乐呵呵地说:“你不吃,我吃。”

那群姑娘又笑起来,暧昧地起尖叫姑娘的哄。那姑娘说,有什么好笑的?一甩手,走了。文哥凑过来跟我说:“大姑娘就是好,屁股怎么扭都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