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姑父的好日子终于到来了,没想到刚过一个月就出事了。不是他出事,而是他手下的一个叫麻秆儿的出了事,被抓了。

麻秆儿被抓和姑父也有一定关系,他是和姑父一起出去交货的。我想一定是姑父的领导情结抬了头,他戴着墨镜,让麻秆儿装着要交的三个证。麻秆儿我没见过,但听姑父的描述,瘦得跟猴似的,形容有些猥琐,一看就知道是个不法分子。警察注意到他也是理所当然的。姑父不装那三个假证的另外一个原因,他大概不愿意挑明,我猜的,就是姑父自己也害怕。他被过去的那些经历吓怕了,而且现在是三个证。姑父曾在电话里跟我说,他再也不想到马路边去找生意了,也不想再去接头交货了,怕了。但是那次他不得不去,因为那三个证是客户直接和他谈好的。

他们在交货时被警察盯上了,他们发现时赶快四散逃跑。麻秆儿因为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了假证,两个警察就全力追他。我姑父和客户逃掉了,不幸的麻秆儿被抓了,他风一吹就倒的虚弱身子根本跑不快,跑了不到两百米就被摁到了地上。

麻秆儿被抓进去了,当然要活动活动,把他弄出来。因为是姑父的手下,又是和姑父一起交货时出的事,姑父当然有推卸不了的责任。麻秆儿家里的人知道了,先是打电话,求姑父救救他们的儿子,过了两天他们就从河南老家来北京了。老两口儿和麻秆儿的姐姐把姑父当成了救星,请姑父一定要想想办法,千万别让麻秆儿蹲监,他还小,媳妇还都没找到。

姑父怕人求,一求就急,他安慰他们说:“你们别难过,我比你们还急,都是生活在一块儿的兄弟,出了事我心里也不好受。大老远你们跑过来干吗?有两分力我不会只用一分的。你们先回家,我会尽力把这事处理好的。”

麻秆儿的家人在北京住了下来,吃,住,打车去拘留所看儿子,所有的费用都是姑父承担的。好在他们只待了三天,否则姑父更叫苦了。那些天他什么生意都没做,一门心思找人通融,想把麻秆儿赎出来。通过路玉离,再找人,拐了几道弯,总算和派出所那边有了联系。中间人在姑父和公安局之间两头跑,他对姑父一直含糊其词,总也不说出最后的价码。路玉离说,恐怕不会少,先给五千吧。姑父给了中间人五千。过了两天没看到有什么动静,姑父心里不踏实了,关键是麻秆儿家里人整天打电话催。他又问路玉离,路玉离说,那就再给五千。

又是五千。姑父一听都哆嗦了。张嘴就是五千,吃人呢。姑父还是给了那个中间人,又请他吃了一顿饭。中间人只说,等消息吧,吃完饭拍拍屁股就走人了。姑父等不了,因为麻秆儿家人在屁股后头催着他。他们现在越来越认为是姑父害了他们的儿子,所以也就越来越理直气壮地唯姑父是问了,搞得姑父很恼火。

路玉离说:“让你充好人,当初让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不干,非要讲什么哥们儿义气。现在好了,讲不下去也得硬撑着讲,想不讲都不行。就赖上你了。”

姑父垂头丧气地说:“不是觉得都是兄弟嘛,而且是和我在一起被抓的。”

“嘁,这么有情有义的还来挣这条道上的钱?”路玉离不以为然,“又不是你把他送到警察手里的。”

姑父想想也是,颇有点儿为自己的天真后悔,现在只能是赶鸭子上架了。几天后他又拿出了五千元给中间人,希望他能尽快把这事了了。第二天中午,中间人打电话给他,终于明确了价码。他说,他也只是传达了那边的意思,三万,因为麻秆儿身上有三个假证。姑父彻底不行了,他知道自己摆不平了。三万。也就是说,还要再拿出一万五。他扛不住。

为了摆脱麻秆儿的家人,他把手机关了,躲到我那里,待了大约一周。除了偶尔用我的电话和外界联系一下,就是喝酒和睡觉。他说他实在没办法了。

“再多一分钱我都拿不出来了,”姑父说,“说实话吧,我挣的都送给他们了,还借了路玉离两千。”

我觉得很奇怪,问:“最近生意不是很不错吗?”

“我那不是想充充胖子嘛。你真以为这事能挣多少钱?现在办假证的太他妈的多了,竞争厉害,价钱上不去。还要请人来制作,爷爷送一份,姥姥送一份,剩下的就没几个子儿了。我一直以为,有两个人了,不要整天往大街上跑了,能够安稳地挣点儿大钱。现在才发现,我干什么都比人家迟了一步。”

姑父难过起来,喝了两瓶闷酒,突然说:“什么都是他妈的假的,只有老婆儿子才是真的。”他醉醺醺地去抓电话,“我得跟小峰说说话。想家了。”

姑父对着电话“咕噜咕噜”说了一通酒话,我怀疑他自己都听不明白。挂了电话,他说:“有个好儿子真好。妈的,赚钱。嗯,赚钱。”

姑父的一万五千块钱基本上是白花了,没能把麻秆儿弄出来。他和中间人实话实说,他没劲儿了,希望这一万五千块钱能够发挥一点儿照顾麻秆儿的作用,不致让他在里面受太多的罪,也算对得起兄弟了。麻秆儿父母那里,他只好说,这事有点儿严重,没法儿办,麻秆儿不会受苦的,他给了局里一万五,会让他在里面过上好日子的。姑父一再向他们强调一万五,每强调一次心里都哆嗦一下。这个数字大概对麻秆儿家人也很有冲击力,他们在这个庞大的数字下逐渐沉默了。

但是姑父最终并没有彻底从麻秆儿的事件中抽身出来,他觉得这事还是和他有关,是他把麻秆儿送进去的。为此,很长一段时间他精神都不好。也许他在想起麻秆儿的时候,顺便想起了他在里面的三年。

麻秆儿的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而是留下了不小的后遗症。其余的四个人觉得姑父不地道,他们和麻秆儿的家人一样,认为麻秆儿是因为姑父被抓的,姑父有责任和义务把他弄出来,但是姑父最终放弃了努力。我想他们大概也有兔死狐悲之感,觉得跟着姑父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样安全。他们开始不那么专心了,找到了生意不像过去那样,全交给姑父,而是隔三岔五地另找买家。这很容易,北京办假证的太多了。

这让姑父很被动。道上的人都知道,出了事毫无疑问是要伤元气的,一个是资金周转问题;还有一个就是挫伤了锐气,胆子也跟着小了。其他四个人给姑父捣鬼,事就不好做了,做不起来了。活儿少了,姑父也不能整天待在家里等饭吃,他不得不重新出门,站到了路边和天桥上。我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正在蓝旗营前面的天桥上。

“过来吃饭?”我说,“今天休息,想去吃顿水煮鱼。”

姑父说:“好,刚谈崩了一桩生意,正他妈的有火,吃点儿辣的痛快一下。”

大半个月不见,姑父明显衰老了,一脸的疲倦。皱纹什么的,好像一下子从皮肤下面全爬出来了。他坐我对面,抽烟的姿势都萎靡了。

“姑父,”我说,“你的状态有点儿问题啊,一点儿精神都没有。”

“没精神吗?”姑父摸了摸他的短发,“我昨天刚理的头发,又染了一下。”

姑父很在乎自己年轻不年轻的,我就不好打击他了。“不错,头发挺精神的。”

“你是说我人老了?”

“老什么?还不到五十哪。”

那顿饭姑父吃得很少,老是走神儿,这和他一贯的作风不合拍。水煮鱼很对他的口味。

“是不是现在重新出来了,有心理障碍?”

“什么心理障碍?我不懂这些洋词。有点儿怕,不过没办法,要挣钱。”姑父顿了顿,续上一根烟,过了半天才说,“你姑妈打电话过来,说我们家前面的楼房也盖起来了。正好堵在我们家那溜房子的门前,现在的路很窄,送煤球的货车都进不去,小峰只好借来修鞋师傅的三轮车,一趟一趟地运回家。”

我能想象得出来那是什么样子,又一栋六层楼房拦头把姑妈家夹在中间,贴了瓷砖的墙壁成了他们家巨大的照壁。后面的楼房上看见了姑妈一家的日常生活,前面的楼房落下阴影,一年四季都将见不到晴天。姑妈最不喜欢的就是,在别人眼里生活,又被别人挡住了阳光。

“有什么打算?”

“再找几个人,不能就这么耗着,小峰又要高考了,拖下去就废了。活儿也越来越难做了。”

“跟路玉离要?”

“不问她要我到哪儿去找?她不愿再给了,她老公不愿意。那老东西把生意看得比人要值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