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父决定好好赚钱以后,我们见面就少了。不是见不到他,而是很少碰面,没空儿在一起喝酒,或者他到我住的地方去了。偶尔在公交车上我会看见他,看见他在站牌下,或者是在海淀。有一次我坐车经过人大正门,看到他叼着烟在校门口转,应该是在找生意。
一个星期天上午,因为不上班,我还没起床,被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吵醒了。我开了门,是姑父。我刚要说话,姑父向我摆摆手,赶快把门关上了。我重新爬到**,问他鬼鬼祟祟的出了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姑父走到窗户前向下看,抚着胸口小声说,“妈的,被盯上了。你看看,那小子还在。”
我觉得挺好玩儿的,就从**下来,趿拉着鞋子过去看。楼下果然有个警察,提着警棍到处乱瞅。“你怎么知道是盯上你的?”我说,“说不定人家也是碰巧到这里。”
“不可能,”姑父说,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到我抽屉里找烟,哆嗦了半天才点上,看样子他刚才很紧张,“一定是盯上我了,他妈妈的,吓死我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算明白了。我现在见到狠一点儿的警察就腿软。”
他是来海淀这儿交货的。约好了客户,他在硅谷电脑城门口等,抽了两根烟,无意中看见了一个警察,可能是心理作用,他总是有意无意地看那个警察,那警察就注意到他了。姑父和人家约好了在那里见,不好随便离开,只好接着抽烟,把剩下的两支也抽完了,看见客户走过来了。他赶紧迎上去,告诉客户这儿不安全,要换个地方交货,他莫名其妙地回了一下头,正好和警察目光相对。姑父说,当时他就出了一身汗。他带着客户拐进芙蓉里小区,想在哪栋楼后面避人的地方谈妥了再交接。谁知道那个警察就跟上他们了,跟着他们也进了芙蓉里。姑父心想坏了,不敢再冒险继续下去了,就对客户说,换个时间再联系吧,别搞出事来了。那客户也怕,两人就分开走两路了。姑父转了一个弯就开始跑,接着就听到身后也响起了脚步声,他真是吓坏了,围着几栋楼转了好几圈才想起找我,就上来了。他在我住的楼这儿终于把警察甩掉了。
“惊险,真惊险。”姑父大口大口地吸烟,然后把烟雾吐出来,好像打算把恐惧也一并吐出来,“那个警察眼睛真毒,我像个办假证的吗?”
“不知道。”我说,“那家伙可能也是个打假的老手。”
“不能再这么干了。得网罗几个人,这担惊受怕的日子没法儿过了。”姑父说着,又谨慎地走到窗前,伸长脖子往下看,“终于走了。”
“还出去?”我开始穿衣服下床。
“等一等。”姑父说,“算了,就在你这儿吃午饭吧。我担心那警察没走远。你下楼买菜时帮我看看他还在不在,高个子,脸上的络腮胡子没刮干净。”
下楼买菜时,我特地到硅谷那儿转了一圈,除了维持交通的保安,没看到戴大盖帽的。上了楼我告诉姑父,今年国家要召开好几个会,可能会不定期地抓一抓治安和打假,小心别再给逮了。姑父头点得很利索,他说:“你在报社,消息灵通,有什么情况赶快跟我说。”
“好啊,”我说,“我也不想你出事。报社常派记者到公安局去采访,有时候就是采访像你这样的,当然是被抓住的。”
姑父干笑了两下,说,“咱别老说这些了,喝酒,喝酒。”
一喝酒姑父就想起了要说女人,说男女的那点儿事。他说他累,心里累,那东西也跟着累,经常事情刚到一半就没感觉了,惹得路玉离老是骂他。
“你怎么心累了?”我笑着问他。他那玩意儿不太好使了,我说不清楚是幸灾乐祸还是替他担忧。
“想赚钱,妈的,赚大钱。”姑父说,“对了,你有没有不行的时候?”
这个问题就有点儿过分了,好在我习惯了他和我说话的方式。“我又没结婚,怎么知道?”
姑父很沮丧,感叹说:“活了大半辈子了,才发现一个简单的道理——自己的有些东西都不听使唤,何况别人。”
我笑了笑说:“路玉离欺负你了?”
“不是。”姑父说,“她舍不得分几个人给我,她说我干不了。妈的,她一个娘们儿能干得了,我就干不了?笑话。”
姑父为此生路玉离的气,都睡到一张**了,还舍不得分几个钱给他花花。
这句话说了不到一个月,姑父就打电话告诉我,路玉离终于答应分一点儿生意给他了。给了他五个人,就是说,这五个人在外面找到活儿了,都交给他,让他找人做。姑父很兴奋,说话的口气俨然已经是大老板了。然后炫耀似的告诉我,其实做个小头目也不容易,要操多少心哪。原来在大街上揽生意,只要动动嘴皮子把人家说动了,找到活儿往上一送,就等着拿证交货了。现在不行了,你得操心,他要什么样的证,要去找原始的证件,联系印刷厂,还要找人刻字,挺烦的。姑父接着就骂起来了,说现在的学校都瞎搞,毕业证弄得那么花哨干吗。姑父说得很郑重,好像他不是在做假证,而是在印假钞票。
有了五个跟班的,姑父显然忙起来了。我们见面的机会更少了,只是通电话,而且多数是我打给他。一接电话他就说,忙啊,他妈的忙死了。
“那一定挣了不少钱了。”我说。
“还行吧。”姑父说,“总得挣点儿钱吧。”
好像已经有了很多钱。我也以为他挣了一些,那么忙,不挣钱还能干什么。他忙得有时候都差遣我了。他在电话里说,有个客户想办一个北大硕士毕业证,让我帮他找一个原始的证件好模仿,而且规定了时间,务必在三天之内。好吧,谁让他是我姑父呢?我到北大找到了正在读研的同学,让他帮忙。同学找到了他的在读博士的师兄,我请他们吃了顿饭,把毕业证拿到了,然后亲自送到了姑父住的地方。
姑父住的地方在西苑,乱糟糟的,一间小屋里到处堆满了东西,被子没叠,脏衣服也没洗。这和姑父一贯爱俏的性格有点儿不协调。
“没办法,”姑父说,左手电话,右手翻开通信录找号码,“忙啊。”
我翻着他桌子上的几个假证,有人大的,有北京理工的,还有河海大学和南昌大学的。一个大学的一个样。看来姑父的生意遍天下了。
“当老板的感觉不错吧?”我说。
“比你想象的要差很多。现在生意不好做了,不像几年前,现在的毕业证都上网了,假证的上不了,一查就露馅儿了,生意就少了。妈的,大好时光都浪费在不是人待的地方里了。”姑父说。电话通了,他说:“嗯,是我,对,是我。没问题了。嗯,好的。到时候我派人送过去。嗯,好的,好的。再见。拜拜。”
姑父这辈子终于尝到点儿当领导的味儿了。他的一板一眼的普通话让我觉得好笑。
“路玉离呢?怎么不帮你收拾一下?”
“去她男人那里了,过两天就回来。对了,”姑父说,从抽屉里找出一张假成绩单来,指着上面的一溜儿小方框,“帮我想几个课程的名字,就是你念大学时上过的那些课,然后打个分数。”
“打多少分?”
“瞎打。八十分以上,随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