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诚义又溜到“大世界”去了,所以他没有听见杜聿明如此开怀的声音。但是,几个月以后,端坐在南京“行宪国大”会场里的代表们,却听见了杜聿明这般激昂的大喊大叫,“枪毙陈诚,以谢国人!”“到上海把陈诚扣押起来解京法办!”“诸葛亮挥泪斩马谡,我要求蒋总统能演这出戏……”
是的,杜聿明看戏都看了几个月了,至今还想看。他觉得由蒋介石当导演,由陈诚当主角,以东北为舞台,以战场为背景的那出戏,从一开始就精彩极了。虽然来自西安的关于杜斌丞已被处死的消息,使他卧床数日、心灰意懒;但是正因为这个额外的代价,使他下决心非把那出戏看完不可,没有看到的部分,问也要问个明白才行!
“张代表!”趁着“行宪国大”会场里口号声、口哨声、跺脚声、捶胸声、笑声、哭声乱作一团的当儿,杜聿明扭头问坐在后一排的一位东北“国大”代表,“共军在辽西公主屯吃掉新五军、生俘军长陈林达以后,听说蒋总统——哦,那时他还是蒋主席——亲自去沈阳召集了军事检讨会,不知此事是否当真?”
正在打瞌睡的这位张代表,突然来了精神。“不假,不假!此事东北各界人人皆知,就连沈阳那些口唱‘陈诚真能干,火车南站通北站’的老百姓也略知一二。那日晚上,蒋主席气冲冲地走进东北行辕会议厅的时候,差点儿把桌子都给踢翻了。他吼叫般地说:‘你们说,东北十四个军,三十万人马,现在只剩下七个军,十五万人马,我的那些国军都被你们弄到什么地方去了?说呀,说呀,就从新五军怎么完蛋的说起呀……’”
“问得好,问得妙,妙不可言呵!”杜聿明的胸脯在剧烈地起伏着。
“真个儿是妙不可言呐——有谁敢说话呀,隔了半晌,陈诚才盯着廖耀湘说:‘廖司令,你说,你为什么见死不救?你为什么不派出新六军?’”
“廖耀湘怎么回答的?”杜聿明屏住呼吸。
“我派没有派新六军,这点新六军李军长可以作证;第二十二师不听李军长的命令,我有什么办法!”
“这个家伙,哼!”杜聿明蹙着额头,嗅了嗅鼻子,“后来呢?”
“后来自然是陈诚的狂呼乱叫了。蒋主席听清楚了吧?这第二十二师是杜聿明的老部队!国军之所以在东北失利,怪不上我指挥失策,怪就怪杜聿明靠贪污来的钱财豢养起来的这一大批师长、团长,根本就不服从我的命令!”
杜聿明笑了,和他平素和气而淡然的面容相反,此时他那上翘的嘴角和眯起的眼缝里,透出一股尖利的冷光。“蒋主席没有再说什么了么?”
“没有,没有。蒋主席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阳台上去了,一个人垂首皱眉地站在那里,大概在考虑中途换马的事吧。”张代表突然拍了拍杜聿明的肩头,“哦,对了,杜代表,东北方面都在议论说,蒋主席为什么不派你重返沈阳主持大计,而让大家都感到很生疏的卫立煌去东北,除了代理行辕主任而外,还兼任着一个什么东北‘剿总’司令?”
“这你就不懂了!”杜聿明坐在那里只顾说话,时间一长脖子扭得酸痛酸痛的。他干脆站起来,让屁股对着主席台。这一转身不打紧,却叫他把已经送到嘴边的、因为与他何去何从有着关系从而不可泄露的天机吞回去了。他原来想说:“我这条老命是连着这排椅子的,懂么?连着这次‘行宪国大’——倘若李宗仁当选不了副总统,倘若蒋总统不需要去寻求新的平衡,新的砝码,我杜聿明还‘赦’不出上海呢!”
现在他改口说:“蒋主席离开沈阳以后,陈诚见共军冬季攻势有增无减,便叫他老婆谭祥向她的干妈宋美龄求情,将他快快调回南京。那自然是不消说的,一阵枕头风过后,蒋主席就嘱意卫立煌去东北替死。这位卫将军是吃过苦头的人,他哪里肯去!结果还是谭祥死皮赖活地跑到上海,跑到卫立煌的家里,哭些什么‘东北共军打得好厉害哟,冰天雪地蒙着被窝到处钻,夜里钻到跟前都看不到。辞修胃病犯了,病得实在无法对付,只有卫先生去才有办法!我已经在上海陆军医院替他包好病房了,请卫先生早日赴沈接事吧……’”
杜聿明说到这里,突然把嘴巴闭上了。刚才说话的时候他就依稀听见身后传来几句“雅静,雅静,请诸位代表先生、女士雅静啦”的声音。现在侧耳听时,声音果然是从主席台上发出来的。不过,当他意识到白崇禧的军事报告,仍在进行中的时候,全场已是庄严肃穆、鸦雀无声了。
但是,白崇禧的报告里,怎么会喝斥般地冒出来这样一句话呢?“那是哪一位还站在哪里?请把脸掉过来!”
杜聿明把脸掉过去了。在全场的哄笑声中,在全场的注目之下,他有意把胸膛挺得高高的,把眼睛睁得圆圆的,然后把毫不隐蔽的睥睨的目光,直端端地投向了主席台,投向国防部长那张矜持的面孔上。
白崇禧只怔愣了一秒钟,随即便没有保留地接受了杜聿明的目光。尽管他不仅没有采用过去那种满脸堆笑的方式,而且连语调也近乎是喝斥般的,和刚才没有多少区别:
“杜代表,你就是不听我的招呼!明明知道自己有病,却偏偏每日抱病到会!现在既然支持不住了,那么就请起身回去休息吧!”
杜聿明心里笑了,在自己的笑声中,慢慢地扭过日见结实的身体,移动了那双焕然一新的皮靴。他原本是不打算离开会场的,可是一旦离开了那个窄小的座位以后,他顿觉海阔天空、豁然开朗起来,恍若离开了一个窄小的港口。也好像轮船在离开港口之际需要鸣响汽笛一样,他走到过道中间的时候,特意将双手紧紧地捂着肚子,然后发出一阵清脆的猛烈的咳嗽……
杜聿明在会场里面的咳嗽声,应当算作他对白崇禧的正式的回答了;而他朝着会场外边迈去的步子,则应当算作是朝着白崇禧走去的。走呵走呵,他走出过道,走出大门,就像昨天晚上在他下榻的堂兄家里的坐法一样,直到与这位国防部长坐到同一条板凳上为止。
不过,昨天晚上,是白崇禧朝他走来的。
“光亭兄,你呆在这里干什么?德公今日当选了副总统,南京百姓,无人不奔走相告;街头巷尾,无处不鞭炮齐鸣。你也应该光临敝舍,举杯相庆呀!”
“白部长!”杜聿明避开了白崇禧那双大放异彩的眼睛,回敬那飘逸的神情的,是他冰冷的凛然的面孔和语气。“不过据我所知,李宗仁先生此番当选,不是惨胜也是险胜呵!”
“你指的是德公仅比孙科多一百四十三票的事么?”白崇禧笑了,舒心地笑了。蒋主席也真够煞费苦心的了,半路上推出这么一匹‘大黑马’来!可是你想过没有,若是德公只赢了程潜,只赢了于右任,只赢了莫德惠和徐傅霖,那算什么胜利呀?可是现在的事实是:一个桂系头目,一个杂牌将领,居然就在国父的灵柩侧边,战胜了国父的哲嗣,哪怕多一票多半票,也是对那些自视为正统的嫡系们的摧毁性的打击呵!”
杜聿明恶狠狠地盯了白崇禧一眼,嘴唇翕动着,仁丹胡颤抖着,可是偏偏说不出话来,于是把脑袋一甩,掉到另一边去了。
“光亭兄,请原谅我在你面前的坦率,无论于公于私,我觉得有些话还是讲了为好。”白崇禧把手臂轻轻地搭在了杜聿明的肩膀上,像是在抚摸一只溺水的、却不知回头是岸的猫咪,“你在上海养病的时候,美国驻中国特命全权大使司徒雷登,向美国国务院写了一份报告。当然,那时就算你仍在沈阳任职,因为职务和其他方面的原因,你也未必能够读到这份报告的这段文字的:‘象征国民党统治之蒋介石氏,资望已日趋式微,甚至目之以过去的人物者。而李宗仁之资望日高,彼对国民政府无好感的宣传,似不足置信……’”
杜聿明确实不知道这份报告。但是,他早在蒋介石那乍暖还寒的脸上,读到过另外一段文字:美国人的话,便是中国人的法令。于是,未待白崇禧闭上嘴巴,他就慌慌忙忙地掉过头来,蠕动着嘴唇,颤抖着仁丹胡,接上了起先的话题。
“健生兄……我是一个……穿着军装的老百姓,怎么能够……登你的大雅之堂呀!”
杜聿明第一次称呼着白崇禧的字,亲热是亲热多了,可是却说得结结巴巴、吞吞吐吐的。好在白崇禧正等待着这句话,所以便饥不择食地又张开了大口:
“光亭兄,我就是为这事来的!我,你知道么?现在以国防部部长之身,兼任着华中‘剿总’司令,我以整整十年的竭诚之心,欢迎你出任华中'剿总’副司令,一俟‘行宪国大’结束,你就随我到武汉去!”
杜聿明的眼珠来回移动着,像是在横亘在他们之间的空地上巡逻。
白崇禧把手臂放下来,将身体紧紧地靠着杜聿明。“不瞒你说,宋希濂已经在华中‘剿总’序列担任第十四兵团司令了;新疆警备司令关麟征虽然也想来武汉,但是像这样的无才无德的将领,我又要来作何用处呢?”
“可以附人骥尾呀!”杜聿明故意说了一句。
白崇禧自然是明白人。“我得光亭,如鱼得水!若有半点不恭,当遭天诛地灭、雷打火烧,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杜聿明一把捏住白崇禧的臂膀说:“明日我给老婆通个电话吧……”
可是,直到杜聿明此间从“行宪国大”会场里走出来,他还没有给老婆打电话。是的,还有什么可商量可观望的呢?在温顺得像一只母鸡的白崇禧面前,他无疑是一只高傲的丹顶鹤!何况武汉这个地方,是他当年被囚禁过的地方,是他在监狱里领到了一份“死饭”的地方,也是他翻出铁窗、跳下高墙的地方,谁说他的人生的又一次化险为夷,不会从这里开始呢!
杜聿明边走边想,冷不防在会场大门之外的最末一级台阶上,与大汗淋漓的何应钦的兄弟何辑五碰了一个满怀!
“辑五兄哪里去?”
“正要找你呢!”
“有事情么?”
“我大哥回来啦!从美国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