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盛暑,火城欲燃。
蒋介石虽然故伎重施,但那手法已经和他此时在南京黄埔路“主席官邸”卧室里的穿着一样,近乎是**裸的。杜聿明申请去美国养病的报告,他连看也没有看完,便签字同意了。倒是他的夫人宋美龄心细一些,把这份报告看了两遍,悟出一番道理来:“老头子,这个杜聿明要求带大女儿去纽约,莫非是想守着千金当寓公?这样吧,他的大女儿既然已入北平辅仁大学,那么干脆由我出面保荐她去美国继续深造深造好了,你说呢?”
蒋介石会意地笑了笑,没有说话。但是,事隔不久,当他把陈诚从南京正式派往沈阳,接替了熊式辉的东北行辕主任的职务,并将东北保安司令长官部撤销,让陈诚独揽了东北军政大权之后,他才猛然间受到夫人的启迪,想到了“留有余地”,想到了“有备无患”,想到了“死马当作活马医”……于是,他以令代口,向上海拍了一封意为“国难当头,需用大梁,就地养病,不允离去”的加急电报。
就这样,杜聿明在上海龙华机场送走了大女儿致礼,手里捏着自己的那张飞机票,像捏着一张不敢掷地的死生牌,借着城隍庙外昏黄的路灯,踏着静安寺内阴森的锣鼓,踉踉跄跄地回到了愚园路口,回到了国防部上海第五招待所里那幢破旧简陋的小楼。
这是一种多么漫长,多么寂苦,又是多么茫然的等待呵!杜聿明心里一琢磨,索性花了几百块大洋,请人将老母、妻子、儿子连同保姆佣人统统从北平接到上海,过几天红尘以外的清清静静的日子再说。
日子依然谈不上清静。曹秀清每次从外滩回来,从南京路回来,总是要皱着细长的眉毛,呶起淡红的小嘴,这样嘀咕几句:“偌大个上海城,难道就找不到一幢像样的至少宽敞一点的房子?哼,李宗仁在北平住的是中南海,住的是居仁堂,你这个黄埔正牌子,莫非到头来只有当叫化子的命么!”
要是往时,杜聿明嘻嘻一笑,埋着脑袋就过去了;奈何逆境之中,他心情烦躁,所以偶尔也要回敬一下:“人家快当上副总统、副皇帝了!我算什么?我是老百姓,我是坐在班房里的老百姓!你没见我连东北的消息都不敢上街去打听一下么?我有什么面子去替你找大房子!”
每到这样的时候,杜聿明的老母高太夫人便推门进屋了,唤过自己的儿子,轻言细语说上几句以后,小楼始得清静下来:“你还是好生将息自己的身体,功名利禄,自当视若浮云,随它去好了……”
楼下客室旁边有一间屋子,倒是不算小。可是那是杜聿明特意为他的结拜兄弟李诚义准备的。这位《新生报》报馆老板,自从随着杜聿明由昆明去了沈阳以后,却也干得十分卖力气,甚至随着杜聿明的官愈当愈大,他也愈干愈卖力气。当时为了配合长官部以撕毁“双十停战协定”为目的的军事攻势,把《新生报》更名为《和平报》,便是他的点子呢!然而就在陈诚上一次去东北为廖耀湘授勋、将陈明仁撤职之前,他得到了现在已是“国民政府”参军处高级参军的杨劲支关于“何应钦系全面失利”的暗示;于是乎,他让他的哥哥李诚忠留在沈阳守报馆,自己则带着二十多岁的四平市市长,也就是杨劲支的儿子杨祝荪,连同三人的三皮箱金条,于当夜悄悄地溜回了南京。
杜聿明是到了上海以后,才从杨劲支打来的电话里,得知李诚义的去向的。当杨劲支以悲壮的语调,说到李诚义和杨祝荪为了抗议陈诚入关,竟双双挂冠而去的时候,杜聿明眼圈一红,禁不住为他们尔后的生计潸然泪落。杨祝荪不学无术,实在无法可想;李诚义满腹文章,又写过《记杜聿明将军》,何不将他请上门来,倒也正好了却自己一桩心事哩。
可是这位老兄到了上海以后的所作所为,却不如杜聿明所想。整天不是妓院就是赌场,一个“大世界”成了他的小天地,竟很少有落屋的时候。好了,现在他总算回来了,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也趁着小楼还算清静,杜聿明走下楼梯,找他谈心来了,或者说找他谈判来了。
“诚义兄,我托你写的东西,不知道你考虑成熟没有?”杜聿明边说边将门后的凳子往门前移,然后一屁股坐下来,直伸伸地把腿横在门坎上,形成一根像李诚义这样的矮胖子绝对跳不过去的栏杆。
“光亭兄,你说的是为你写传记的事么?在打腹稿,在打腹稿!”李诚义正站在写字台前梳理头发,见杜聿明坐下来,也只好坐下来,顺手将玻璃板上的发油、香水、镜子、剪刀之类一古脑儿塞进了抽屉。“只是嘛,在文章的谋篇布局方面,按照齐梁时代文章家刘勰在《文心雕龙》里的说法,也就是在定势方面,还有待于进一步的斟酌。斟酌好了,正所谓‘圆者规体,其势也自转;方者矩形,其势也自安……’”
杜聿明有些不耐烦了:“我不懂做文章的规矩。不管是圆的还是方的,你就像司马迁写《史记》那样,给我秉笔直书好了!”
“秉笔直书?”李诚义“嘿嘿”笑起来,“司马迁他老人家还推崇韩非子这两句话哩: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写传记这个差事,尤其是活人写活人这个写法,倘若没有个讲究,缺少点斟酌,不惹火烧身才叫怪呢!”
杜聿明终于忍不住了。“那你成天都在斟酌些什么哟!十天半月过去了,连开头一句话都斟酌不出来么?”
“没有结尾的文章,你叫我如何开头!”李诚义被问急了,一巴掌拍在写字台上,“老实对你说吧,流芳千古也好,遗臭万年也好,乃是盖棺论定以后的事情。你现在叫我写什么?写全州练兵全军居冠?写昆仑关击毙中村正雄?写远征缅甸载誉而归?写五华山驱逐龙云?写入关接收先声夺人……应当,应当,当然应当写。可是往后写下去,还应不应当写写杜长官悄离沈阳不明不白?上海养病没完没了……”
杜聿明开先昂起的脑袋,现在“咚”的一声垂挂在胸口上。他被一根正中要害的闷棒击哑了,击蔫了!那只横跨在门坎上的脚杆,也慢慢地滑落下来,刚好压在不知什么时候蹲在那里的猫咪的身上。这只跟随主人多年的猫咪不但没有叫唤几声,反倒偏过头来,亲昵地看了主人一眼。杜聿明心头一热,赶忙弯下身腰,把它紧紧地抱上膝头,搂在怀里……
猫咪却很快被曹秀清揪住后脖给撵跑了。她急冲冲赶来告诉杜聿明:“有客人来了,还不快去!”
杜聿明慢慢抬起头,慢慢站起身,慢慢朝客房移动了步子。他望着曹秀清急冲冲甚至兴冲冲的背影,不觉在心里叹道:门庭冷落久矣,来了个客人,竟也是这样大惊小怪的!
但是,当杜聿明刚刚走上台阶,远远地看见了坐在他的客房里的,不是别人,而是来自东北行辕督察处的被他喻作灯塔的文强的时候,他激动得居然跌了一个趔趄!然后一手撑在地上,一手舞在半空,摇摇晃晃地却又是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念观兄,念观兄!我那苦思苦想的念观兄,你怎么不早些来呀……”
文强慌慌忙忙地站起来,在客房门口搂住了杜聿明。眼见得“杜长官”泪如泉涌,他的眼角也挂起了泪滴。不过,长歌当哭,当在痛定之后,所以他很快缩回双臂,举过肩头扶正了杜聿明的身体。二人相视片刻,也就各自走了几步,慢慢对坐下来。
“光亭兄,我之所以来得咯样晚,是忙于搬家去了,从沈阳搬到南京去啰。真像蚂蚁子一个样的,下大雨之前,不移移窝子还不行哩!”
“念观兄在说些什么?难道你也离开东北了么!”杜聿明不奢望文强能够给他带来什么好消息,但是不好的消息,他又总是那样难以置信。
文强点点头,微微笑道:“不过咯件事情和光亭兄没有关系。你是晓得的,自戴笠局长飞机失事以后,那郑介民跟毛人凤为了争夺军统局的咯把头号交椅,正搞得头破血流哩。仙神打仗嘛,凡人就遭殃啰,所以我不妨来个金蝉脱壳之计到南京去为我们湖南老前辈程潜先生竞选副总统拉拉选票,也图干件正经的勾当唦!”
“你现在离开东北,怎么能说与我没有关系呢?戴雨农、郑介民是我的朋友,而那个毛人凤,又恰恰是陈诚的知己!”杜聿明泪水干了,声音却哽咽起来。“念观兄,你不要只顾安慰我了……我什么都知道……好了,不说这些了。桂庭兄还好吧?”
文强感激杜聿明能够理解他,他自然是能够理解杜聿明此间的心思的。作为回报,他说话变得利索而干脆起来:
“郑洞国本来就话不多,现在更是不多话。我离开沈阳的时候,没有见到他。他到长春去了。你想想咯个道理:他身为东北行辕副主任,结果像一员守将一个样的,被陈小鬼用第一兵团司令的名义,派到长春去指挥曾泽生的第六十军。你说,他说得出话来不啰!”
“长春不是有个新一军在那里城防吗?”杜聿明嘴唇上的仁丹胡摇曳着,颤动着,仿佛他的话是从他的鼻孔里出来的。
“新一军?孙立人的那个新一军么?唉!”文强晃了晃脑袋又伸了伸脖子,像是在替杜聿明吞一颗后悔药。“光亭兄,要是你跟孙立人面子上还过得去,也就是说,你不要打报告请校长把他调开,那么咯个只认得美国人的杂种,倒是现在对付陈小鬼的一把好手!可是目下呢?他前脚回南京,你后脚到上海,那个新一军就像马路边的树叶子一个样的,陈小鬼进了沈阳,一个弯腰就……”
“新一军军长现在是谁?”
“谁也不是!”
“你……”
“光亭兄,那个新一军已经变成两个军啰,虽然新一军咯个番号还是在的。”文强说话依然是利索的,可是他实在干脆不起来。“你没有搞忘吧?新一军所属第五十师,是你在入缅作战的时候,陈诚从他的第十八军里借出来的。现在他把咯个师收回去了,当然不是归还建制,而是扩编为一个军,咯就是现在的新一军,军长就是过去的第五十师师长潘裕昆;至于孙立人带来的那个新三十八师,也就被另外扩编为一个军,咯个军就是新七军,军长嘛,当然是陈小鬼的人了。”
“强盗!江洋大盗!”杜聿明双肘紧紧地撑在木椅的扶手上,猛一跺脚说,“陈强盗抢得走孙杂种的新一军,可是谅他抢不走廖耀湘的新六军!”
“错啰,错啰,我的光亭兄吧!现在的新六军是新二十二师扩编而成的;廖耀湘那个新六军所属第十四师,不也是来自第十八军么?所以被陈强盗如法炮制、扩编为新三军了;咯个军的军长,便是那个第十四师师长龙天武。”
“那么廖耀湘这个家伙到哪里去了?”杜聿明一拳击在膝盖上,发出沙哑的凄惨的吼叫,“他是不是已经死掉啦!”
“廖耀湘咯个家伙之所以愿意交出第十四师,是因为陈强盗把他升为第九兵团司令。”文强没有被杜聿明的吼叫惊呆,长痛不如短痛,为着他的“杜长官”的身体,他索性大张其嘴,像呕吐似的把他知道的那些五花八门的东西统统倒出来。“罗又伦咯个家伙之所以愿意交出青年军二〇七师,是因为陈强盗把他升为第六军军长;赵家骧咯个家伙之所以愿意当东北行辕副总参谋长,是因为陈强盗把他的那个老岳丈楚奚春调来当沈阳防守司令……当然啰,有拉就有打:光亭兄的莫逆之交梁恺,好不容易代替了赵公武的第五十二军军长,咯次却被陈强盗一脚踢出了东北;光亭兄的……”
“不说了,不说了!我早就叫你不要说了,你怎么又说了这么多呵……”杜聿明仿佛被雨点似的子弹击中了胸部,身体在木椅上晃**了几下,终于一头倒在了扶手上面。过了一会儿,当扶手变成了文强的手臂的时候,他却挣扎着抬起头来,在那苍白的脸色中,在那黯淡的目光下,在那干裂的嘴唇里,发出微弱的几乎是最后的声音。“念观兄,你再告诉我一句话——事情做过了头,做得太绝了,会有什么好的结果么?”
“不会有的,物极必反唦。”
“物极必反,物极必反……”杜聿明反复念了几遍,念着念着,竟奇迹般地站立起来,然后甩手甩脚地走出客房,对着李诚义的卧室仰天大笑。“陈诚的文章快要结尾啦,我的文章可以开头啦,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