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很迟才起床。起来后子午吧嗒吧嗒嘴问我,他昨晚是不是喝大了?我说都大了。他又回味半天,说:“好吃。要不今晚还去?”傍晚他给我短信,七点承泽园门口见。我到那儿时,子午已经摆好了桌子。

啤酒、烤串、麻辣烫,外加两块大饼。很舒服。我们慢悠悠地吃喝。生活挺好。尤其是看见所有人都沉浸在烟火中,那种贴心都让我有点儿感动了。和别人一样,此刻我和子午也生活在繁华的生活里。在其他时间里,我们刻意地接近或躲着大家,那是有预谋的,和你一样,我们也想从这个世界里得到一点儿东西。我们一直在某个小小的角落潜伏着,即使淹没在人群里,心里也知道自己十分醒目,就像一枚枚企图揳入正常生活的生锈的钉子。很多人迟早会找你算账,通常是警察,偶尔也会是普通人,当然那是你出了问题。比如子午,有次下午五点半钟时,就在大街上被两个人追着跑。

在傍晚。北京的傍晚不是个好时候,堵车,拥挤,下班的表情疲惫,人和车一整天的耐心和平静此时已经全部用光。在我们吃过三次麻辣烫之后,准备要去吃第四次。约好六点在承泽园门口见面。我坐上公交车,五点四十,快到北大西门时,子午打我电话。他在电话里气喘吁吁地说:“哥,哥,在哪儿?有人追,追我!一个人搞不定,他,他们,不撒手!”

“你在哪儿?”

“在跑。我往硅谷,那边,跑,你,来接,接我!”

我挂了手机就让司机停车,我要下去。离站牌还有一段距离,司机说不能停,这是规定。我哪儿顾得了那么多,对着车门踹了一脚,大喊:“开门!”声音大得把我自己都吓着了。一车的人都往我这边看,旁边的售票员直往后撤。司机猛踩刹车,他也被吓着了。那段时间电视报纸都在说,恐怖分子到处干坏事,世界很不太平。“开门!”我又喊一声。售票员对司机说:“开,开了吧。让他下去。”堵在后面的车一个劲儿地摁喇叭。司机只好开了车门。我跳下车的时候听见女售票员啐了一口,说:“什么人哪!”

她骂的这话听起来特别刻薄,但我没时间理会她,撒开腿就往硅谷方向跑。北大西门到海淀桥这一段,一年到头堵车,这会儿正是高峰的峰顶,排排的车在鸣笛,干跺脚走不动。我在车缝里钻来钻去,跑到海淀体育馆附近,看见子午从车缝里钻出来,他跑的是反道。我一边喊他的名字,一边跑着招手。他看见了,速度明显加快,后面的两个男人追得的确挺紧,手里拎着家伙,既像榔头又像勺子。子午到我面前时,我对他喊,拐过去,打车走,我来应付。子午犹豫一下,继续向前跑,刚拐到芙蓉北路上,那两个男人就到我面前了。我一把抱住最前头的那个。

“哥们儿,哥们儿,”我用力抱紧以免被他挣开,“有话慢慢说。跑急了伤身体。”

我怀里的哥们儿对另一个说:“快追!追!”

那哥们儿追了几步停下来,子午已经钻进出租车了。他挥着手里的家伙怒气冲冲地对我来了,果然是长柄勺子。接着我就闻到怀里的那哥们一身的油腥味。他嗷嗷地叫,让我放手。我放了他,掏出烟要递过去,拿长柄勺子的那家伙一把把烟打掉了。我捡起来,又给刚刚抱在怀里的哥们儿递过去,他手里拿一把铲子。“哥们儿,有话慢慢说。我弟弟他年轻,不懂事,您多包涵。有事找我。”

“好,这可是你说的。还钱来!”勺子说。

“什么钱?”

“那小子办证不好好办,”“铲子”用铲子指着子午打车的方向,“冒充警察诈我兄弟!”

一听就知道是真的。文哥前两天的教训转眼被现学现卖,也太快了点。为了不惹有关人员注意,我把他们俩拉到前面的大自然花卉市场里说话。卖花的小姐以为我要买花,我说先随便看看。哥们儿,说吧,到底怎么回事?“勺子”说,也不瞒你,我想办个红案证书,有证人家饭店才要,就找那小子。他接了,昨天交证的时候突然拿出一个警察证,说他是便衣,专门抓我这种用假证扰乱社会的。他抓住我这只手,就这只,要送公安局,我哪知道轻重,蒙了,死活不跟他走,我头一回干这事,我冤不冤我?他说不想去也行,交五百块钱罚款。我把裤裆里的钱都搜出来,也就剩三百块钱。他说三百就三百吧,收下了。证也没给我。放了我之后,我就觉得哪里有点儿不对劲,警察罚完钱你得给我个单子吧,我不能不明不白啊。回去跟我朋友一说,也觉得有问题,今天就到那附近等。小子胆儿还挺大,打完一枪还不换地方,我就知道不是个好鸟,冒牌的。果然,咱们俩一露面,他拍屁股就跑。哥们儿你来说,我前前后后花了六百块钱,连个证都没摸着,我是不是冤大发了?你说,我冤还是不冤?我们挣钱也不容易啊,一铲子一勺子弄出来的。拿铲子的哥们儿又对我挥了挥铲子。

“六百?”我晃晃右手的大拇指和小指。

“六百!”“勺子”理直气壮地把他右手的大拇指和小指推到我面前。

我掏出钱包,三个夹层都找了,只有五百五十块。“不好意思,”我说,“要不给我个电话,明天我把那五十给哥们儿送过去?”

“勺子”看看“铲子”。“铲子”说:“算了,少五十就少五十,就当交了个朋友。”

“勺子”说:“那好,就五百五。”接过钱他和我亲切握手。分手的时候还语重心长地说,“哥们儿,让你弟弟别瞎搞,干一行讲一行。别为了那点儿钱坏了名声。不就点儿钱么,算啥?花纸一张。是不?”

我一个劲儿地点头:“是是。”

这屁股算是擦干净了。完了我给子午打电话,搞定了,我在承泽园门口等他,一定得过来,要不我可得脱裤子当了。子午到了承泽园时我已经开始喝酒了。他坐下来,听说我给了他们五百五,立马跳起来:“那孙子,我一共就拿他五百!”子午说,“我找他算账去,反过来敲我们了!”

我把一瓶啤酒对地上猛地一顿,底掉了,啤酒流了一地:“你给我坐下!你能敲别人,别人为什么不能敲你?”

子午嘟囔着坐下,用牙咬开一瓶啤酒一口气喝了半瓶:“我不是想多赚点儿吗?”

“有你那样赚钱的吗?拿来!”我伸出手。

“什么?”

“拿来!”

子午磨磨叽叽地从口袋里掏出假警察证。这小子,做得还像模像样,真的似的。子午要穿上警服,真没人会怀疑他不是人民警察。我掏出一根烟,点火的时候先点上了假证。子午要抢已经晚了。塑胶封皮烧起来快,火苗很快就爬上来。

“哥,你干什么?”

“我跟你说过,咱老老实实挣钱,别玩那些歪门邪道。”

“歪门邪道?”子午从鼻子里冷笑出声来,“都是犯法的事,偷和抢有区别吗?”

那一瞬间我真给子午问倒了。没错,我们干这个也不是人间正道。法律说了,不许这么干。可是。其实我没有那么多可是。“你说得对,性质是一样的,”我说,“但是,程度不同。偷和抢判的年数不一样,你一定知道。收别人送过来的钱,在我理解,跟拿着刀去逼人交钱,也是不一样的。办假证是一个罪,办了假证还冒充公安,是更大的罪,你知道吗?”我喝了一口酒,吃了一串牛肉丸麻辣烫。“再说,你又不爱听了。还是那句老话,职业道德。假如说你去绑架,钱拿到了你得放人,你不能钱拿了还撕票。这不对。”我拉拉杂杂地说,也不知道说清楚了没有。

应该是说清楚了,因为子午说:“哥,你是这一行里的圣人,哪天办假证合法了,我一定推选你去做劳模。”

“那事我没兴趣,我怕被人看。”我谦虚一下,气氛好了就算和解了。

喝完一瓶酒,子午去挑麻辣烫,又让师傅烤串。坐下来他忽然伸长脖子问我:“要是我想在短时间内多挣点儿钱,怎么办?”

“有点儿困难。你想干吗?”

“谈恋爱。”

“有目标了?带给哥看看?”

“我也就见过一次。”

“靠谱吗?”

“靠谱。你也见过的,就那天晚上要吃平菇的那个。”

我觉得这太不靠谱了。就见过一次,还让人骂了一顿,其他一无所知,这也能谈恋爱?恋爱我是谈得比较少,没什么经验,但我总知道得有个八九不离十吧。你知道人家多大?有男朋友没有?说不定都结婚生孩子了。就算单身,人家凭什么非要跟你谈?到底年轻。一点办法没有。但子午明明是一张成熟男人的脸。他的表情正大庄严:“哥,你为什么非要八九不离十才觉得可以去做呢?”子午很严肃地跟我说,“她有没有男朋友、结没结婚、生没生过孩子有什么关系?我那个都发过誓了不照样跟别人跑了?什么事都有可能,只要你想。”

子午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云淡风轻的。正因为这个无所谓的表情,反而让我觉得他有点儿不好琢磨了。于是我说:“人家若是有家庭,你可别乱来。”

“行了哥,又职业道德是不是?别抱着你那套老八股不撒手。爱情里头没职业道德,要有,那也是你想还是不想。”

这小子,还一套一套的。但我还是认为这事严重不靠谱。我不跟你争,看你这把火能烧几分钟。你连人家在哪儿、住哪儿都不知道。

“我等。”子午顿顿他的碗,我才发现他挑了满满一碗平菇串,“我就不信她不来。”

“你不是要找北京的姑娘吗?”

“那舌头卷的,那刻薄劲儿,绝对是北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