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的火焰在燃烧。
洪水般的战车,乌云般的战机,疾风般的火箭炮,暴雨般的重磅炸弹……汇合成一片波翻浪涌的火海。
二十多天过去了。当这片火海侥幸平静下来的时候,停泊在沈阳长官部“官邸”里的那艘“指挥舰”,便神速地发动起锈迹斑斑的机器,又开始起锚了。
杜聿明那双早已伸向床沿的脚板,现在在一个富有弹性的动作与心理的支配下,平稳地落在了被他视作甲板的地板上面。是的,他的“保卫战”胜利了,他的肾结核也就痊愈了。趁着太阳红火的光景,他要在一种观赏的心境之下,朝着他的绿荫荫的彼岸航行。
呵,海水是波光粼粼的!顺着那金丝般的波光朝尽头望去,他看见了陈明仁胸前那枚以守四平街有功而得到的青天白日勋章,看见了周福成胸前那枚以解围四平街得力而得到的云麾勋章。他恭贺他们,也恭贺自己,因为他相信,这两枚勋章都有他的份!
然而,杜聿明希望得到的,却不是只能挂在胸前的玩意儿了。他希望得到的,是胡宗南已经得到手的东西。不错,三个月以前,在这位西北军政长官公署副长官的坐镇指挥之下,“国军”曾一度进占了“共党”中央和“共军”总部所在地延安,但是在杜聿明看来,根据前时“共军”在东北战场上“让开大路、占领两厢”的战术判断,这是“共军”在西北战场上最有计划的一次撤退,所以就其对整个战局的影响而言,比之他“睡镇”指挥的“四平街保卫战”,可谓小巫见大巫了。既然如此“蒋主席”可以授予胡宗南陆军上将衔,难道就不可以在他杜聿明的银白色的领章上,一边多加一颗金黄色的星花吗?倘若果能如是,面前这个浩瀚无涯的世界又该是何等璀璨闪烁的色彩!
正如同两叶领章之间,隔着一个凸起的喉结那样,杜聿明自然知道,在他的可以与不可以之间,还隔着一块露出水面的礁石。这块礁石所位于的水域,便是此时他涉足的东北行辕“主任”办公室了。
杜聿明来这里的目的很简单:请办公室以东北行辕的名义,向国防部拟一个报告。这个报告的内容也很简单:证实一下东北保安司令长官在“四平街保卫战”中抱病指挥,劳苦功高,为了确保东北不入敌手,暗示一下将其晋升为陆军上将的必要性就行了。至于经办这项公务的手续,那就更简单:如果熊式辉在这个报告下面署上了自己的名字,那么一俟放下毛笔,杜聿明便把“中正大学”的招牌连同全部家当送到他的手里。
也许事情简单得连三岁小孩都瞒不过,或者有件事情比这要复杂得多,也重要得多,所以熊式辉未待杜聿明开口,便撩了撩身上的白府绸长衫,从座位上站起来:
“光亭兄,我正要请你来一趟呢。”
“不知天翼兄有何事相告?”
熊式辉请杜聿明入了座,唤人沏了茶,自己才重新斜靠在坐椅上,时快时慢地摇着纸扇。“我要告诉你的,是关系到我,也关系到你的事情。光亭兄还记得国民政府将召集行宪国大,选举正副总统,好让国民党还政于民的大事吗?”
“怎么会记不得呢?”杜聿明不甚耐烦地念经般地说,“蒋主席是正总统的当然当选者,副总统的竞选人有两位;天翼兄支持的是东北耆宿莫德惠,我支持的是陕西前辈于右任。”
“可惜我俩的力气都白搭了!”熊式辉收拢纸扇,在桌边重重地敲了一下,忿忿不平地说,“现在副总统竞选人已有五位之多:徐傅霖是民社党奉命推出来作陪衬的,不去管他;莫德惠的那个‘社会贤达’身份,也只配边上站站;国民党方面,陕籍元老于右任对于党国的功勋,似尚不足与湘籍元老程潜比拟;而真正的‘黑马’——这是赛马场上的话,我这里是指一个不为人注目却最有夺标潜力的竞选者,便是北平行辕主任、桂系第十号头目李宗仁了!”
“选举又不是眼皮底下的事,”杜聿明睨了惴惴不安的熊式辉一眼,然后点燃香烟,望着烟头上那只用金黄色油墨印成的骆驼,漫不经心地说,“就算李宗仁先生当上了副总统,于你我又有什么妨碍呢!”
“光亭兄此言差矣!”熊式辉一着急,那光秃秃的头顶上竟涌出来股股汗水,不偏不倚地滴落在他又抖开了的扇面上,“你又不是不知道,蒋主席对桂系疾恶如仇,尤其是在召集行宪国大之前,更不能容忍桂系有声有色,而你那场四平街保卫战一打,唉……”
“四平街保卫战怎么啦?”杜聿明身子猛一前倾,那支刚从嘴角取下来的香烟,也顺势掉落在一米之外的地板上,“四平街保卫战怎么啦!”
“怎么啦,怎么啦,你说怎么啦!”熊式辉显然想压倒面前的汗滴声,让自己不再和手中的题有“雨打芭蕉”四个字的扇面画发生联想;但是,当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处境,着实比那扇面画的意境还要凄楚的时候,就想用粗大的喉咙去与雷公对垒了。“白崇禧是到沈阳来过的呀,四平街保卫战是他部署的呀,你是为桂系打出了威风来的呀!哼,蒋主席若是迁怒于你,那是你自作自受;若是你连累了我,我这不是活天冤枉么!”
“不知天翼兄此话从何说起?”和熊式辉相反,杜聿明的声音细小得很。他的胸部紧贴着膝头,仿佛背上压着一个石磨,他的声音便是从那磨盘的齿纹里流出来的。
“自然当从陈诚说起,从这个穷极无聊,尽出坏主意的家伙说起。”熊式辉的嗓门因为两手空空也变小了。刚才与雷公交战的时候,他把纸扇当作梭镖给扔掉了。“据可靠的消息说,陈诚在关内一连吃了几个败仗,早就想来东北出出风头,以挽回他的面子。老实不客气地说,过去他是没有机会的,无缝可钻嘛!可是现在被他碰上了行宪国大要竞选副总统的事情,这脚杆就长在他的腿上了!当然,他首先是冲着你来的不过,由他这个参谋总长来兼任你那个司令长官,他是不会干的,所以到头来必然要打我这个行辕主任的主意……”
“天翼兄,请你不要多说了!”杜聿明的神经被一根他已看见了的钢针锥刺着,萎缩的肌肉突然反弹出一股伸展的力量,迫使他昂起头,挺起胸,摆出了“有事不怕事”的架势,“你就说说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吧!”
“办法还是有的,有的。”熊式辉坐得端正一些了。他那肥胖的身子,仿佛在椅子上堆成了一座不倒的山,“反正你走了,我顶不住陈诚;我走了,你更顶不住陈诚。那就这样办吧,若是陈诚来了,你也别走,我也别走,我们两人动都不动一下……”
就像在进行一场演习,很快地,这间东北行辕“主任”办公室里,没有了动作,也没有了声音,只有地板上的那截冒着青烟的烟头,所呈现出来的隐隐约约的火星,表明这里尚存着一点稀薄的空气,以及苟延残喘的艰难的呼吸。
同样很快地,随着一双短小的但却溜尖的皮靴的到来,那隐隐约约的火星也被踏熄了。当陈诚突然出现在这间办公室的时候,当隐蔽在那蓬乱的长发里的眼睛,突然泛出绿光的时候,当那镶着金牙的嘴巴,突然发出“嘻嘻”的笑声的时候,他们两人都禁不住倒抽出一口冷气来!
有所不同的是,杜聿明依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窒息而死的一具僵尸;而熊式辉却毕恭毕敬地站起来,抖抖索索地迎上前去:
“陈总长此行……”
“我是到铁岭向新六军补授勋章去的。”陈诚的目光直射在杜聿明灰白的脸上,“廖耀湘四平街打援打得是蛮不错的嘛,为什么不请颁发一枚青天白日勋章给他?”
杜聿明没有说话。在他的“保卫战”的最后一夜,他曾命令廖耀湘向“共军”撤退的西丰方向追击,而廖耀湘不愿意扩大陈明仁的战果,以“深入追击,必中共军之计”为理由,拒绝了他的命令。倘若不是为了“无事不找事”,他是会将廖耀湘撤职查办的。倘若他早知道陈诚会钻这个空子,枪毙廖耀湘也是可能的哩!
“陈总长去了铁岭以后……”熊式辉又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他有他的心事。
“我就到四平街处理第七十一军发国难财的事情。”陈诚朝前走了一步,他那溜尖的皮靴,已经抵拢了杜聿明的皮靴的后跟。“陈明仁在守城时利用大豆作护墙工事,乘机贪污,我要奉命将他撤职查办!”
杜聿明非但没有说话,连听人说话也不愿意了。陈诚坐下来以后,他便站起来。等到他头也不回地迈开步子的时候他决定离开的已经不是娼妓般的熊式辉,不是棒客似的陈诚而是那位尚未就任总统、也就是尚未当上皇帝便开始权谋于封疆大臣的蒋介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