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强伸开他那细长的手臂,海底捞月般地“捞” 起杜聿明,然后托住他的双肘,像托气球那样轻轻朝上一托,便把他托到天上去了。
是的,骨瘦如柴的杜聿明,此时体重还不足一百斤。当他接受了文强的建议,当下急电重庆“小疾痊愈,病假告满”,并很快得到蒋介石“既能返部,有厚望也”的复电,从而顾不得跟老婆打声招呼便驱车直奔北苑机场时,他那虚弱的身体,仿佛连兴奋的表情和姿势也显露不出来了。
然而,即将在万头攒动的沈阳北陵机场上,在各种各样的闪烁的目光下,在新闻记者变化多端的相机镜头里,杜聿明的肌肉和神采却是必须显露的。为此,在离开中和医院之前,文强特意把一个胀鼓鼓的热水袋,塞进了杜聿明因为穿着棉袄和呢大衣而已经显得丰满的怀里。“马瘦毛长”,杜聿明满脸的胡须应该刮掉,不过文强为了增添“杜长官”锐意进取的勃勃英气,只让勤务兵的刮刀顺着两鬓往下拉,而保留了杜聿明鼻孔底下的那一撮“仁丹”胡子。
正午时分,座舱里传进了驾驶员“沈阳在望”的报告的时候,那一撮“仁丹”胡子终于忍不住颤动起来。
“念观兄,”杜聿明从拼靠在一起的两张软椅上支撑起身子,拍了拍文强的膝盖说,“你见了东北行营主任熊式辉,要力言我的健康已告恢复,其他不必多言。对范汉杰事,我不便见罪于胡宗南,反正此番回沈阳视事,乃是委员长明令,一切都推在老头子身上,拜托、拜托!”
“光亭兄,”文强的手指头正沿着机窗画圆圈儿,一个圆圈儿还没有画满呢,现在突然停住了,“我兼任东北行营督察处处长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东北军政两界畅通无阻、并行不悖,所以熊式辉方面,吾兄尽可放心罗!相比之下,值得留意的倒是你的军队,晓得么?你的那支咯样浩浩****,又是咯样山头林立的军队!”
杜聿明点点头。在一种严峻的力量的驱使下,他正了正衣冠,然后收缩腹肌,打直双腿,跃然立地而起。由于用力过猛,不知道什么部位的关节发出“咔嚓”一声脆响,把文强吓得叫唤起来:“你的腰……”
“人世间的事情,没有哪一样不是逼出来的!”杜聿明轻轻弹落额头上的冷汗,微微笑道,“我老婆要是再给我生个儿子,他的名字应该叫做致勇才是!”
飞机在悠扬的军乐声中徐徐降落了。杜聿明健步走下舷梯,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接受了一位漂亮小姐献上的花束。作为对一种恩德的报答,他把花束深情地递给了尾随在后的文强,自己则高高地举起双臂,扑倒般地与迎上前来的郑洞国、梁华盛、马占山、赵家骧以及石觉、赵公武、廖耀湘、陈明仁诸将领逐个逐个地拥抱在一起。
几里长的车队,几十里长的欢迎的人群。杜聿明威风凛凛地甚至杀气腾腾地站在第一辆敞篷吉普车上,望着悬挂在街道两旁“欢迎杜长官”的大标语和舞动在人们手中的小旗子,不觉顿生白山黑水非我莫属之慨!
“范汉杰躲到哪里去了?”杜聿明耸了耸肩膀,扭头问站在身旁的郑洞国。“他怎么不出来看看?要是被吓得尿湿了裤子,这么好的天气,半天总是晒得干的嘛!”
郑洞国启开厚厚的嘴唇,回答了一句:“他住在过去的德国领事馆里。”
杜聿明下榻在沈阳铁路局大楼的东北保安司令长官部官邸的当天晚上,便派赵家骧到相距不远的前德国领事馆探听消息去了。当赵家骧回告说,范汉杰已经带着老婆怏怏离去的时候,杜聿明粗糙的消瘦的腮部,竟然泛起了一对通常在体态丰腴的女人的脸上,才能看见的深深的酒窝。
不过,赵家骧以他的眼力,在杜聿明有些故作的神态中,却发现了掩蔽在酒窝里的一种情绪,一种类似在战后检讨会上,决意追究过失的那种情绪。是的,范汉杰虽然败撤沈阳,但是即令在赵家骧看来,这也不是一次成功的分进合击——中午出现在作为战场的北陵机场上的将领,就长官部而言,三个副长官和一个参谋长都到了,可是对于长官部所辖的八个军来说,只到了四个军长呵!
杜聿明的笑容消失以后,果然显露出了硬硬的腮帮、冷冷的眼色。“大伟,上午我从北平拍给你们的电报,你们都传达下去了吧?”
“是的。”赵家骧将一个枕头垫在杜聿明的背后。“得悉杜长官即返沈阳的消息后,郑副长官马上下达了各军军长务必在正午以前赶到北陵机场的命令。结果,只有驻防在沈阳的几个军长到了。”
“孙立人的新一军在哪里驻防?”杜聿明点燃香烟以后问。“哦,我差点忘记这件事了!新一军已进占铁岭,孙立人本人现在国外。”赵家骧在杜聿明对面坐下来,“孙立人是应英国女皇之邀,经委员长批准赴伦敦受勋的。听说他在远征军担任新三十八师师长期间,于彦南阳解过英军之围,以后又首先指挥中国军队随英军之后退入印度……”
杜聿明皱着眉头,挥手打断赵家骧的话:“他什么时候回来?”
赵家骧摇摇头说:“听说他已经离开伦敦,又应前中国战区参谋长史迪威将军之约,到美国各地参观去了。”
“史迪威?”杜聿明一拳打在沙发扶手上,“史迪威是委员长打电报请罗斯福总统撤回去的,他有什么资格邀请张三李四王二麻子?”
“杜长官,”赵家骧看了杜聿明一眼,眼光中带有一丝“洞中才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意味。“虽说魏德迈接替了史迪威的位置,而且也不过问我们国军内部的事了,但是那美援却远不像过去那样好办,所以委员长正希望通过中国将领与史迪威将军的私人会晤来挽回损失呢!”
杜聿明的拳头松散开来,像抓了一把什么东西似的又慢慢合拢回去。“孙立人的事等他回来再说。曾泽生和卢濬泉现在在哪里?”
“曾泽生的第六十军在抚顺,卢濬泉的第九十三军在锦州。”赵家骧的音调越发低沉下来。“唉,委员长要调这两支云南部队来东北,当初就不要杜长官出面解决龙云嘛!听罗又伦说,青年军二〇七师开往东北路经越南的时候,士兵们简直不敢到河内市区逛一逛,害怕警戒在那里的这两支云南部队报复他们,活埋他们!”
“曾泽生、卢濬泉没有活埋我的部队,说明他们还是怕我的。”杜聿明竟嘿嘿地笑起来,“不过,我现在不需要他们怕我,而需要他们喜欢我。今天他们既然不愿意来沈阳见我,那么改日我分别去抚顺、锦州拜望他们好了。大伟,你替我记住这件事,临行前提醒我别忘了带箱金条。”
“只怕他们未必敢领杜长官的情!”赵家骧又看了杜聿明一眼,“杜长官去北平治病不几天,孙渡就到锦州来了。孙渡你是知道的,卢汉当了云南省政府主席以后,由他接任了第一集团军总司令。第一集团军总司令到东北来干什么?不就是为了坐镇指挥他的云南部队么!”
杜聿明轻轻地摊开手掌,微微翘起的嘴角上,显露着得心应手的神色。“这个简单,我明天就发表孙渡出任东北保安司令长官部副长官,这顶帽子可比他头上那顶帽子要神气得多啦!”
赵家骧刚点了点头,却又晃**起脑袋来。“使不得,使不得!杜长官,不能顾此失彼啊!那地方部队一旦神气起来,中央部队,尤其是陈诚的中央部队第九十四军,不就更要剑拔弩张、乘机捣乱了吗?要知道,第九十四军现在还散驻平津,迟迟不愿出关呀!”
“它出关,我入关!秦始皇的万里长城是为我和陈诚筑的!”杜聿明捻熄烟头,霍然站起身,淡淡一笑。“既然北平行营主任李宗仁前时不同意第九十四军第五师空运去长春,那么这下我把这个军全部送给他好了,割条尾巴换条路,走起来岂不是大摇大摆,悠哉悠哉!”
赵家骧弯下腰杆,拾起了从杜聿明背后滚落在地的枕头。瞬时,他被枕头的柔软和暖和惊呆了,仿佛枕套里面,刚才还是一团乱麻,现在却变成了细细的鹅绒,只要沾沾唾味,两指一捻,便可抽出根根银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