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大附近采访,结束后直接回家,大约下午两点半。老庞慌慌张张跑到我们小屋,说老段不见了。上午他们都在二十一楼,十点多他说出去走走,午饭时回来。饭都吃完了也没回,打手机关机。老庞以为他在平房睡着了,回来找,不在;又去公园找,还是没有。老庞担心出事,她记得老段出门之前还去看了牛顿。牛顿睡着了,看不见他的老脸。房间里播放着轻柔的曲子,为了陶冶牛顿的情操。老段还碰了碰牛顿的小脸。老庞回过头想,怎么想怎么觉得那像告别。我一听也紧张,骑上我的破自行车就往外跑。老段的活动范围我基本清楚,公园、小酒馆、旧书店,最远可能去图书大厦。
后三个地方我都找过了,没有。图书大厦人多,我让服务台用喇叭广告了三遍,还给他们留了联系方式。一圈下来跑了一身汗。回来经过公园,死马当活马医,又进去了。我骑着车子边边角角都转了一遍。那会儿人少,只有风吹草木和阳光播撒的声音。东南角背阴处有人叫一声,我骑过去,一群老头儿围在那里下象棋。没有老段。我掉转车头要走,看见树荫里有个人蹲在地上逗一只小狗,竟是老段。我骑过去,小狗看见一个大家伙冲过来,吓得尾巴夹到肚子底下扭头就跑。
老段招手喊:“别跑!你跑什么?”回头看见我,“就这条还像个狗样,你又把它吓跑了。”
那条狗的确长得最像狗,有点儿脏。已经跑出了公园。下棋的老头儿里没人上去追。我经常在附近见到流浪猫,流浪狗倒是头一回见。我说老段同志,您快把老庞急出心脏病了,还有闲情逸致跟小狗玩。老段看看手表:“哦,都下午了。”然后摸肚子,是有点儿饿了。
“手机呢?”
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摁了几下说:“没电了,也不跟我说一声。”
看来老段的状态还不错,我们虚惊了一场。
但是当天傍晚就出事了。
一起去公园散步。我和小米在平坦水泥路上慢慢走,老两口儿去逆时针倒退。分手也就十分钟,小米歪着头说:“好像有人叫你。”我找了找,没听见。小米又说:“好像有,你再听。”我竖直耳朵,果然有。“端——阳!端阳——!”老庞的声音,都不像了,尖细,惊恐。我想一定出事了,撒腿就往鹅卵石小道上跑。老远就看见一团人围在那里,我扒开人群,老段像只大虾似的躺在路边一动不动。老庞抓着老段的手,脑袋转来转去在喊我。老庞说,走着走着突然就摔倒了。我背起老段就往医院跑。最近的一家医院离公园跑起来也就十分钟。有叫120的工夫我都到了。
老段看起来不胖,背上身才发现并不轻,一百四绝对打不住。到急诊室把他放下,我都快瘫了。老庞竟然也跟上了我的速度。她跟大夫重复了刚才的情况,倒退时,可能被绊着了,也可能是一脚踩虚了,反正就倒了。她没拉住。
“头着地了吗?”大夫一边听心脏一边问。
“没有吧,”老庞一脸的汗,“歪倒在地的。好像也碰了一下。”
手机响了,我到外面接电话,是小米。她回家把我们所剩无几的现金和银行卡都拿来了,正在半道上,问我老段怎么样了。我说不清楚,大夫正诊断。挂了电话我突然想起得把这事告诉段总,他是老段的儿子。段总刚下飞机,在轮盘前拿托运的行李,接到电话声音也有点儿变,说马上就来。
段总从机场直接打车到医院。那会儿老段已经没事了,正躺在病**输液。诊断结果是短暂休克。老年人常会有的现象。有人咳嗽一声都会短暂休克。我也短暂休克过。工作时跟一班人去黄山玩,回来时车翻了。当时晚上十一点左右,刚下过雨,正经过一个小县城。那地方在修路,路面和旁边的深沟落差足有一米五,路面落满碎石子儿。我们的金龙中巴为追赶前面那辆同来的大巴,司机一个劲儿地加速,后轮碾着碎石子儿猛地一滑,车屁股甩出了路面。屁股下坠,车头就往上扬,落到沟底后车头才跟着落下来。我睡得迷迷糊糊,感觉自己突然飞了起来,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等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倒在车里,坐我旁边的女导游蜷在我身边。我对她说:“你怎么睡成这样了?”我要拉她起来,拉了两次她都没反应,然后我听见身后有人开始哭叫,意识到出事了。我抱着导游往车外走,发现车门突然变大了,相当宽敞,我从容地走了出去。清醒了才知道,车前巨大的挡风玻璃碎了,我从那里走出来的。出来了,导游也醒了。后来大夫说,我和导游的情况都属短暂休克。
段总担心不仅短暂休克这么简单,想让老段在医院里多观察几天。老段不答应,现在就想拔掉点滴离开。他想回家。
“那也得打完了再回。”段总说。
“你爸是说回咱们自己家。”老庞说。
段总半天才反应过来老段的“自己家”和北京的自己家不是一回事。段总不让走,一家人在一块儿这才待上几天啊?他打算忙过这阵子,等小郑也方便了,一家人出去玩玩,让爹妈把北京好好看看。再说,老庞在这里,老段一个人回去他不放心。老段不说话,翻了个身把后背给了儿子。
老庞说:“就让他回吧,家里没个人,你爸也操心。”
段总说:“妈,是不是我和小郑哪个地方做得不对?”
“没有没有,你们做得都很好,”老庞拽拽老段的衣角,“你爸就是想家了。”
老段得到提示,扭过头来说:“林子,爸就是有点儿想家了。”然后又把脸转回去,眼圈就红了。
段总坐在椅子上抓了一会儿头发,说:“这样,要回您和妈一块儿回。”
“我就回去看看,”老段这回没扭头,鼻音出来了,“过两天说不定又回来了。你妈在这儿总还能帮你们点儿忙。”
老庞也说:“我不能走,小王一个人忙不过来。我还想多看看咱们牛顿呢。”
那天晚上一家三口一直商量到点滴打完。段总妥协了。老段铁了心要回。段总说:“好吧,我帮您订车票,过几天可得回来啊。”老段说:“好,尽快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