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赵家骧在得知以下人事变更之后,也就神态自若、心领神会了:杜聿明的老部属、黄埔一期同学梁恺,在并不缺额的第五十二军,出任了第一副军长;杜聿明的妻侄女婿韩增栋的同乡世交刘世懋,则由第五十二军主力第二十五师副师长,升任了师长。

踌躇满志的杜聿明在得知前程有望、月亮落下还有太阳之后,也就若疯若狂地直奔巍巍燕山之巅,虎视着秦皇岛东北方向三十华里的山海关城楼,为这块历史上的兵家必争之地,发出了一句古老的、却能直抒胸臆的呐喊:“两京锁钥无双地,万里长城第一关……”

呐喊声中,一列载着东北保安司令长官部最高作战指挥系统的火车,带着自身巨大的轰响,徐徐从秦皇岛车站启动了。像是一条带伤的贪婪的巨蟒,一边呼呼地喘着白气,一边缓慢地朝着那无边的黑夜蠕动着。

使出全身解数,拿出吃奶力气的时刻来到了。杜聿明高高地卷起衣袖,紧紧地扎着腰带,不分昼夜、不思饥渴地指挥在他那节同时用作卧室、餐室和办公室的车厢里,一天、两天……

四十多天从那结满冰花的车窗旁摇晃过去了,当车厢地上的烟头和压缩饼干的碎末,快要淹没他的皮靴的时候,他终于在那滚滚硝烟当中,借助着闪闪火光,看见了几个歪歪斜斜的站牌:山海关、绥中、兴城、锦西、葫芦岛、锦州……

军次绥中,几车厢加盖着杜聿明印章的老法币,将作为东北正式的流通券,从火车上卸下去了;车抵锦州,三麻袋装着东北各县县长、乡长的关防和印信,从火车上递下去了。瞬息之间,路旁有土豪劣绅的弹冠相庆,沿途有地痞流氓的吹拉弹唱……

火车车轮转动得快一些了。

然而,杜聿明万万没有想到,正当他行至阜新,准备全力向沈阳打出的时候,他因为腰部的剧烈的疼痛,而发出的突如其来的惨叫,压倒了也中断了那长鸣的汽笛,迫使他不得不当晚就退回到刚刚占领的锦州城里。

医院的日光灯下,医生看见了他那毫不褪色的杀红了眼的血丝,而他则看见了医生在诊断书上写下的也不客气的黑字:肾结核,除开刀切除左肾而外,别无他法。

事到如今,杜聿明才从他的脑子里,挤走了作战地图上的标记,代而存之的,是他的那张病床,究竟应该放在这个地球上的什么位置。他想到了纽约,也想到了伦敦,可是一想到他的那顶乌纱帽,只能存放在中国东北境内的某一个衣柜里的时候,他连上海、南京也嫌太远太远了。

他理所当然地选中了北平。可是,在那位于白塔寺附近的中和医院里,在那每日可望梵宫僧寮,每时可闻木鱼清磬的气息中,便可寻到他的理想的太平之地么?

动手术前夕,因为需要有家属签字的缘故,杜聿明电请蒋介石将他的母亲、妻子、儿女以及佣人,统统都由昆明用专机接到北平,住进了弓弦胡同的一座四合院里。

首先是这条胡同的紧绷绷的名字,引起了杜聿明的敏感和警惕。一根无形的弓弦,弹走了母亲的抚爱、妻子的温情、儿女们的烂漫天真,却不出所料地招惹回来一支无情的响箭:来自重庆的消息说,有鉴东北保安司令长官病入膏肓,陈诚已向蒋介石保荐代理长官人选!

躺在病**捂着腰部的杜聿明,不得不紧咬牙关坐起来,抖抖索索地伏在自己的膝头上,给蒋介石拟了一纸长长的电文。那如泣如诉的字里行间,既有“偶患小疾,指日可愈”的判断,也有“若没有我失去的血色,便没有东北当今的红颜”的推理,目的都是为了得到这样一个结论:在我治病期间,为了保全我的班底,为了保全我的性命,请把已到南京的第三方面军副司令官郑洞国的职务免去,再让这位老实人出任东北保安司令长官部副司令长官,以便到锦州代理我的职务。东北保安司令长官部虽然已有两个副司令长官,但马占山并非嫡系,梁华盛又过于狡黠——这个姓梁的开初一直在广东老家省亲,结果是得知我患疾以后,才风尘仆仆地乘飞机赶到北平,毕恭毕敬地站立在我的床头,说什么“听候吩咐”。此人心术不正,由此可见一斑……

蒋介石的复电终于来了!郑洞国终于到锦州去了!杜聿明这才静静地平躺在无影灯下,让一位有名的泌尿科专家,在他的左侧腰部做了一个斜形切口,摘除了那个早已丧失功能的腰子。

“这玩意儿像秦皇岛哩!”杜聿明苏醒以后,望着他嘱咐要观看的那个浸在器皿里的腰子,眯着眼睛对身旁的年青护士说,“小姐去过秦皇岛吗?如果要去的话,你随便弯弯腰,就可以拾到一颗铜纽扣,嗯,是铜纽扣,不是贝壳……”

只有杜聿明懂得自己的话:就在他动手术的前一天,来自上海、南京、广州的“国军”,为着沈阳、长春、哈尔滨,突然涨潮般地在秦皇岛登陆了!廖耀湘的新六军,孙立人的新一军,陈明仁的第七十一军,曾泽生的第六十军,卢濬泉的第九十三军……不多不少五个军十万人马,顿时碾碎了渤海的碧波,淹没了玉带般的海滩,把那个小小的秦皇岛染成一片金黄……

半个月过去了,“国军”占领沈阳以后,飘扬在故宫凤凰楼顶的青天白日旗,再一次给中和医院这幢法国式病房的窗户,抹上了一层光亮的色彩。但是,不知怎的,杜聿明眼睛里的耀武扬威的光芒,却在年轻护士的搀扶下,黯然消失了。

他透过柏树浓密的带着露水的枝叶,凝望着百米以外的白塔,凝望着倒莲座、佛龛以及佛龛里看不真切的佛像,然后缓缓地抬起手来,在胸前第二颗铜纽扣的位置,划了一个十字。那虔诚的表情,哀求的目光,仿佛是在保佑他的唯一的腰子,再也不能让什么人割去了。

有人叩门。陌生的叩门声。

“您会客人吗?”护士问。

“只会一个人。”杜聿明干裂着嘴唇说,“如果是文先生,你请他快快进来!”

果然是佩戴着中将军阶、来自戴笠和郑介民身边的即将出任东北保安司令长官部督察处处长的文强。他那瘦瘦的身材,比杨劲支还要高,比杨劲支更像灯塔,尤其是那凸突的坚硬的鼻梁,仿佛是专为支撑住杜聿明站立不稳的身体而长出来的。

杜聿明一阵惊喜,未待张口,先呶呶嘴,让年轻护士出去了。

文强向前走了两步,致毕军礼,才说:“杜长官还认识我么?”

“怎么不认识,怎么不认识呢!”杜聿明没有回礼,而是伸出双手紧紧地握住文强,“十年前在南京于佑任老先生公馆有幸相见,你们黄埔四期几位同学向于老索墨宝来的,我还记得于老写给你的句子哩:收马天山上,天山是我家,东西数千里,插遍雪莲花。”

文强惊愕了,也感动了,先前还操着满口纯熟的用作应酬的国语,此时不知不觉说起恳恳切切的湖南老家话来了:“杜长官,想不到你是咯样好的记性,不,不,想不到你是咯样好的德性!我在校长面前表示过了,一到东北,唯杜聿明黄埔老大哥马首是瞻罗!”

杜聿明仍然握着文强的手:“久盼老兄北来,尔后来日方长,得助也就良多了。在我的那个北大荒,你可也要替我插遍雪莲花啊!”

文强微笑着,点了点头。他是为杜聿明口中的那个“也”字而咧开嘴巴的。不错,他过去在西安担任军统局西北区区长,为胡宗南坐大关中立下过汗马功劳,可是“西北王”那对虚假自恃的眼睛,终使他不敢奉陪末座。道理是显而易见的,胡宗南感激的是戴笠而决非是他,他在西安的一切作为,都被看作是履行一种职务范围内的义务。胡戴不分家,他是戴笠的一条狗,结果也成了胡宗南的一条狗,而他是决不愿意绕着一个军人的皮靴摇头晃尾的啊!

乘着军统渗入东北的机会,文强抱着试一试的心理,昂首挺胸地来到了杜聿明的身旁。当然,与红头花色的胡宗南相比,杜聿明是面黄肌瘦的,但是,透过这位东北最高司令长官的比胡宗南高大得多的身材,比胡宗南宽阔得多的胸襟,文强看到了、找到了自己理想的扎根之地。于是,当杜聿明通过手指,将温暖送入他的心房;当杜聿明通过眼睛,将希望放在他的肩头的时候,一个酝酿在心的主意,便从他那咧开的嘴巴里,不紧不慢地抖落出来了:“杜长官不先把石头撬开,就准备开荒种花了么?”

杜聿明突然松了手,摇摇晃晃地朝后退了半步。“胡宗南派他的参谋长范汉杰来了沈阳,我是刚刚才从郑洞国的电话里知道的;莫非老兄在重庆就听说了?”

文强不动声色地说:“嗯啦,戴局长专程来北平探视你的病的第二天,我就晓得罗。临行前还收到了胡宗南的一封密电,言及杜长官大病难愈,要我暗中辅助范汉杰取而代之!”

杜聿明的脸色倏然变得惨白起来。透过浮肿的乌黑的眼眶,他死死地盯住文强的脖子,盯着盯着,两腿渐渐发软,身子陷落般地慢慢开始下沉。他多么希望这笔直的目光,能够瞬时化作结实的麻绳,系住他那行将瘫痪在地的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