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没有一丝硝烟味儿。相反,除了那成簇成林的山茶,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而外,每到日落时分,晚风徐来,楚雄的长官部官邸深宅中,便会飘出阵阵浓烈的醇美的酒香。
陈诚平日里并不嗜酒,而且由于他有过胃痛,医生告诫他最好滴酒不沾。可是医生怎么治得好他的心病呢?每日出现在他那个容量有限的脑海里的,是关麟征的眼睛,杜聿明的手杆,想到五十四军还在弥渡的时候,又出现了宋希濂的圆滚滚的肚皮,于是,既然酒可消愁,他便“唯有杜康”了。
陈诚喝酒喝晕了头的,自然还是得知罗又伦取代了方先觉的那个晚上。酒醉心明白,蒋介石中途换马的用意,是瞒不过他那双深陷的眼睛的。就在他派出罗卓英担任青年军训练总监部总监的同时,蒋介石派出蒋经国担任了青年军总政治部主任,所以他可以断言,从他手上夺走二〇七师的,不是何应钦,而是蒋经国。至于蒋经国把这个师“存放”在杜章明那里的意图,则和他曾经有过的意图是一模一样的。
正因为如此,陈诚陷入了一种束手无策的、需要用烈酒来抗衡的烦恼之中。而且出于恐惧,他竟不敢孤灯独饮。昨天晚上,他邀了几个在“驻滇干部训练团”任教的美国军官,酒醉饭饱之余,听凭他们关于女人的惊呼狂笑,以及关于印度战场的高谈阔论。
“听说了吧,东南亚盟军最高统帅蒙巴顿勋爵前几天到重庆,已经同意以英军主力配合中国驻印军反攻缅甸了!”
“去年开罗会议就确定英军往回打,可是至今按兵不动,妈的,英格兰全是商人!我们的史迪威将军可坐不住了,知道不?他乘日军进攻印度东北军事重镇英伐尔之际,利用缅北日军空虚薄弱的机会,已经孤军深入密支那!”
“史迪威将军只要能打回缅北,开收复全缅的端绪,就和麦克阿瑟打回菲律宾一样,成为我们美利坚的英雄!不过,他手头只有中国的两个师呀!”
“什么两个师?前些时候,不是七拼八揍了一个新三十师去吗?当然,要完全打通中印公路,再派两三个师也是必要的……”
陈诚听到这里,心里为之一动,悄悄站起身,到他的电话房去了。
当他今天晚上重新坐下来的时候,对面已经不是手舞足蹈的美国军官,而是忐忑不安的杜聿明了。
陈诚自然没有忘记喝酒,杜聿明也口唱“恭贺陈部长荣升”,敬了陈诚两杯。酒过三巡,陈诚放下筷子,从眯起的眼缝里射出两股混沌的冷光。
“中国驻印军准备向缅甸日军发动攻势,打回祖国来,但兵力只有三个师,不足以对付日寇。所以委员长昨天决定由内地抽调三个师,经喜马拉雅山驼峰,空运到印度兰姆伽去……”
杜聿明停止了口中的咀嚼。他仿佛在吃自己身上的肉,直想呕吐:“抽调……抽调哪三个师去呢?”
“既然委员长要我办这件事,我自然不会动用别人的部队。”陈诚望着杜聿明灰白的脸色,宽慰般地说,“明天空运走的,是五十四军的第十四师和第五十师。这两个师与原驻印军合并在一起,扩编为新一军和新六军。郑洞国改任副总指挥,也就是担任史迪威将军的副手。新一军军长为孙立人,辖新三十八师、新三十师和第五十师;新六军军长为廖耀湘,辖新二十二师和第十四师。”
陈诚见杜聿明的脸色开始由白转红,冷不防又从自己的眼缝里射出两股冷光。“我要和杜总司令有言在先的,就是一俟打通中印公路,就让这些部队回到各自先前的建制当中去!”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杜聿明一边点头,一边在心里暗笑道:第六军军长虽然是我的,可是拢共两个师就有一个师是你的,你不吃我便是菩萨保佑了,莫非我这条蛇还吞得进你那头象么?
“干杯!杜总司令。”陈诚却满额红光,高举杯盏,像是在庆贺一项友好的永久性条约的签订。
“陈部长,那么现在五十四军……”杜聿明老酒下肚,心肠一热,竟有些怜悯起陈诚来了。因为按照国民党军队惯例,一个军若是调出了两个师,剩下的一个师就要拨编到另一个军去。如此一来,至少在打通中印公路以前,五十四军便不复存在了。
“你问五十四军么?还在、还在!番号还在,军部还在,军长方天也还在!”陈诚通红的眼睛里,布满了网状的血丝。由于身体的晃动,有几绺长发从耳边滑落到额前,把他那张窄小的面孔,几乎掩去了一半,“等就等第八师从西安空运来昆明了——你听懂了吗?杜总司令,第八师本来是调往印度的,但是我把它留在云南,用来编补五十四军!”
杜聿明望着陈诚豁露在头顶上的光亮的疮疤,竟然想起了那些拦路抢劫的土匪的形象,惊愕得像患了疟疾似的浑身颤抖着:“第八师……是胡宗南的部队,他……”
“他借了我的债,就应该还我的钱!”陈诚从牙缝里发出一种类似锅铲刮着锅底的声音,“你是不知道的。七年前我从上海撤退,把十八军所属的九十七师拉到西安补充训练,结果我还没有走出潼关,这个师就被胡宗南那个强盗抢过去了!”
“借债还钱,借债还钱!”杜聿明高声地呼叫着。土匪遇见强盗,哪还有什么说的呢!老实说,他对那个既不在何应钦之列,又不敢与陈诚为伍,从而想独占一隅、自成体系的胡宗南,正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怨恨哩!
“谢谢!谢谢!有杜总司令仗义执言,我就没有后顾之忧啦!”略有醉意的陈诚,从他那浸泡在汤汁中的衣袖里,缓缓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一把抓住杜聿明,“你今晚好好陪我喝几杯,酒逢知己千杯少嘛!”
杜聿明笑眯眯地点点头,然后站起身,动作麻利地给陈诚和自己斟了酒。虽然陈诚利用抽调入印部队的机会,猛虎下山般地张开了血盆大口,但是最终掉进这位军政部次长肚子里的,却是那个“西北王”圈里的羊羔,单凭此项,他也是值得庆贺的啊。
陈诚似乎什么都没想,甚至顾不得和杜聿明碰碰杯子,仰起头来便一饮而尽。“再来,再来!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杜聿明又给他斟了一杯。
陈诚摇摇晃晃地举起酒杯,嘴唇刚刚贴上杯沿,舌头就打起搅来。从嘴角冒出来的酒液,顺着细长的脖子汩汩流淌,滴撒在他那红色的领章上面,把三颗金星涤染得越发耀眼:“再来,再来……”
杜聿明缓缓站起身,佝偻着身腰定睛看时,只见陈诚直愣愣地靠在座椅上,铁青着脸,而那双烂红的眼睛,已经变得浑浑沌沌、迷茫无光了。
“陈部长,陈部长!”杜聿明轻声叫道。
“再来,再来……”陈诚沙哑地回应着,突然,他扬起手臂,紧紧地抱住脑袋,一头伏倒在餐桌上,随之而来的,竟是一阵嚎啕大哭。“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啊……”
杜聿明不由得退后一步,手中的酒瓶惊落在地,发出一声碎裂的震响。
陈诚的眼睛闭上的时候,哭声也停息下来。他气喘嘘嘘地瘫在碗碟之间,似乎睡着了。
杜聿明赶忙跑出房门,唤来了陈诚的副官,等到他重新定睛看时,只见陈诚口里吐着白沫,而当那些细小的水泡破灭以后,出现在筷子旁边的,分明是一滩乌黑的凝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