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聿明担心的,是陈诚对他的许诺会不会节外生枝。因为他凭他的经验懂得,许诺、保证乃至成文的命令,往往是权力者们意志的产物,情绪的产物,这和什么土地生长什么庄稼,什么季节生长什么果实,还不是一个道理。
不过他很快就尽消前虑了。陈诚从五华山下来以后,对这种拍桌互詈自觉不雅,曾嘱杜聿明去了第九集团军总司令部一趟,告以“中央部队在云南应该和衷共济,团结一致,不要被龙云的杂色部队看不起。”而关麟征亦自知不是陈诚的对手,不能不稍有敛迹。
于是,昆明重新风平浪静,翠湖湖水复得波光粼粼,在第五集团军的绿茵茵的草坪上,终于又升起了两面耀眼的大旗。
杜聿明也不负前约,将第五军第四十九师师长的乌纱帽,给了他的参谋长罗又伦。而青年军二〇七师师长方先觉,却是蒋介石亲自委任的。青年军将领遴选严格,普通部队的优秀的军长,才有可能调任青年军的师长,所以明明知道方先觉是陈诚系统的人,杜聿明也无话可说。
可是今天,杜聿明却有话要说,而且骨鲠在喉,不吐不快了。
上午在昆明近郊黑林铺,由美军顾问团主持了一次大规模校阅。参加校阅的部队,来自接受了美械装备并经过训练的三个集团军。杜聿明是以训练见长的,连美军顾问也知道,前几年他在广西督训的第五军,一举夺得了国民党全军校阅的状元。而这一次呢?属于他的第五集团军管辖的青年军二〇七师,校阅成绩名列倒数第一!
当杜聿明快快不乐地从校阅台走下来的时候,几个美军顾问笑嘻嘻地拦住了他。
“杜总司令,方师长胸前挂的是什么?”
“青天白日勋章。”
“为什么要给他勋章?”
“他被蒋委员长誉为‘中国军人之模范’。”
“他有什么事迹?”
“常德会战以后,他以第十军军长之身,率部在衡阳与日军作战四十七天,结果脱险归来。”
“杜总司令,我们训练军队的目的,是为了进攻,为了取胜,而不是为了脱险啊!”
在美军顾问的哄然大笑中,杜聿明面红耳赤,无地自容。即使回到家里,他也寻了个僻静所在,为自己所蒙受的不白之冤忿恨不已。陈诚将青年军二〇七师调拨给他,他曾高兴过,感激过,可是直到青年军的师长全部任命完毕,从而得知八个师长就有五个来自陈诚旧部的时候,他才猛抠后脑勺,如梦方醒地悟出了那隐藏在一头长发里的用意:为了掩人耳目,陈诚是拿他来做挡箭牌的啊!二〇七师归属第五集团军,是来借房子躲雨的啊……
杜聿明吃了黄连,却不愿意做哑巴。黑林铺校阅情况是需要向“委员长”报告的,与其让美军顾问团指责自己训练无方,倒不如声明自己心力有限,以便乘此机会,将二〇七师从昆明撵出去!想到这里,杜聿明弹跳般地站起身,朝着电话房方向飞奔而去了。
就在杜聿明跑上正屋台阶的时候,从台阶的另一头也跑来一个人,以致在墙壁的拐弯处,差点和那人撞了一个满怀。
“光亭兄,你有什么急事?”李诚义腋下挟着皮夹,大汗淋漓地说。
“我正要问你呢!如果没有急事,你在客房里稍坐片刻。”
“急事、急事,十万火急,我是专程从重庆赶回来的哩!”李诚义顾不得擦汗,一把拉开皮夹的拉链,“给你看一份共产党的报纸,街上不准卖,我是从《中央日报》报馆里偷出来的!”
杜聿明皱着眉头看了李诚义一眼,当他的目光转向报纸的时候,只见在那《新华日报》的报头下面,印着这样一个通栏标题:方先觉对日本记者的叛国谈话。
顿时,杜聿明的眼睛迸发出束束惊喜的光芒,像在唇焦舌燥的时候突然接过一碗凉茶那样,他的喉头在脖子里滑动了一下,然后蠕动着嘴唇,一字一句地默读下去。
……
问:投降和运是否军长之意见?
答:此固系本人之意见,同时亦为四师长之意。余早有此私见,未敢轻易宣布,既而得到日军之劝告,始披沥投效决意,并无一人反对。
问:今后之方针如何?
答:余乃一介武夫,虽不能充分表白个人之意念,然日军对于敌将,如此厚待,大义凛然,大恩不当言报,苟能得到日方谅解,则将携带避难桂林之家属及部下全体,誓为建设新中国而努力。
问:对于汪主席之信仰如何?
答:汪主席乃我等军校时之教官,故对其事迹知之甚详,如蒙允许,欲赴南京恭谒,借以面聆和平建国方策,并负荆请罪。
……
杜聿明未待读完,一拳击中自己的大腿,高声地、动怒地吼叫着:“好一个叛将!”
李诚义赶忙努起嘴唇,就着鼻尖,搭起一根手指,然后长长地嘘了一声。
“怎么?这等事情,莫非还有谁包庇得了么!”杜聿明瞪着眼睛说。
“《中央日报》的朋友告诉我,前几天在国民参政会上,不晓得哪位国民党元老说,方先觉守衡阳,究竟是有功还是有过?如果投敌属实,那就是有过而无功,有过不惩,将何以取信于国人!”李诚义压低嗓门,贴着杜聿明的耳朵说,“委员长在休息室听到这句话啦!他马上出来怒气冲冲地问:刚才的话是谁说的?这与共产党的造谣中伤有什么区别?简直是不识大体!……”
听到这里,杜聿明突然晃着身体,后退了两步。李诚义侧耳听时,有人跑步过来了。
“杜总司令,”副官气喘喘地报告说,“委员长电话找你!”
“你在客房等我。”杜聿明对李诚义说。
李诚义坐在沙发上,一支香烟还没抽完,杜聿明便回来了。这十来分钟的时间简直是神奇的,不可思议的:杜聿明刚才离去的时候,就其形态而言,有点像一只被人追赶的野鸭;可是现在,他成了一只闲庭信步的傲慢而威武的公鸡。
李诚义觉得奇怪,便问:“委员长对你讲些什么?”
“他问我上午校阅的情况。你当时不在昆明,不知道青年军二〇七师背倒榜的事。”杜聿明不无怪嗔地笑了笑,“听了你刚才讲的事情,我怎么敢如实禀报校阅成绩呢?我只是对委员长说,方先觉能力是很不错的,只不过青年军的学生多,不好带,等一段时间就行了……”
“唉呀呀,我的皇天!”李诚义拍打着沙发,叫苦不迭地说,“刚才我的话还没有讲完哩!国民参政会刚刚结束,何部长就尾随委员长上了黄山别墅。何部长对委员长说,既然外界议论纷纭,舆论与党国利益相抵牾,何不让方先觉离开那个众所瞩目的青年军,到普通部队去避避风呢?委员长想想有道理,点头同意了。这都是杨劲支告诉我的,哪个乌龟王八骗你!”
“嗯,你这么一说,我才算醒豁过来了!”杜聿明像雄鸡报晓那样昂起头,语调里充满着快活的神情,“嗐,我说是怎么回事嘛!委员长听了我的回答,对着话筒生气了:等一段时间,等一段时间!抗战都快八年了,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方先觉既然不称职,就应该立即换下来!”
“怎么样?光亭兄,小弟神机妙算吧!”李诚义将他那盛满脑汁的脑袋晃了晃,冷不防又是一句,“而且委员长要你派人去接任青年军二〇七师师长,结果你派了,派得很满意!”
“你怎么知道的?”
“你的手告诉我的。”
“我的手怎么了?”
“你的手一直插在你的裤袋里呀!”
“就是你聪明!”杜聿明佯作发怒地取出手,捏成一个拳头,朝李诚义胸膛击去,“不瞒你说,我也不笨哩!委员长说把方先觉这个江苏人换下来,最好能换上去一个陕西人来带这批陕西兵;他建议由高吉人担任青年军二〇七师师长。可是这怎么行呢?高吉人动步,邱清泉就要动心,所以我把罗又伦派去了。”
“罗又伦的第四十九师,又派谁去呢?”
“这个由邱清泉做主,什么人都行!”
李诚义会意地点点头。那神情似乎在说,杜聿明的后院不会起火,现在就看前门会不会爆炸了。要知道,翠湖公园大门正对着的,是远征军长官部所在的方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