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根银丝被带进长官部作战处的时候,便成了军事地图上进犯本溪的寒光闪闪的箭头。
是的,自从第九十四军划归北平行营,蒋介石又唯恐军事接收东北兵力不足,从而把收编伪军组成的四个保安总队统统交给长官部以后,杜聿明终于鼓起大显身手的勇气来了。
只不过,如同在北平中和医院的病房里,闻多了消毒药水味儿便令人头昏脑胀一样,他在硝烟尚未弥漫之前,决心此番不在硝烟的遮掩之下,从事任何一桩新的抓拿。关于这一点凭借着初春漫天飞雪,他敢摸着胸口,面对这个圣洁的透明透亮的世界起誓。
其实,杜聿明的这个决心,在他确定“两个拳头”的战术,选中第五十二军和新六军的时候,就已经表露出来了:赵公武出于先天性的警觉,吞吞吐吐地提出了不要分割使用第五十二军的要求,杜聿明则二话没说,爽爽快快地答应下来;新六军虽然就像过去的第五军那样是杜聿明集中了大批班底人员的基本部队,但是当廖耀湘提出由于罗又伦的第二〇七师已经驻防他地,在眼前无法归还新六军建制的情况下,希望能暂时补进一个师的时候,却几乎遭到杜聿明的断然拒绝。以后考虑到战局利弊的因素,杜聿明才从他的黄埔一期同学、多年来的莫逆之交陈明仁手里,将第七十一军的第八十八师借给了廖耀湘。
布置妥当以后,杜聿明帽檐一拉,大衣一裹,亲身前往设在沈阳远郊红庙附近的前进指挥所去了。当然,根据他惯用的声东击西的手法,他把他率部进犯本溪的行动,对外宣称为赴四平街前线督战。因为早在他返回沈阳之前,四平街会战便开始了,而在他回到沈阳之后,由新一军和第七十一军分进合击的四平街之役,便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杜聿明在前进指挥所里,果断地下达了在空军掩护下兵分两路攻击前进的命令。顷刻之间,低空盘旋的飞机,像一群饥饿的乌鸦“哇哇”地掠过光秃的树枝。坦克的履带,火箭炮的胶轮,碾碎了公路上的冰块,发出不停顿的脆裂的声音……到了短兵相接,“汤姆森”式手提机枪的子弹像炒豌豆那样噼哩叭啦炸响的时候,杜聿明仿佛已经不在尘土飞扬的战地指挥所,而在重庆或者南京的宽敞明亮的音乐厅里了。
不过,与其说杜聿明正在欣赏一支交响乐的旋律,倒不如说他正在欣赏一个乐队指挥的风度。是的,战争顺利进行的第三天,杜聿明情不自禁地想念起风度翩翩的廖耀湘来了。凭借入缅作战时的直观,雪峰山会战的传闻,他觉得廖耀湘简直就和一个杰出的乐队指挥一样,一旦走上前台,拿起了指挥棒,便立刻陷入陶醉般的兢兢业业的境界之中,直到最后大功告成,他才放下手臂,缓缓地转过身体,微笑着点一点头……
虽然战争的节奏不如五线谱上的音符那样稳定,那样富有渗透性,但是杜聿明尤为欣赏的,正是廖耀湘的创造力和机警。“突然向我揭开秘密,叫我在别人意料不到的情况下说什么或者做什么的,不是天才,而是推论和思考。”——时常挂在廖耀湘嘴边的这句拿破仑名言,此间竟让杜聿明引以为自豪,忍不住走向窗口,仰天长叹了一句:“天下英俊俱入吾彀中矣!”
拖声拖调的叹息,被急促的铃声打断了。
“赵公武为关麟征打仗,一声不吭,到了我这边来,就没完没了!”杜聿明一边嘀咕着,一边转过身,走向报话机,拿起话筒。
话筒里传来的却是廖耀湘直愣愣的声音:“报告杜长官第八十八师师长胡家骥不服从指挥……”
“怎么回事?”杜聿明紧皱眉头问。
“我命令第八十八师经太子河南岸向山北包围攻击前进,但胡家骥出去不远,即停滞不前。现在,他干脆丢下部队回沈阳了!”
廖耀湘并没有回答出事情的实质,但是,时间不允许再问了。杜聿明深知,一旦自己的敌人发现了第八十八师的破绽,便会立即转移兵力一举反攻过来。
“赵军长吗?”杜聿明慌忙与第五十二军通话,顾不得唐突,也顾不得语无伦次了:“我命令你加快攻击速度,抢在廖军长之前,占领本溪桥头。本溪与沈阳唇齿相连,为沈阳门户,若不把本溪共军压迫至连山关以南,将直接威胁沈阳安全……”
杜聿明刚刚放下话筒,胡家骥便大汗淋漓地跑进指挥所里来了。
“你回来干什么!”杜聿明余怒未息地问。
“报告杜长官!”胡家骥气喘嘘嘘地说,“廖军长指挥不公……将全军主要任务交给第八十八师,而新六军主力尚未参加战斗……第八十八师已打得筋疲力尽,实在无法前进,廖军长还怪我畏缩不前,这样使我无以对部下,无以见长官,所以回来请示……”
杜聿明望着胡家骥被硝烟熏红了的眼眶,以及积满了尘土的肩头,心里顿时明白了一切。是的,他没有料到在这冰天雪地的时辰,廖耀湘竟然有心去撩开太子河畔的晨雾,突然向他“揭开秘密”!但是这能够怪谁呢?正如他不能责难自己一样,他没有理由去责难廖耀湘,因为这毕竟是他曾经有过的“推论和思考”呵!既然如此,他不能也不会推倒一个赖以生存的坚如磐石的结论。
“别的事情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擅离职守、临阵怯逃!”杜聿明泛着平日里不多见的凶光,死死地盯住胡家骥,“愣在那里干什么?还不赶快返回前线,立功赎罪!”
初入官场的胡家骥竟回敬了杜聿明一眼,依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来人啦!给我把他带下去,撤职押办!”杜聿明竖着眉头,一拳打在桌面上。杯子里的开水晃动了一下,他的脑汁也晃动了一下,于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地吼叫起来,“传我的命令:任命韩增栋为第八十八师师长,令其克日到任,指挥该师继续作战,继续前进……”
又是三天之后,杜聿明攻下了本溪。
按照他先前的部署,攻下本溪以后,即在第五十二军和新六军当中,抽调一个军增援四平街会战,以配合第七十一军和新一军完成两翼包围迂回攻击。至于抽调哪一个军去,如果他先前曾经犹豫过的话,那么现在姑且不说第五十二军在攻打本溪桥头时的重大伤亡,单是为了抑制廖耀湘的正在膨胀的邪念,他也需要新六军日夜兼程、马不停蹄。
廖耀湘显然把未来的硝烟,误认为又一片太子河畔的晨雾了。他在进入本溪的当天,便春风得意地率部开往四平街作战境地,担任右翼兵团去了。可是,与此同时,正在作战境地督率着第七十一军第八十七师的陈明仁,却撒手离开了他的中央兵团,踏着苍苍茫茫的暮色,脸青面黑地回到沈阳来了。
杜聿明自知大事不好,慌忙在他的长官部官邸,备下了一席盛宴、两盏华灯,以及关于回顾同窗情谊、展望美好前景的满肚子好话,等待着陈明仁的光临。然而,伴随着飕飕寒风、簌簌落雪,到来的却是他自己的杂乱惶恐的脚步,连同来自他嘴角的后悔不该押办陈明仁的爱将胡家骥,更不该换上自己的妻侄女婿的喃喃作语……
但是,翌日清晨,当郑洞国从开原指挥所打来紧急电话说,第八十七师昨夜猝不及防,被截成几段打得落花流水,造成全师溃退二十公里的严重后果的时候,杜聿明终于大步流星地走向窗台,推开结满冰花的窗户,望着那喷薄而出的分外耀眼的太阳,眯着眼睛笑了。
他自然不敢笑得太久,后面的事情还多着哩!关了窗户,闩了房门,他首先给下榻在东北行营的真正的身份是军统局东北办事处处长的文强拨了电话:“念观兄吗?我是聿明。早吗?是的,东北的天亮得真是早呵,哈哈哈哈……”在压低嗓门通话之前,他忍不住放开喉咙仰面大笑了几声。
放下话筒,杜聿明像迎接黄门官那样大开房门,然后端了张椅子,坐在能够一眼看见楼梯的屋角,扳弄起手指头来了。他在盘算一次看不见的行动的时间:如果文强用密电码发出的报告现在已经到了重庆,蒋介石花一分钟看电稿,花一分钟拍桌子,花一分钟骂“娘希匹”再花三分钟口授电令,那么隔不了一会儿,一道裹在锦囊里的圣旨便可接过手了。
果然,杜聿明屁股都没有坐热,他的副官就“咚、咚”地跑上楼来,递交了蒋介石一封大意如下的电报:第八十七师受此意外损失,据报系陈明仁并未随军前进所致,务希长官部着即查办具报。——不错,这正是杜聿明所需要的电文,一个字不多,一个字不少!
杜聿明把电报平平整整地放进了图囊,然后小心翼翼地挟在了腋下,便匆匆忙忙地下楼去了。他要去的地方,是陈明仁的寓所;他要在陈明仁面前展示的,是蒋介石的电报。至于他要拍着这位倒霉的朋友的肩膀,说几句什么劝慰的话,他早就想好了:“子良兄,你放心赶回前线去吧,老头子那里,我说是我召你回来出席会议的,不就给他顶回去了吗!损失一点部队的事嘛,更用不着你担心了,我准备通知开原指挥所的郑副长官,把你担任主攻的中央兵团,调整为担任辅攻的左翼兵团,正面攻击四平街的差事,就让孙立人的新一军去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