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以后,孙立人的新一军从四平去了长春,廖耀湘的新六军从长春去了铁岭,陈明仁的第七十一军从永吉去了四平,卢濬泉的第九十三军从锦州去了沈阳,周福成的第五十三军更是风尘扑扑地从那遥远的关外去了本溪……

杜聿明却哪里也没有去。依旧在中国,在东北,在沈阳,在长官部“官邸”,在他的卧室。如果挣扎也可以算作一种走动的话,那么他唯一的去处便是从地上去了**,其间大约有两三米的距离。

然而,对于此间静静地躺在**的杜聿明来说,已经把它看作是一种进步,一种理智复苏的最大跨度了。正因为如此,他不会忘记那日倒在地下以后的情景……

“光亭兄,你既然要去美国治病,那么我明日一回到南京,便去替你告假好了。”白崇禧弯下腰杆,将双臂伸在杜聿明的脑袋下面,像是在打捞一件价值连城的珍宝。“只是眼下共军的夏季攻势业已全面铺开,‘四平’不平,根据国防部获悉的情报,不出数日,这个四战之地便会有一场双方主力为争夺东北的血战。大敌当前,此种时刻……”

“越是此种时刻,我越要离开东北!”杜聿明故意将身子一扭,让脑袋从白崇禧的手上滑落下来,尽管没有料到滑落在沾满口沫的地板上面。

白崇禧缩回手去了,索性站起来了。这倒不是因为怕脏。他相信他的警告比他的手臂更有力量。“老实说吧,光亭兄,我总是觉得你想得很多,甚至太多了一点。但是有一点你却没有想到,那就是在你的戎马生涯中,在你的南北转战里,只有这眼前的四平街保卫战,是为你自己而战!为何应钦先生而战!从孔子所说的'德不孤,必有邻的含义上去理解,也是为我白崇禧而战!”

杜聿明的脑袋没有动弹,眼睛却眨巴起来。那泛出来的淡蓝色的光波,从天花板反射到银白色的领章上面,顿时化作一团燃烧着希望的神火!就这样,他咬着牙根,硬着头皮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朝着床头走了过去……

杜聿明躺在他那张动一动便要晃一晃的钢丝**,已经颠簸了好几个昼夜了。像是一个陆军将领,破天荒登上了一艘行驶在惊涛骇浪中的指挥舰那样,他虽然因为身体的原因,不时头晕眼花,作呕想吐,却不得不一刻不停地手拿话筒,眼观前方,运筹帷幄,调兵遣将,直到先前发布完战前的最后一道命令。

他静静地躺了一会儿。睡是睡不着的。就在他伸手摊开作战地图的时候,他的女护士进屋给他打针来了。

“杜长官,今天要打三针呢。”

“一针也不打。”

“为什么?”

“今天四平街要打仗!”

“打针和打仗有什么关系?”

“我的医院在战场!”

“那谁是你的医生呢?”

“陈明仁。他是前敌指挥官。”

“谁又是你的护士呢?”

“廖耀湘。他是打援的。”

“嘻嘻!陈军长当医生,廖军长当护士。”女护士笑出了酒窝,然后又呶起了小嘴,“杜长官,他们当得了吗?”

“我今天不愿意听见笑声!”杜聿明开先就双眉紧锁,现在更是脸色一沉,瞪着女护士挥了挥手,“你给我马上回去!没有叫你,你就不要来!”

女护士面如土色,趁着连连后退的当儿,连药箱也顾不上带走便扭头跑了。如此一个纤纤女子的脚步,居然在长官部“官邸”的楼梯上,发出了粗犷的类似马蹄的声响。

杜聿明近在咫尺,却没有听见。他听见的是来自那个被搁在茶几上的药箱——他把它看作留声机了——里的声音:“……杜长官,他们当得了吗?……杜长官,他们当得了吗?……”在杜聿明听来,这哪里是人的声音,这分明是催命判官在指名道姓地向他呼叫啊!

他没有心思去看作战地图了,地图上那些紧密麻麻的线条,却映入了他的眼帘,让他的眼睛里布满着烦躁的血丝;而他的忧郁的目光,虽然也正像着地图上的箭头,但那对准的目标,却是在自己阵地上的被他喻为“医生”与“护士”的两座“碉堡”。

按照杜聿明开始的想法,“四平街保卫战”的主将应该是他的主将廖耀湘。自家人终归是自家人嘛。至于这位新六军军长的那点爱用别人的部队去打前站的德性,为了让“保卫战”能够如愿以偿,他也先让廖耀湘如愿以偿了。那就是请刚从南京陆军大学将官班深造归来的郑庭笈,以其兄郑介民的招牌,改编了属于军统系统的沈阳交通警察两个总队,取了一个第一六九师的番号以后,便划进新六军建制了。

白崇禧的想法却有别于杜聿明。尽管他推荐的也是一个湖南人。他认为带兵打仗并不比廖耀湘逊色的陈明仁,既是他白崇禧的朋友,也是杜聿明的朋友,倘若让这位第七十一军军长出任“前敌指挥官”,那么就是单为朋友着想,陈明仁也要比廖耀湘多卖一倍的力气。再说参加这次“保卫战”的,除了嫡系部队而外,还有好几支“杂牌”部队,就其号召力而言,与五华山围攻龙云事沾不上边的陈明仁,恐怕并不亚于“杜长官”哩!

结果,杜聿明接受了白崇禧的建议。建议有道理,接受起来,代价也是昂贵的。一种措手不及的后悔,后悔不该将陈明仁的第八十八师师长胡家骥撤职押办,后悔不该将自己的妻侄女婿韩增栋调来当这个师的师长……伴陪了他的几个不眠之夜,就在这急渴地等待着前方消息的此刻,他也没有能够丢下这份倒霉的心事,以及与之有着因果关系的深信不疑的设想……

床头柜上的电话铃终于响了!

“杜长官……”话筒里传来陈明仁一反常态的欲言又止的声音。

“子良兄,子良兄!有话请讲,请你快些对我讲呀!”杜聿明用一只手臂支撑着因为疲惫而觉得愈发沉重的身体。他那脆弱的神经,更是经受不起时间的折磨了。

“杜长官……报告……报告杜长官,”陈明仁反倒支支吾吾起来。不过,只有那么一闪念的功夫,伴随着牙齿的咯咯作响,伴随着一口长长的粗气,他又恢复了先前的敏捷和果敢。“今晨怀德全境被共军紧缩包围我八十八师当即由四平街阵地出发增援,不料在黑树林子遭到共军主力阻击,师长韩增栋……不幸饮弹而亡!”

杜聿明的手臂突然软塌下来,显然是因为事情比他预料到的要糟糕得多的缘故,他没有能够维持住自己给自己规定的情绪。不过,他那悬到空中的心子,迅速地得到了一个固定的去处。所以惊慌的表情与从容的声音是可以养存的,尤其是在对方看不见面部的时候:

“子良兄,你讲完了吗?”

“讲完了!”

陈明仁回答得很干脆。该做的做了,该说的说了,现在就等待着杜聿明的发落了。是撤职押办?是军法从事?老实说,他都无所畏惧,也都无所遗憾,报了昔时的一箭之仇,便达到了他今日主战“四平街保卫战”的一个目的!

“区区小事,区区小事啊!”杜聿明在他从容的但显得有些平淡的声音里,抖进了人世间最齐全的佐料:纯洁、善良、诚恳、正直、长者之风、浩然之气。“子良兄,你是知道的,我名为长官,实为病夫,一腔热血满腹泪水而已!党国命运、东北安危,全系你身了!正因为如此,大敌之前,血战之中,莫说是我的亲侄女婿,就是我的亲儿子、亲老子被打死了,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我的子良兄平安无恙,叫我每时每刻跪拜苍天,我也是心世情愿的啊!”

杜聿明把话说完了,全身的力气也剩下不多了。他用最后的一点力气紧紧地捏住话筒,像紧紧地捏住一个听诊器,倾听着来自四平街的心脏里的声音:开先是急促的呼吸,随后是轻微的抽泣,过了一会儿,便什么也听不见了……

但是,又过了一会儿,杜聿明突然听见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却又是无比庄重的声音:

“我奋斗二十余年矣,大小历百余战。原为国家求独立,为民族求生存,时至今日,惟有一死以完军人职责,以完军人人格耳!我死以后,请转告诸生至友,共同努力,精诚团结,以期实现合理之社会,则公理正义,自可申张于天地之间……”

“子良兄,你在说些什么?”

“这是我为长官部立下的遗嘱。”陈明仁叹了一口气,“光亭兄,你好生养病罢,我与共军拼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