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战英雄切萨雷·波吉亚回到了罗马。欢庆他凯旋的仪仗队空前壮观,罗马市民们几乎从未见过如此的大场面。切萨雷所有的持械步兵、轻骑兵和瑞士长矛兵都是一袭黑衣,甚至行李车车队也遮盖着黑色布幔。切萨雷自己则穿一身深黑色的盔甲,骑马走在军队的最前面。四名红衣主教陪在他的左右,他们紫红色的礼服与切萨雷的黑色盔甲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为了欢庆他得胜归来,连波吉亚家族的公牛家徽都一改往日的白色,被描成了红色,在黑底旗帜上显得格外斗志昂扬。切萨雷骑着一匹膘肥体壮的黑色种马,俨然一个尊贵的黑王子。
仪仗队穿过夹道相迎的罗马群众,向梵蒂冈走去。到了梵蒂冈,切萨雷用西班牙语向父亲问候,一边跪下亲吻教皇御戒,并向教皇呈上他征服的城邦和城堡的钥匙。
亚历山大的脸上洋溢着骄傲与自豪。他把切萨雷扶起来,热烈地拥抱儿子,人群一阵欢呼。
游行庆典一结束,切萨雷便离开父亲,向梵蒂冈内他的寓所走去。
切萨雷离开的这段日子,时移境迁,他内心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终于明白法国人冲他大笑其实是笑他傻,他全力吸引罗塞塔却以失败告终,他发现甚至与妻子宴尔之乐时也对妹妹念念不忘,他发誓从此喜怒不形于色。从那以后,他的脸上再也没有露出过笑容,他的眼睛里再也看不到愤怒。
哎呀,他的脸啊。切萨雷近期又染上了法国花柳病,这一次的病严重得多。病毒在他的面颊、鼻子和前额上留下深深的坑,还有几处再也无法褪去的圆形疤痕。要是在战场上,这些疤痕根本无关紧要,可是在罗马,在庆祝会上,或是与高级妓女们同床共眠时,它们变成了切萨雷心头挥之不去的深深芥蒂。切萨雷·波吉亚年方二十五,他已经习惯人们因为他的美貌而称赞他、爱慕他,可如今,他却觉得失落。他为他房内每一面镜子都罩上黑色布幔,告诫仆从永远不要把它们从镜子上取下来。
夜晚的噩梦又回来了。为了驱除心中对噩梦的惧怕,他白天睡觉,晚上通宵工作,并又开始在郊外策马狂奔数小时,将自己融入沉沉夜色之中。
此时,他已经不能再等了,他要去见卢克莱西娅。他离开太久了。她的脸一直是他脑海中浮现的幻象,是她的脸指引着他冲向一次又一次的胜利。
自从上一次见面后,已经过去几乎两年了,不知道她是不是有什么变化。他已娶了洛蒂,而她也已嫁给了阿尔方索,经过这么长的时间,她还会让他产生同样的感觉吗?切萨雷心里暗自希望卢克莱西娅已经厌倦了她的丈夫,因为现在教廷联盟缔约的局势生变,阿尔方索事实上对波吉亚家族已经构成了威胁。
他一边等待准许他进入卢克莱西娅的房间,一边思绪万千。虽然每日里他似乎鲁莽不觉生活中有何危险,也似乎什么也不在乎,可现在,他却充满忧虑。妹妹会怎么看他?她会不会不像从前那样爱他了?
卢克莱西娅一看见哥哥,便立刻跑过来拥抱他。她用手臂圈着他的脖子,脸埋在他的胸口。“我的上帝啊,我真是太想你了。”她热泪盈眶地说。
她抬起头来仔细看他。他的脸丝毫没有让她觉得可怕,她只是觉得心碎,想到他曾经遭受的苦难便心如刀割。她双手捧着他的脸:“我亲爱的切兹,命运都对你做了些什么……”
切萨雷也自觉形秽,把脸扭开了。他的心还跟从前一样狂跳不止,再没有其他人能让他的心这样狂跳了。
“你看上去很好,克莱西娅,”他柔声说道,眼神中流露出关切之情,“你还跟从前一样快乐吗?”
她拉着他的手,领着他在长榻上坐下。她说:“能让我比现在还要快乐的,只有天堂了。能跟我的孩子,跟我的阿尔方索在一起,我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幸福和快乐。我整天都在担心这根本就是一场梦,而我很快就要从这美梦中醒来了。”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僵硬起来:“我去看过小乔万尼了。我觉得我们的儿子长得更像你一些。他的金色卷发和浅色眼睛,一看就是你的。”
卢克莱西娅大笑着说:“可也不是完全像我。他的嘴唇、他的笑容都是你的,还有他的手,跟你的一样,也跟爸爸的一样。”她把他的双手举起来给他看,“阿德瑞娜每天都把他从你的寓所带过来。自从你走后,能经常见到他让我觉得很开心。他是个聪明伶俐、通情达理的孩子,虽然偶尔也会像你一样突然发脾气。”她又笑起来,他看到她脸上浮现出喜悦的神情。
他问:“你自己的孩子呢?他也一样让你喜欢吗?”
卢克莱西娅笑容满面,金色的发卷垂落在前额和面颊上,她点点头:“罗德里戈还是个婴儿,还看不出来他今后到底会怎么样。但是他跟他的父亲一样漂亮、可爱。”
切萨雷看着妹妹,小心地说:“那么你对你的丈夫跟从前一样满意,是吗?”
卢克莱西娅明白她的回答一定要万分谨慎。如果她想让哥哥恢复信心,向哥哥暗示她不快乐,那么即使她也保护不了阿尔方索,他最后会失去自由。可是,如果她说她非常爱自己的丈夫,那么阿尔方索会面临更大的威胁。于是她说:“阿尔方索是个品德高尚的好人,他对我和两个孩子都很好。”
切萨雷仔细拿捏着语气,说:“如果爸爸要取消你们的婚姻,你会同意吗?”
卢克莱西娅皱起了眉:“切萨雷,如果爸爸有这样的想法的话,告诉他我宁肯死。没有阿尔方索我根本就活不下去……就像如果没有你,我也不想活了一样。”
这天,离开卢克莱西娅的时候,切萨雷内心一片混乱。他发现自己很难接受她对她丈夫的爱,但同时又觉得宽慰,她向他吐露她心里依然爱着他。
这天晚上,切萨雷躺在**,没有点灯,只有月光从窗外射进来,照亮了房间。他回想着她的样子、她的香气、她说过的每一句话。这时,他回想起当她第一眼看见他的脸时,她脸上一闪而过的几乎让人察觉不出的惊诧。他仿佛又听见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同情,对他说:“我亲爱的切兹,命运都对你做了些什么……”这时他明白了,她不仅看到了他脸上的疤痕,更看见了他心底、他灵魂深处的疤痕。
因此,他发誓从此以后任何时候都会戴上面具,遮掩生活带给他的疲累。他发誓他会把自己装扮得诡秘莫测,他会继续讨伐征战——不再是为父亲的天主而战,而是向父亲的天主宣战。
切萨雷回到罗马一个月后,在装饰得富丽堂皇的圣彼得大教堂的供桌前,教皇——天主在俗世的代言人,此时身穿最精良的法衣,正主持一场庄严的典礼。
切萨雷·波吉亚——法国瓦伦蒂诺公爵,站在教皇面前。公爵的披风被解开取下,教皇为他披上执政官兼教廷总军上将的斗篷,给他戴上深红色的四角帽。最后,他从教皇手上接过司令官的指挥棍。
切萨雷跪在亚历山大教皇面前,一只手放在《圣经》上,宣誓效忠,郑重起誓他永远不会密谋背叛教皇陛下,永远不会伤害他或者他的继任者,哪怕遭受严刑折磨或是死亡的威胁,他也不会泄露教皇的任何秘密。
接着,亚历山大手持黄金玫瑰赐福切萨雷,吟诵道:“我亲爱的儿子,请接受这玫瑰,它是喜悦的象征,因为你已向天主证明你不仅品行高尚,而且勇猛果敢。愿天主赐福于你,保佑你远离伤害!”
仪式过后,教皇在他的寝宫与儿子切萨雷私下会面,只有杜阿尔特·布兰达奥一人在旁。亚历山大告诉儿子,他还要额外授予他领地和钱财。“我们这样做是为了奖赏你攻战取得的胜利。因此,接下来我们要讨论的是再次发动新的战役。的确,伊莫拉和弗利已经是我们的了,但是法恩扎、佩扎罗、卡美日诺,甚至乌比诺我们都还没有征服。作为总军上将,你必须征服这些城邦。我们要在这些地方建立起罗马教廷的崇高地位,成立有效的政府,实现罗马涅地区的统一。”
亚历山大说完便回到了他的寓所内,因为他已经跟钟爱的情妇有约在先了。
大赦年每二十五年才出现一次,因此亚历山大心中思忖着,在他担任教皇的任期内,只会有一次盛大的大赦年盛典。庆典活动能带来巨大的收益——整个罗马将处处都是来自欧洲各地的朝圣者,他们前来倾听教皇的复活节布道。因此,必须早做准备,才能确保圣天主教会的金库装个盆满钵满。教廷必须获得最大收益,这些钱都将用于资助攻城征战。
亚历山大教皇希望大赦年庆典办得辉煌壮观,以显示上帝的庄严神威。因此,他要做的事情很多。他必须开建全新的街道,街道要宽敞干净,以供马车通行。贫民区必须全部拆除,必须修建新房,为朝圣者们提供安全舒适的住所。
亚历山大把切萨雷叫进他的寝宫,吩咐他负责这项工程。因为妥善完成这项工程,从大赦年庆典得到最大的经济回报,最终都是为了服务于他。
切萨雷同意了,但是接着他给父亲带来了一个令人不快的消息。他说:“我得到可靠举报,发现有两个给你当差的对你不忠。第一个是教廷的司仪约翰尼斯·伯查德。”
“你们都听说了关于伯查德先生的什么事?”亚历山大问。
切萨雷清了清嗓子,说:“有人举报说,他拿了红衣主教德拉·罗韦雷的钱。他有一本日记,上面都是有关我们家族的谎言,其中有些事十分耸人听闻。”
亚历山大诡谲地笑了笑:“我知道那本日记很长时间了,可伯查德是个有价值的人。”
切萨雷问:“有价值?”
亚历山大解释说:“他作为社交秘书的差事根本无足轻重。他对我的真正价值在于,我想让德拉·罗韦雷知道什么,我就告诉伯查德。这个方法简直是不可思议的有效,到目前为止运转得非常好。”
“你看过那本日记吗?”切萨雷问。
亚历山大放声大笑:“我看过。是偷偷看的,有好一阵子了。日记里有一部分相当有意思。假如我们真的像他所理解的那样荒**邪恶,我们就应当享有比现在多得多的乐趣。有些部分近乎荒谬,因为他们真的缺乏智慧。还有些简直就是荒唐可笑。”
切萨雷蹙起眉头:“我很肯定,德拉·罗韦雷计划有一天将这本日记当作你的任职记录公之于众,难道你不担心吗?”
亚历山大眼睛里闪烁着睿智的光芒:“切萨雷,我们的敌人收买了太多的丑闻散布者,再多他一个也不会有什么区别。”
“但是你可以阻止他们。”切萨雷说。
教皇深思了半晌,回答道:“罗马是个自由的城市,我的儿子。”他说,“我认为自由是非常重要的。”
切萨雷犹疑地望着父亲:“让那些造谣中伤者和谎言制造者逍遥法外,让治国安邦者和执政为民者无力保护自己?人们宁愿相信谗言也不会相信事实真相。如果换作我来审判那些散布丑闻的人,我会严厉惩罚他们;他们休想传播谎言、中伤无辜,却逃脱惩罚。”
儿子的义愤填膺把亚历山大教皇逗乐了。就好像教皇可以阻止人们形成自己的见解,阻止人们记录自己的想法似的!给人们言论的自由,了解他们在想什么,好过让他们匿形藏迹、不知所以。“自由不是一种权利,而是一种特权。我选择在这个时间给予伯查德这种特权。可能将来有一天我会改变主意,但是现在,言论自由这个想法比较吸引我。”
切萨雷告诉父亲第二桩举报的罪状时,内心十分不安,因为他明白这对他的妹妹意味着什么。“我从几个可靠的线人那里听说,父亲,我们家族内部有人正与我们的敌人串通一气,密谋把我们摧毁。”
亚历山大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你不会要告诉我说,那个人是你可怜的弟弟约弗瑞吧?”
切萨雷说:“不是的,父亲,当然不是。而是一个更亲近的人,他正令我们遭受危险。是卢克莱西娅的心上人,阿尔方索亲王。”
教皇的脸上露出一丝警惕的神情,但转瞬之间便神色自若了。“那只是恶毒的谣言,切萨雷。我很肯定。而且我们必须要暂时保留对此事的一切判断,因为克莱西娅非常爱他。虽然如此,我还是会命人调查此事。”
这时,屋外街道上传来响亮而喜庆的音乐声。亚历山大先走到窗边,把窗帘拉开,大笑起来:“快来,切萨雷,快来看。”
切萨雷站在父亲身旁,向外看去。屋外,一群戴着面具的人正在列队行进,个个身穿黑衣。一共有五十多人,每个人面具上鼻子的部位都装着一根硕大的**的**。
“那是什么?”切萨雷迷惑不解地问。
亚历山大觉得十分逗趣,他说:“我想这是专门为你进行的游行活动,我的儿子。你应该不是那些面具人的模特儿吧?”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切萨雷一边等着下一场战役的开始,一边给在法国的妻子洛蒂写信,告诉她他有多想念她,他们在不久之后就可以重聚。但是,他觉得让她来罗马并不安全。他似乎被某种违背人性的野心驱使,他心头的恐惧深深折磨着自己。他体魄强健,精悍壮实;他生性好斗,曾化装去罗马四周的村庄漫游,向当地的拳击和摔跤冠军们发起挑战,并总是赢得比赛的胜利。
切萨雷跟当时的许多贵族一样相信占星术。他拜访了宫廷最有名的占星家,这位占星家仔细研究恒星和行星后,断定他这辈子注定生活在繁杂纷乱之中。然而切萨雷并不担心,因为他很肯定,如果他够聪明,即使是恒星,他也照样捉弄。
占星归来,切萨雷跟妹妹共进午餐。午餐时,他伸手到桌子对面,拉着她的手,笑着告诉她占星家都跟他说了些什么。“我现在知道了,二十六岁的我已经面临生命终止的危险,不是死在美人怀里,就是死在沙场之中。因此,你应当利用这个机会,趁我还活着的时候好好爱我。”
卢克莱西娅责备他说:“快别这么说了,切兹。没有你我会非常孤单无助的。孩子们也是如此。你一定要小心,而且父亲也跟我们一样需要你。”
几天后,为了验证他的命运,他安排了一场斗牛比赛。圣彼得广场上一个专供斗牛的封闭场地上,六头公牛被放了进来。
切萨雷骑着他最喜爱的白色种马进了竞技场,轮流对付六头公牛。他唯一的武器是一支轻型长矛。他将长矛深深扎进公牛的身体,很快,五头公牛就全被杀死了。第六个上场的是一头大块头的黑色公牛。这公牛正当盛年,比其他五头牛都更健壮、更敏捷。切萨雷把轻型长矛换成一把双头刀,提了刀再次骑马进入竞技场。他用尽全身力量,只猛的一刀,就将那公牛的头砍了下来。
每天,切萨雷似乎都在不断挑战自己武艺与胆量的极限,把几乎不可能的任务变成现实。他戴着面具的脸、他的无畏无惧,还有他的诡秘莫测,开始让罗马的每一个人都惊恐不安。
杜阿尔特·布兰达奥向教皇提起此事,并向教皇表示忧虑。亚历山大听后回答说:“的确,他复起仇来令人骇怕,容不得任何人对他的侮辱。可除此之外,我的儿子切萨雷是个好脾气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