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出院之后不能剧烈运动,也不能躺着不动,要慢慢走,小范围活动,以免产生新的结节。洗衣服、打扫卫生我没问题,但我不在家她的吃饭成了问题。老庞说,她包了。我要付伙食费,她死活不要,我只好隔三岔五去菜市场,一次多买些菜回来,连他们老两口儿的一起。还买了乌鸡、黄芩、红枣、枸杞,麻烦老庞帮着煲汤。老庞很高兴,每次都做出不一样的味道来。我也跟着沾光,心想这口味多好啊,不知道段总老婆的味蕾是怎么长的。

因为我要照顾小米,段总那段时间不再给我安排出差,傍晚我基本上都能按时回家。吃过饭,我就搀着小米,和老段、老庞一起去公园散步。老两口儿看人家在鹅卵石小路上倒退着走好玩儿,也跟上去走。开始不习惯,老要往后张望,怕跌倒,走两次就慢慢习惯了,也说好,按着脚底下舒坦。干脆去早市买了两双薄底的运动鞋,每天晚上都要逆时针倒退上几十圈。老段就是玩个新鲜,他让我帮他到图书大厦买本有关足疗的书,没事就戴着老花镜盯着看,看看书上的脚板示意图,再看看自己和老庞的脚底,指指戳戳说下次再走得如何用力,使了劲儿会对身体哪个相应的部位有好处。

逆时针倒走一定程度上改变了老段的某些想法。除了天伦之乐,他在北京终于找到了另外的一点儿乐趣,无所事事的感觉让他很难受。在医院的时候,我和7床的老公聊起“京漂”,老段小声问我:“端阳,你说我算不算‘京漂’?”我想都没想:“当然不算。”老段自言自语:“我看算。”过一会儿他又嘀咕,“我他妈比漂还漂。”现在,傍晚的几十圈倒退让他有了点儿奔头儿,他又跟我说:“其实北京也是不错的,过日子嘛,静下来哪儿都一样。”

不到一周又变了。因为老庞的情绪不对了。

首先是“珍宝蟹事件”。

段总老婆突发奇想,要吃珍宝蟹。珍宝蟹是什么蟹,说实话之前我没见过,只知道这东西很贵。老庞和老段都没听说过。既然想吃,老庞就得去买,兜里装着儿媳妇刚给的一千块钱菜金。到早市老两口儿直奔海鲜棚,问了好几家才问到珍宝蟹。的确够贵的,一只就要几百块钱,简直是打劫。老两口儿倒抽一口凉气。

“便宜点儿呢?”老庞心虚地问。

老板打眼就知道这不像吃珍宝蟹的人。外地口音,老头儿、老太太,买菜的小包都捂得严严实实。他随口说:“一个子儿都不能少。新鲜的活蟹,没有低过这价的。”

老庞听出来了,老板的意思是,死蟹才能便宜。她巡视一圈大盆里张牙舞爪的珍宝蟹,眼睛突然亮起来,有只蟹正轻飘飘地伸直它的很多条腿,动作相当苍白。凭经验,老庞知道它快了。她碰碰老段的手,小声说:“看见没?就那只。”老段半天才找到,点头。老庞说:“走。”老段稀里糊涂就被拽走了。

出了海鲜棚,老段问:“啥意思?”

老庞说:“等它死。”

别的菜都买完了,老庞说:“去看看,死了没?”

老段回来说:“还动着。”

“先抽根烟。”老庞说。她看着老段把烟抽完,说:“再去看看。”

老段跑过去又跑回来:“好像还没死透。”

“那你再抽一根。”

这根烟抽完了,老庞说:“走。”

那只蟹依然没死透。老庞伸手把它抓起来,说:“跟死了没两样。挺不了一个钟头,我知道的。”

老板也知道。与其一个钟头之后当成死的卖,不如现在卖。讨价还价之后,六十成交。

“就买一只?”老段问。

“你还想开养殖场啊?”老庞说,“就你那胃,吃这么贵的东西消化得了?”

“人家给你的可是一千块钱啊。”

“你头脑坏了?哪有拿一千块钱来买菜的!你当咱们儿子开银行啊。再说,小郑月子还没出彻底,这东西吃多了伤人。”

老段想也对,这东西寒气大。回到二十一楼才发现把儿媳妇的精神领会错了。儿媳妇说:“怎么就一只?”老庞说:“太贵了。”“不是给你们钱了吗?”“那也不够买几只的。”“能买几只买几只啊。”“不是想给你们省点儿钱吗?”“那也不能从嘴里省啊。”

“哎呀,”儿媳妇突然叫道,“怎么还是只死的?”

老庞说:“买的时候还活着,不信问你爸。”

儿媳妇说:“这帮奸商,我打电话给工商局,举报他们!”伸手就要摁手机。

老庞赶紧拦住了,这事不怪人家卖蟹的。“是我,想便宜点儿,”老庞难堪坏了,半辈子活过来还从来没这么丢过人,“买了只半死的。”

“死了还有什么好吃的!”儿媳妇哭笑不得,又觉得不能伤老人的面子,赶紧往回拉,“没事了,妈。我也就心里馋,也想让您和爸爸尝尝,真蒸出来可能又不想吃了。”

儿媳妇留面子了,老庞懂,但她还是窝心。当爹娘的谁不想替孩子省一点儿呢?省错了。要是儿子,她大可以发一通牢骚,接着再教育一顿,关键人家是儿媳妇,生活在大城市,从小过的跟你就不是一样的日子。老庞有点儿灰心和无所适从,为自己的农民气、小家子气。老庞不高兴,老段也没法儿一个人单独高兴;老庞垂下头,老段的头只会垂得更低。晚上散步时他吞吞吐吐地问我:“北京的父母都是怎么过的?”

“不知道。”

“那,像我和老庞这样,子女在北京,父母过来了,是怎么过的?”

我依然不知道。其实这不是外不外地、父不父母的问题,而是生活观念的问题,然后是交流沟通的问题。当然,骨子里的东西可能一辈子也沟不通,那就没办法了。我现在就没办法,跟老段、老庞说不清楚。再说了,我算哪根葱啊?

过了些日子,“珍宝蟹事件”差不多了,“两只鸡事件”又来了。就是老庞在家兢兢业业养了大半年的两只母鸡,老家有人来北京走亲戚,帮着捎来了。坐长途大客,两只鸡往蛇皮口袋里一塞,扎上口一路带到北京。老段跟邻居打电话,操心他的花花草草和老庞的两只鸡,顺便表达一下思乡之情。邻居说:“正好有邻居去北京,带上不?”老庞在一边说:“带,当然带。”两只鸡到北京,正赶上段总出差,老段“麻烦”我带他们俩去莲花池汽车站。他们想见见邻居。

那真是邻居相见,分外眼红,老庞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邻居是和老庞年纪差不多的老太太,多少年都在一起聊天,她为老庞的激动感到难为情。“哭什么?”她说,“好像儿子、儿媳妇让你受多大委屈似的!”老庞心里嘀咕,委屈大了,但嘴上硬气得很,自己的儿媳妇,没的说,对她和老段那个好啊,比儿子都贴心。这个面子得要。老段着急问他的几十盆花草,邻居说:“大部分都活着吧,谁有你那些闲心去伺候这东西?”老段心疼得左嘴角直往上拽。那花花草草这些年耗了他多少精力。老段忍不住踢了一脚蛇皮袋,两只鸡清清嗓子在北京各叫了两声。

这两只鸡的用途很明确。在院子里先杀一只,按照最精妙的配方煲出了一锅鸡汤,象征性地盛了一碗给小米,余下的老庞用砂锅端到了二十一楼。进了房间老庞就喊小郑,快喝掉,还热着呢。因为珍宝蟹的事,小郑这些天发现公婆有点儿不对劲,就想刻意表现得好一点儿,听见名字就热情回应,捏着一张表格出了房间。她正按照网上提供的最新资料,在给女儿设计两个月后的营养配餐,哪一天该加苹果汁,哪一天该补充西瓜汁,哪一天该增添胡萝卜素。清清楚楚的一笔账。

“香,”老庞打开砂锅盖,热气冒出来,“真香。刚做好的。”

小郑抽了抽鼻子,说:“妈,什么味?感觉不对。”

“我用药材喂了大半年,味道当然跟一般的鸡不一样。”

“妈,是鸡汤?”

“是啊,邻居帮我从老家带过来的。”

“妈,”小郑无奈地说,“您知道的,我从不吃鸡。”

老庞慢慢抬起头,看着儿媳妇无辜的脸,可是老庞比她还无辜啊:“你不吃鸡?我不知道啊。”

“哦,忘了跟您说了。”小郑歪着头想了一下,的确没跟婆婆声明过,可是,“您该知道的,您看我从来没让您买过鸡。”

老庞感觉脸上的皱纹在一根根往下挂,如果对面有镜子,她相信镜子里一定会出现一张难看的苦瓜脸。老庞在那一刻绝望极了,儿媳妇没有错,毛病都出在自己身上。

小郑发现情况不妙,赶紧补救,说:“妈,我的意思是,您喝吧。”

老庞从众多的皱纹里挤出两个嘴角的笑,说:“我喝。我喝。”

当然她不可能一个人喝,段总不在家,她和老段和小王把鸡汤喝了,把鸡肉吃了。看着老段和小王勤奋地咀嚼,大口喝汤,吃得虎虎生风,老庞眼泪都快出来了,自己一口都吃不下。大半年哪!

那天老两口儿早早就回了平房。我嫌屋里闷,坐在院子里写一个新闻稿,看见老庞蹲在门口看剩下的那只鸡,足有一个钟头。那只鸡腿上拴着红布条,系在一块砖头上,围着砖头像拉磨的驴一样转圈子,眼睛始终也不离老庞。它没想到从蛇皮袋里再露出脑袋,就到了如此陌生的地方,它对这里充满好奇和恐惧。它不知道自己还认不认识对面的老太太。

第二天清早,我迷迷糊糊听见梦里有只鸡在凄厉地叫喊。就几声,消失了,我继续睡。我和小米起床时已经上午八点。不赶着上班时我们通常都睡懒觉。脸对脸发一阵呆,刷牙洗脸,坐到桌子边想早饭到底该吃点儿什么。老段端着砂锅进来了,身后跟着老庞。

老段说:“来,小米,快喝,刚出锅。”

他打开砂锅盖,一股很多年都没闻到过的香味直往我鼻子里钻。我最先做的不是推让,也不是感谢,而是跑到门外找那块砖头。还在。红布条也在,但是像一条射线,另外一头空空****。我说梦里的鸡叫怎么如此逼真呢。

“喝!”老庞简直像一个可怕的监工,指着砂锅声色俱厉地对小米说,“都把它喝了!”

小米看看我,胆怯地往碗里盛汤,被迫喝毒药似的。烫,小米喝得很慢,老庞就站在一边看着。等她喝完那一碗,老庞慢慢坐到床沿上,两行眼泪掉下来。

她和老段让小米把鸡汤都喝了,一顿喝不了两顿,两顿喝不了三顿。反正是她的活儿了。小米说,她伤口都愈合了,恢复得挺好。老庞说:“喝!恢复好了也要喝!”

老庞等于花了大半年时间替陌生人喂了一只鸡,让我十分过意不去。老段一挥手,把我的歉意抹掉了。“老庞心里难受,”他说,声音平静而又忧伤,仿佛在说他的慢性咽炎,“你们别在意。”

我们只有感激和不安。

“我想回去了。”老段不是随口说说。他的确想回去了。可能与花草有关;可能与帮不上忙有关,现在偶尔抱抱牛顿都有心理障碍;也可能与老庞有关。老庞心情不好,他也好不了。此外,他觉得自己无所事事也就罢了,还拖累了老庞分一份心来照顾自己,二十一楼的活儿也不能全身心投入,越这样越容易出问题。有个晚上他拎着一瓶二锅头来找我喝酒,下得有点儿猛,舌头很快就大了。小米担心他喝醉,让我带他去公园醒一醒。在假山旁边遇到一条雄壮的德国黑背,老段蹲下来向狗招手,拽着舌头说:“你过来,咱俩说说话。”我赶紧把他拉起来,那东西您也敢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