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应钦是在李宗仁当选副总统的当天晚上,由蒋介石的一封十万火急电报,从纽约给召回来的。
自“自由”号座机在明故宫机场降落下来,他在南京已经落脚十几个小时了。不过由于没有露面的结果,至今尚不为局外人所知。只有一家小报今天上午以猜测的口吻说:“行宪国大的军事报告做完了,联合国的军事会议也该结束了吧……”
杜聿明看过这张小报。但是在他看来,即令无休无止的联合国军事会议有了个段落,蒋介石也不会允许这位常驻美国的中国军事代表团团长回来的——眼见得桂系得势,蒋介石难道不怕被他赶出洋去的何应钦回来打出“联李倒蒋”的旗幡么?退一万步,个性懦弱、优柔寡断、即使隐藏着“篡位”的野心,也只是想巧取而不敢豪夺的何应钦,如若愿意回来代替陈诚的位置,继续与桂系摆开阵势,那么参谋总长的桂冠已经戴到顾祝同的头上去了,何应钦又以什么名义指挥嫡系作战呢?
这样想时,杜聿明虽然被何辑五牵着手带进了鸡鸣寺,带进了何应钦的大院深宅,但是他却像一个人走进了虚无缥缈的迷宫似的,既感到陌生,又感到恐惧。
好在何应钦的客房里,还有另外一个客人。
“敬公!”杜聿明未待略带倦意的何应钦起身,朝他拱了拱手;然后侧过脸来,朝着因为身体过于肥胖而不便起身的刘峙,也拱了拱手,“经公!”
“光亭请快点坐下来!”何应钦一下来了精神,“请快点坐下来!今天我们三个,要好好地摆一台龙门阵!”
杜聿明坐下来了,动作不快,声音也不快:“敬公和经公,都是我在黄埔军校时的先生,先生还有什么指教,学生在一旁洗耳恭听就是了……”
“我们几个之间还分哪样先生学生的!”杜聿明的冷淡和生疏,并没有改变何应钦和蔼与谦恭的常态“再说要当先生,还得先当学生——我这次到美国,硬是去当学生的哟……”
“光亭,你听敬之讲点美国的事吧,真是好听极了!”刘峙一拳拍在大腿上,拳头却反弹到了他的胸口,“哼,我在重庆当卫戍总司令的时候,讨了一个小老婆,可是我那个大老婆居然跑到蒋夫人那里去哭鼻子,还要求什么主持正义,结果搞得我为了远避雌威,要了个第五战区司令长官,亲临前线去了。这事要在美国,敬之,你说我会吃这么大的苦头么?”
“经扶,我今天要讲的不是这些,刚才给你讲的,是老百姓的事情。”何应钦眯眼一笑。当他把目光转向杜聿明的时候,神情却端庄起来。“光亭,不晓得你还记不记得我在重庆给你说过的这句话:中国这个社会,是不可能解决派系问题的。”
杜聿明打盹般地点了点头,也真的觉得有些疲倦了:“记得,我记得敬公不仅说过这句话,而且在《何梅协定》里面,还请日本方面敦促委员长下令解散党内一切派系组织哩!”
“荒唐、荒唐!我居然去请教了一个有天皇的国家!”何应钦的身体移动了一下,胸前那根领带也随着摇晃起来。“也可怜那阵子我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哇!直到这次去了美国,接触了西方世界,我才晓得中国的秘密了!”
“说来听听,说来听听!莫非人有隐私,国家也有隐私么?”刘峙瓮声瓮气地近乎呼噜呼噜地说。
何应钦的眼睛仍看着杜聿明。“光亭,你是出席了‘行宪国大’的,可是你想过没有,中国只有王法,哪来啥子宪法哟!美国是一个因事成人的国家,中国偏偏是一个因人成事的国家;美国是一个民主自由的社会,中国偏偏是一个独裁专制的社会;美国的宪法是用来限制权力的,中国的宪法偏偏是权力者制定的!你说,这个样子搞下去,我们的国运还有不活该走下坡路的么!”
杜聿明听着听着,精神也不觉抖擞起来。在他的揣测中,何应钦对蒋介石的诅咒,难道不正是对被美国人看作中国“民主”的象征的李宗仁的颂扬么!想到自己的先见之明,尤其想到自己的捷足先登,他忍不住抿嘴笑了。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以敬公之见,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呢?”
“现在政治情况复杂,军事环境险恶,应付之道,当然应该小心谨慎。”何应钦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像是被咽下去的口水呛住了似的。“桂系野心勃勃,不惜破坏党内团结,在各派系之间挑拨离间,妄图坐收渔人之利!‘庆父不去,鲁难未已’,我们的革命成得了啥子功哟!”
杜聿明张着嘴,愣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在那挂钟的有节奏的“的嗒、的嗒”的声音里,他下意识地环顾了何应钦的客房:吊灯、地毯、条幅、衣架、花盆,都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尘埃,而只有当他看见挂在壁头正中的那幅题为《硕果图》的国画,显然被主人用鸡毛扫帚轻轻地拭过的时候,他心里才似乎明白了什么。
“当然,为了革命不招致失败,唯一的办法就是坚持住我们的阵脚。中国社会几百年、几千年都是这个样子过来的,我们有啥子理由不坚持下去呢!”何应钦双手放在座椅的扶手上,俨然一位永不失态的清醒的统帅,“所以我今天要给你两个说清楚,以后不要把中国是蒋先生的王朝、中国是浙江人的天下看成啥子坏事情,老实说,我从来没有现在这样确信没有蒋中正,就没有何应钦……”
“不错不错!没有蒋总统,也就没有我这个刘总司令!”刘峙咧着嘴巴,眯着眼睛,快活地晃动着悬在空中的双腿,“蒋总统发表我当徐州‘剿总’司令的时候,白崇禧那小子居然不同意,说什么‘徐州是南京的门户,应当派一员虎将把守,没有老虎,狗也可以,无论如何不能派一条猪去’,呸!结果呢,嘿嘿……”
杜聿明也想笑,可是笑不出来。“经公是福将不会有假,但是徐州‘剿总’属于国防部长白崇禧统一指挥序列,跑过初一跑不过十五,经公连夜里起来解小便都要有两三个卫兵陪着,你就不害怕总有一天会大祸临头么!”
“光亭多虑了!”何应钦笑得很自信,甚至很骄纵,“你看我一说又要说到蒋先生的权力上头去了!我问你,自从抗战开始,李宗仁和白崇禧啥子时候呆在一起过的?刘备和诸葛亮呆在一起不就造起反来了吗!所以只要李宗仁当了副总统,要到南京来,那个白崇禧就必须滚出南京去——姓白的自然是聪明人,没有等到蒋先生拿起叉头扫把,就讨了个华中‘剿总’司令,乖乖地捆铺盖卷儿去啦!”
“所以我说嘛,白崇禧那小子凭什么指挥得动我!光亭,你还不知道呢,再过几天,敬之就是国防部长了。”刘峙生怕杜聿明听不清楚,或者说看不清楚,不觉把话多说出半截来,“再过几个月,充其量再过年把,蒋总统还答应让敬之担任行政院长呢!”
何应钦盯了刘峙一眼。由于刘峙的脖子是昂着的,所以他只看见了那滚圆的下巴;而当他把放松了的目光投向杜聿明的时候,由于杜聿明的脑袋是垂着的,所以他只看见了那皱纹密布的额头。如果说下巴便于咀嚼,额头便于思考,那么现在是他把这两个脑袋连在一起的时候了:
“光亭,你没有搞忘吧?我当军事委员会总参谋长那阵,白崇禧是我的副总参谋长。现在不是他来接任我的职务,而是我去接任他的职务,这在一般人的眼睛里,我何应钦实在是太低下了!但是我不管这些,党国濒临灭亡,我怎么可以把眼前国防部长这个职务,看成是对我个人的侮辱呢……”
杜聿明不需要何应钦再暗示什么了,在自己的阵营里,他的资历显然是不可能与刘峙在一条板凳上平起平坐的,既然有了眼前才能够赢得将来,他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敬公,经公,”杜聿明抬起头,“我杜聿明乃陕北贫瘠之地的一个山民,能够为党国做点什么事情,二位恩师尽管吩咐吧!”
何应钦不快不慢地说:“最近蒋先生决定放弃郑州,把设在那里的前进指挥部撤到徐州来。当然,这个指挥部是隶属徐州‘剿总’的。光亭,你就担任前进指挥部主任,要不要得呀?”
杜聿明傻眼了!从东北保安司令长官到徐州“剿总”前进指挥部主任,这在他的仕途上,该是一个何等意料不到的大倒退呵。所以虽然他又像打盹般地点了点头,嘴里却一个劲地咕噜道:“蒋总统为什么要放弃郑州呢,蒋总统为什么要放弃郑州呢……”
“不放弃郑州,又怎么成立得了徐州‘剿总’!”何应钦也有疾言厉色的时候。“光亭,你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我就只有给你来个底朝天了:不错的,从战略上讲,郑州属于黄淮平原战区。这个战区西至潼关、宜昌,东达海岸,也本来就是一个地理单位。更何况有陇海、平汉、津浦三条铁路纵横构成一个交通网,调遣部队和指挥作战都有方便之处。可是,当李宗仁向蒋先生建议把这个战区交给白崇禧统一指挥的时候,你说,蒋先生能够不赶快把黄淮平原分成‘华中’,和‘华东’两个区域么?”
“我懂得蒋总统的意思,徐州‘剿总’成立以后,便可与驻节武汉的华中‘剿总’形成犄角之势!”杜幸明忍不住大喊大叫起来,“可是蒋总统也得替经公和我着想呀!徐州一旦危急,那‘华东’区域的陇海、津浦两条铁路就像十字架那样卡在我们的脖子上,白崇禧纵然派出‘华中’序列黄维的第十二兵团、宋希濂的第十四兵团日夜兼程,也只能姗姗来迟呵!”
何应钦淡淡一笑。“第十四兵团才不会过来打援呢!我把宋希濂留在武汉,就是为了在必要的时候,让白崇禧把陈诚的黄维兵团弄来当替死鬼的!可是,光亭你为啥子要首先想到徐州危急呢?徐州虽然是项羽垓下被围四面楚歌之地,但是那辽阔的徐淮平原,正是我们机械化部队驰骋疆场威震三军的好地头啊!”
“是的,是的,我们有机械化部队!”刘峙在一旁也咧开了嘴“你们都说我是福将,我托谁的福?托的就是机械化部队嘛!所以只要光亭能够把那些牛高马大的黑咕隆咚的战车给我像南飞的大雁那样排成一字儿形,我就不要卫兵陪着,也敢起夜了哩!”
何应钦没有笑,“经扶此言甚佳!为了确保机械化部队充分发挥效力,我看这个样子好了:光亭以徐州‘剿总’副司令的名义,兼任前进指挥部主任;再以前进指挥部主任的名义,兼任第二兵团司令。”
杜聿明追问道:“谁是第二兵团副司令?”
“邱清泉!”
杜聿明耳朵“嗡”的一声,没有分清楚回答他的,究竟是“敬公”还是“经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