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诚患胃出血,返回重庆养病去了。

接任远征军司令长官的是卫立煌。行伍出身的卫立煌,原本是被“中央军”称为“孤魂野鬼”的杂牌部队将领,以后以进攻共产党大别山根据地的显赫战功,受到蒋介石的青睐而被封为国民党三星上将的。

杜聿明却等待着卫立煌。因为他知道这位新长官虽非嫡系,但由于是安徽人的缘故,与自己的老长官徐庭瑶颇有私交。结果见面之时,落落寡欢,冷冷淡淡,杜聿明便料到这个没有出息的“木乃伊”,既帮不了谁的忙,也不会对谁造成威胁。

可是出乎杜聿明意外,陈诚躺在楚雄病榻上的、用含混不清的语调发出来的命令,竟被卫立煌准确地顽强地执行了。那就是在云南这块并无战争的土地上,再建造一座强大的堡垒——第二十集团军总司令部。出任总司令的是陈诚的干将霍揆彰,隶属这个集团军的部队,是先前由第五集团军统率的第二军、第五十三军;第十一集团军所辖的第五十四军,现在干脆成了远征军司令长官部的直属部队;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才将五十四军军长换成了阙汉骞。

如同在那荒秃的坟头,突然长出了簇簇有毒的却是鲜艳的野花,杜聿明顿时懵懂了。不过很快有来自重庆的消息说,卫立煌之所以到云南来,是因为他在与第一战区副司令长官刘峙的官场之争中失宠,被蒋介石撤销了第一战区司令长官的职务。杜聿明这才悟出了此间的来龙去脉:刘峙是何应钦的人,卫立煌吃了刘峙的苦头而又无力报复,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去帮助何应钦的对手。

既然如此,杜聿明再也不能保持缄默了。从对“爱屋及乌”的希望到“殃及池鱼”的现实,他怀揣着一股不可遏止的震怒。

杜聿明专程驱车前往楚雄,站在远征军司令长官部正殿的台阶下,怒目圆睁地说:“请问卫长官,你所指挥的部队,究竟是远征军,还是近卫军?”

卫立煌站在台阶上,目光睥睨地说:“我是受人指挥,正如你也受人指挥一样。至于军队的命名,依我所见,凡是拿枪不打仗的部队,什么军也不能算!”

……

杜聿明涨红着脸,迟滞地在他的宽敞的客房里来回踱着,重复着那天从楚雄回到昆明以后,留在那张法国地毯上的脚步。玉兰花形状的吊灯,光线太强烈了一些,以致每当他走到窗前,都能够从玻璃的反光里,看见长挂在自己脸上的抑郁和羞辱。

对于卫立煌的奚落,他是无言以对的。从印度回国以后的整整两年时间里,他确实没有打过仗。插在腰间的手枪生了铁锈,挂着军用地图的墙头角落结了蜘蛛网,就连那个昔时绝对不许女儿摸一摸的沙盘,现在几乎成了他的烟灰缸!

天长地久的,杜聿明都干了些什么呢?远的不说,就在陈诚离开云南的当天,伴随着那架蒋介石派来的“美龄”号座机,他的心、他的眼睛、他的耳朵、他的手,都一古脑儿地跟着去了……

陈诚在重庆大病初愈,正碰上蒋介石重划战区,进行司令长官人事调整。西安的第八战区司令长官部改作第一战区司令长官部以后,原司令长官朱绍良因与第三十四集团军总司令胡宗南意见相左被免职。生性好动的陈诚见机会难得,便将胸脯一拍,出任了第一战区司令长官。同时作为对第八师送给了第五十四军的酬谢,陈诚保荐胡宗南出任了这个战区的副司令长官。

胡宗南却不等陈诚到西安,便拍了个电报给蒋介石,佯称患冠心病,上西岳华山疗养去了。

正当杜聿明以满腔的热忱,准备登上大观楼,手举望远镜,欣赏一幕以大雁塔为背景的冤家路窄的闹剧的时候,日军突然以六万之众进攻河南,击溃“中原王”汤恩伯主力部队,继而沿陇海线西进,直抵陕州,威逼潼关,震慑西安。

胡宗南眼见老巢不保,顾不得与陈诚针尖麦芒,慌忙扶“病”下山,在华阴设立前进指挥所,硬着头皮亲临指挥去了。

而正在这时,八路军、新四军在日军侧背的广大地区,展开了炮火猛烈的牵制袭击,日军兵力分散,补给中断,攻势已成强弩之末,最后不得不在豫西停止了进犯。

胡宗南出兵不多,损失不大,只因时机凑巧,占了个一举多得的便宜:自此以后,他的指挥区域向东越过了潼关的地域,他的“军队队标”开始插到了军用地图上的河南省。而且,更重要的是,蒋介石因此而改派陈诚为军政部部长,将胡宗南晋升为第一战区司令长官。

这一切对于终日绕室彷徨的杜聿明来说,简直是令人瞠目结舌的事!屋角的花香,刺激着他那日渐脆弱的神经;远方的星光,点燃了燃烧在他心底的熊熊嫉火。尤其是在重庆召开的授勋大会上,耳听着胡宗南吹嘘的什么“小试牛刀,大败日寇”,他至今还感到一阵阵因为缺少硝烟而造成的窒息……

杜聿明关掉电灯,推开窗户,置身在那淡淡的月光之中。簌簌凉风吹来,吹皱了翠湖湖水,也吹皱了他的额头,那缓缓拍打着长堤的涟漪,在为他低吟浅唱着哀怨的心曲么?

不,在杜聿明尚未麻木的感觉器官里,今夜的水势是那样汹涌澎湃,今夜的水声是那样震耳欲聋——躲藏在朦胧月色下的翠湖,原来是一个偌大的漩涡呵!是的,这是那个无边无涯的宦海中的一个漩涡。自从他离开战场,离开陆地,便来到了这个建筑在漩涡里的摇摇晃晃的宫殿中,每日靠奔跑、靠呼叫、靠挣扎、靠全身的谋略和力气,去赢得那朝不保夕的生活,连同那上气不接下气的呼吸。

命运的潮水是无法抗拒的。杜聿明在漫长的岁月中焦急地等待着,为了获得胡宗南曾经获得过的那种机会,他像等待自家屋顶上的缕缕炊烟那样,等待着日军大举进犯西南的滚滚烟尘。

杜聿明居然如愿以偿地等到了。

桂柳会战刚刚结束,大获全胜的日军野心勃勃,未待站稳脚跟,便突然派出有力部队越过河池,进军贵阳,锋芒直指国民党陪都——重庆。而在白宫五角大楼里一片“不能让重庆垮台”“我们不能失去重庆”的惊呼声中,美军开始帮助蒋介石空运部队增援贵州。

四千公里外的汤恩伯部队启运了,三千公里外的胡宗南部队启运了,距离贵阳不到两千公里的驻云南部队却杳无音讯。过了几天,杜聿明的部队终于有消息了,但是空运到贵阳战场的,竟是正在缅甸战场上全速向畹町腊戍公路前进的廖耀湘的新六军!

到此为止,杜聿明不能不用怀疑来代替他的失望了。而思维一旦翻越迷茫的大山,便会来到清澈见底的小溪,那昔日时常萌动在脑际的惶惑,也就神奇般地变作游鱼,活蹦乱跳地扑打在记忆的流水里了。

杜聿明想起了广西边界上那棵爬满青藤的老树,想起了白崇禧暗淡的神色和智慧的目光。不管怎么说,“小诸葛”关于“与其集重兵于云南打通滇缅路,不如集重兵于南宁向广州湾进攻,开辟一个出海口,与太平洋上的盟军相呼应”的预言,已经被眼下的战局证实了,那么至今还像锁在匣子里似的几十万驻滇部队,蒋介石究竟要用来做什么呢?

没有人能够回答杜聿明。午夜时分,晚风也停息了呜咽,月色下的翠湖像一张苍白的脸,伴陪着四周死一般的寂静。

就在这个时候,在那通往客房的树影笼罩的小径上,杜聿明突然听见了他的副官急促的脚步声。随着这个急促的节拍,他的心也突然颤栗起来。

“报告杜总司令,机场守备司令部郑庭笈司令紧急电话说,委员长要你立即去重庆,飞机已经准备好了!”

“什么事情?深更半夜的。”

“不知道。”

杜聿明顾不得开灯,借着窗外清冷疏朗的月光,慌慌忙忙地戴上军帽,系好披风,恍若一个神出鬼没的幽灵,瞬时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