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山大死的这天晚上,成群的暴徒持械涌上罗马街头。只要是西班牙人的后裔——他们管西班牙后裔叫加泰隆尼亚人——无一不遭到暴打残杀,家中财物全被洗劫一空。
切萨雷躺在罗马他自己的城堡内,他比教皇年轻、强壮,虽然病情依旧危重,但还在拼命与病毒抗争。他已在**躺了好几个星期,尽全力恢复,抵御死神的造访,然而,他的身体看起来却并未好转多少。因此,虽然他一再拒绝,在杜阿尔特的建议下,马卢扎医生还是要为他用蚂蟥施行放血术。
接下来的几天里,切萨雷虚弱得连站也站不起来,根本无法采取必要的措施保护自己的财产。在那些曾被他夺去疆域的统治者的家人集会结盟时,他几乎无法保持清醒。在他的敌人聚集兵力,重新夺回乌比诺、卡美日诺、塞尼加利亚,其他城邦的统治者也迅速回到自己的城邦、住回自己的城堡时,切萨雷根本无力战斗。甚至就在科隆那和奥尔西尼家族联合起来,发兵罗马,企图影响新任教皇的选举时,切萨雷也没法下床。
过去的许多年里,切萨雷和父亲制定过一些策略,这些策略将在亚历山大死后付诸实施,以保护波吉亚家族的人以及他们的财产、头衔、疆域。可是现在,教皇的儿子还卧病在床,根本无法实施这些计划。
切萨雷若是身体康健,只消片刻工夫,便能在罗马城内或附近集结自己最忠诚的人马。他可以看到他在罗马涅地区的各要塞防御严密、供给充足,他会加固与盟军的联盟。可是现在,他什么也做不了。切萨雷请求弟弟约弗瑞出手相助,但约弗瑞拒绝了,因为他正在沉痛的哀悼之中——不是哀悼他的父亲,而是他的爱妻。
桑夏死在了地牢里,这样,她才最终被放了出来。
切萨雷叫来杜阿尔特,企图就近集结一支军队,但红衣主教团如今已经不再听命于他,他们要求所有军队立即撤出罗马。
眼下,当务之急是选出新任教皇。他们告诉他,任何外来的军队都会造成注意力的分散,对必须参与投票的红衣主教们产生不当的影响。红衣主教团严格执行了这一规定,连科隆那家族和奥尔西尼家族也照办了。因此,所有的军队都被迫离开了罗马城。
红衣主教团的势力非常之大。因此切萨雷派出信使,向法国和西班牙求援。可是情势已经急转,这几个国家也不再愿意为了他的利益而出兵干涉。相反,他们都在等待红衣主教们的最后决定。
杜阿尔特·布兰达奥经常来看切萨雷,不断带来对手们提出的新条件。杜阿尔特说:“他们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严苛。你可以保留你所有的个人财产,但你原来攻占的城邦和疆域都必须归还各自的旧主。”
这些被占领城邦的统治者并不慷慨,但十分谨慎。切萨雷还活着,那些曾被他夺去领地的领主还对他心存畏惧。他们甚至担心他兴许是佯装病恙,诱使他们钻入另一个圈套——就像他在塞尼加利亚设计的那一出一样。
而且,罗马涅地区各城邦的市民对切萨雷的统治十分满意。比起他们的旧主,切萨雷更加公正慷慨,还大大改善了他们的生活。如果切萨雷接受了这些旧领主的条件,市民们起来闹的可能性就很小。
切萨雷迟迟未作答复,他知道他只能接受,除非是出现奇迹。他根本看不到还有别的什么出路。
这天晚上,他强打精神坐在书桌前。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写信给佛罗伦萨的卡特里娜·斯弗萨。如果他要归还这些被攻占的城堡的话,至少第一个应该是她。他写了一则通告,命令将伊莫拉和弗利立即还给卡特里娜和她的儿子奥托·莱厄里奥。但第二天早晨,他感觉身体似乎稍有好转,又决定将这封信和通告暂且搁在抽屉里。他也想看看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情。
“教皇去世了!教皇去世了!”报信人骑马穿过费拉拉的大街小巷,大声传播着消息。卢克莱西娅睡眼惺忪地从**起身,朝窗外看去。但是,还没等她完全清醒过来——因为这简直像一场梦——就看见米凯罗特站在她面前,浑身打着冷战。他马不停蹄地从罗马奔来,但还是落在了报信人后面。
卢克莱西娅说:“米盖尔?爸爸的消息是真的吗?他真的去世了?”
米凯罗特无法开口,他的头低垂着,悲痛万分。
卢克莱西娅想要全力尖叫,那尖叫声甚至能响彻整个费拉拉。然而,她一丝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是谁干的?”她问,在她自己听来,那声音也是出奇的平静。
“是疟疾,看起来是这样。”米凯罗特答道。
她问米凯罗特:“你相信这是真的吗?切兹也相信?”
“你哥哥也病倒了,他刚刚逃过死劫。”他说。
卢克莱西娅呼吸变得急促、困难。“我必须去找他。”她说,一边叫来侍女。她的父亲死了,她的哥哥需要她。“给我准备衣服、鞋子和其他黑色的衣物。”她告诉侍女。
但是米凯罗特表示反对,他像石头一般僵直地站着:“你哥哥要我不让你去罗马——远离危险。罗马街上,市民们抢掠打劫、暴乱不断。你去那儿不安全。”
“米盖尔,你不能阻止我去看他、去看我的孩子,阻止我在爸爸进坟墓之前再看他最后一眼……”说着,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和焦虑。
米凯罗特说:“你的两个孩子已被送到内皮安全的地方了。阿德瑞娜还在照顾着他们,瓦诺莎很快也会过去。等切萨雷身体一恢复,他就会在那里跟你见面。”
卢克莱西娅说:“可是父亲呢?父亲怎么办?”
米凯罗特想象不出卢克莱西娅看到她父亲发黑的尸体时会作何反应。那幅画面已在他的脑海中刻下深深的伤痕,既给他带来刻骨的悲痛又让他觉得恶心作呕,不知道这柔弱的女人看到那一幕会怎样。
米凯罗特告诉她:“你可以在费拉拉为你的父亲祈祷。因为上帝知道你在哪儿,他听得见你的祝祷。”
此时,埃尔科勒·埃斯特和阿尔方索走进房间,两人一同走近卢克莱西娅,想要安慰她。然而她感觉不到任何安慰。她告诉米凯罗特,他可以先安顿下来休息,第二天再回切萨雷那儿去。她向他保证,只要哥哥需要她,她就会立即赶到内皮。
埃尔科勒和米凯罗特离开了房间,可卢克莱西娅惊讶地发现她的丈夫还留在房里。他们结婚以来,阿尔方索没有与她有过床笫之欢,甚至没什么交流,而是把时间都花在摆弄他收藏的枪炮上,或是跟交际花们厮混。而她呢,夜夜向艺术家、诗人和音乐家们敞开家门,白天则倾听普通市民们的烦恼忧虑。此时,阿尔方索站在她跟前,脸上一副同情的神色,问道:“我陪着你,能给你些许宽慰吗,公爵夫人?或者,我在你身边让你觉得更加痛苦了?”
卢克莱西娅脑子里茫然一片,她无法做出任何决定。她坐也坐不住、走也走不动。终于,她跌倒在地,眼前一黑,一切思绪都成了烟尘。
阿尔方索连忙扶起她,将她拥在怀中。接着,他坐在**,并没有把她放下,而是继续将她拥在怀里,轻轻地摇着她。
“跟我说些什么吧,宝贝儿,”等她再睁开双眼时,说道,“说什么都行,只要不是现在我脑子里装着的东西。”然而,她没有哭,因为她的眼泪埋在深深的心底,根本触摸不到,也淌不出来。
阿尔方索整晚都陪着她。接下来的日日夜夜里,只要她依旧肝肠寸断,他就陪伴在她的身边。
新任教皇的推选再也不能拖延了。切萨雷毅然决定要把朱利安诺·德拉·罗韦雷打败,他是波吉亚家族永远的敌人。
切萨雷的人选是乔治·昂布瓦兹,当然,昂布瓦兹也得到了其他法国红衣主教的支持。大多数意大利红衣主教根本不听切萨雷的,他们支持德拉·罗韦雷。切萨雷想要说服西班牙红衣主教也支持昂布瓦兹,但他们有自己的人选。那些依然忠诚于切萨雷的红衣主教至少都反对推选他的敌人。
佛罗伦萨人喜欢赌博,他们最喜欢的莫过于打赌谁会当选教皇了。除了市民个人之间赌博投下的赌注,佛罗伦萨的银行进出的大量赌注都是针对教皇选举的,赌注金额已经十分庞大了。
把赌注押在昂布瓦兹身上的赔率是五比一,押在德拉·罗韦雷身上的略高一些,达到三比一。看来其他人没多少获胜希望了,因为赌其他候选人胜出的,赔率是二十比一。但选举是无法预测的。有许多回,选举会议开始时人气很高的人选,选举结束后依然是一名红衣主教。
这次选举也不例外。前几轮投票已告结束,显然,乔治·昂布瓦兹和德拉·罗韦雷都不可能获得绝大多数票。
又两轮投票过后,梵蒂冈的烟囱终于徐徐冒出青烟。令人惊讶的是,红衣主教团把年事已高、身体孱弱的红衣主教弗朗西斯科·皮克罗米尼选为了教皇。切萨雷总算松了一口气,尽管他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
皮克罗米尼加冕登基,世称教皇庇护三世。他并不总是赞同亚历山大,但他为人公正温和。切萨雷知道他会善待波吉亚家族,只要对波吉亚的保护不与圣母教廷的利益相抵触,他就会尽全力保护他们。原本以为死敌会当上教皇,波吉亚家族如临深渊,没想到奇迹发生了,危险竟然就这样被转移了。
庇护教皇当选的几个星期后,切萨雷逐渐恢复了体力。他先是可以在自己的寓所内上下走动,接着便可以在花园内散步,最后竟能骑着战马在乡间奔驰。现在,他开始谋划如何保住他在罗马涅地区征服的疆域,战胜他的敌人。
一天,切萨雷在外纵马驰骋许久后返回家中,一下马就发现杜阿尔特·布兰达奥正等着他。
杜阿尔特的脸色看起来很忧伤:“不是什么好消息,切萨雷。庇护三世死了。”
庇护当选教皇才区区二十七天。
现在,切萨雷前途暗淡。庇护一死,寻找教皇保护的可能性——甚至只是公平待遇——也成了奢望。切萨雷的敌人也看出了这一点,于是迅速行动起来。奥尔西尼说服科隆那与他们一起抵御切萨雷。
切萨雷在罗马仅有少数忠诚的人马,他退到圣天使堡,相信圣天使堡依然坚不可摧。他把瓦诺莎送到内皮的安全地带,如今,她的生命远比她在罗马的旅馆和葡萄园重要。
红衣主教朱利安诺·德拉·罗韦雷已势不可当。自上一轮秘密投票以来,他已成为人气最高的候选人,根本没有真正的对手受到人们的关注。随着选举日的临近,各银行立即在德拉·罗韦雷身上押下同额赌注。很快,赌注赔率变得更富戏剧性了,人们对他更加信心十足,赔率一度变为一比二。切萨雷明白,要想经得起这一重击,他必须接受失败,并集结他的所有兵力。
因此,切萨雷·波吉亚与朱利安诺·德拉·罗韦雷会面,两人达成了一项交易。切萨雷利用他在西班牙和法国红衣主教当中的影响力以及圣天使堡的兵力,换取他想要的妥协。
切萨雷主动在选举中支持德拉·罗韦雷,条件是他可以继续掌控罗马涅地区的城堡和城邦。他还坚持要求被任命为教廷保护人——教廷上将。
为了确保红衣主教遵守诺言,切萨雷坚持要求他发公告昭示天下。德拉·罗韦雷同意了,因为他不想让任何人阻止他成功当选为教皇。
有了切萨雷的支持,德拉·罗韦雷迅速当选了。选定速度之快,任谁都印象深刻——只一轮选举,在举行秘密会议的房间大门关上的那一瞬间,选举便一锤定音了。
红衣主教德拉·罗韦雷,像切萨雷一样崇拜尤利乌斯·恺撒,因此他自称教皇尤利乌斯二世。天主啊,他等待这一奇迹的出现花了多长时间啊;他曾经经历过多少次幻象,看见自己如何革新圣母教廷。
尤利乌斯教皇并不年轻,可他依然身体强健。现在,他坐上了他觉得本应属于自己的位置,似乎不再像从前那般阴郁易怒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关于教皇国的计划与亚历山大和切萨雷的如出一辙。他也决定统一所有疆域,并建立中央政府对其进行管治。当然,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计划中没有波吉亚家族的份儿。
尤利乌斯二世坐上教皇的御座后,对于该如何处治切萨雷却犹豫不决。他并不是在关心如何遵守诺言,这对他来说一点儿也不重要。他只是懂得,必须集中权力、巩固职权,并且防御敌人。
此时,他对威尼斯人的畏惧并不亚于对波吉亚家族的畏惧,他清楚切萨雷可以成为一个强大的盟友,以对抗威尼斯在罗马涅地区的扩张。尤利乌斯知道切萨雷可能对他有用,因此愿意在两人之间形成同盟关系——虽然两人过去一直互为敌人,但现在看起来却像是朋友。
同时,切萨雷也试图巩固自己的位置。他与仍在他掌握之中的城堡与城镇的上尉们保持着密切联系。他让他们放心,虽然新任教皇长久以来一直对他充满敌意,可他的地位依旧稳固。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切萨雷联系了他的朋友马基雅维利,向佛罗伦萨寻求援助。
十二月一个晴爽的日子,切萨雷与马基雅维利在望景城堡的花园里见面,向下望去可以俯瞰罗马的教堂和高塔。两人穿过一排排高大的雪松,坐在一张破旧的石头长椅上。罗马城犹如一张宏大的画卷铺展在他们眼前。风吹走了烟雾和尘土,土陶建筑和大理石建筑就像是被切割过一般,在清澈蓝天的映衬下显得分外明朗。
马基雅维利注意到,切萨雷说话时非常焦虑不安。他面颊发红、嘴唇紧闭,手势也十分夸张,一说起话来笑声频繁得不正常,声音高得也有些过头。马基雅维利心中奇怪,觉得他或许还在发着烧。
“你看见远处那边那一大块儿吗,尼科?”切萨雷一边挥动手臂,一边说,“那里曾经是波吉亚家族的城邦。我向你保证,将来它仍然会是。再次夺下这些城堡并不会比第一回拿下它们更难。保卫我仍然控制的要塞就更不是问题了。我的指挥官如今都十分强大,对我忠心耿耿。市民们都支持他们,而且我还在招募一支新的队伍,里面既有外国雇佣军,也有瓦迪拉蒙的步兵。
“等我在罗马涅地区的位置稳固下来,你看到的那一大块地方都将落入我手中。是的,尤利乌斯教皇曾经是我的敌人,可那已经是过去时了。他公开对我承诺,并许下神圣誓言。他向市民们发誓,向政府和教廷官员发誓会支持我。我依然是教廷保护官。我们甚至还讨论了两家联姻结亲——有可能是把我的女儿路易丝嫁给他的侄子弗朗西斯科。这是新的开端,尼科,新的开端!”
马基雅维利心中嘀咕起来。他一度崇拜过的那个务实、杰出的指挥官哪儿去了?是的,他必须承认,他曾经崇拜过这个人。马基雅维利也把自己当作切萨雷的朋友。可是在呈交公文报告的时候,他只有一个朋友,那就是佛罗伦萨。这天晚上,他拼命地策马疾驰,就为了赶到佛罗伦萨时一切还不算晚。这回,他向市政厅领主们表达的观点跟从前截然不同了。
他站起身,衣着不像平时那样光鲜,声调也不像以往那么自信了。事实上,他自己也不再是从前的样子了。在市议员秘密会晤的小房间里,他发表了悲观的言论。他并不喜欢自己要说的话,但他知道必须这样说。
“领主阁下们,为切萨雷·波吉亚提供支援可能是极度愚蠢的行为。是的,教皇陛下尤利乌斯二世当众许诺过,确认切萨雷继续拥有他攻占的疆域,并任命他为教廷保护官。但是,诸位阁下,我确信这位教皇并不认为自己必须信守诺言,就跟我觉得没必要一定从北门而非南门离开这间屋子差不多。他依旧鄙视波吉亚家族。他会背弃对切萨雷的诺言,他心底早就决定要这么做了。
“至于切萨雷本人,我在他身上发现了一个可怕的变化。这个人原本丝毫不会透露内心的打算,如今却向人大谈他根本实现不了的计划。诸位,切萨雷·波吉亚在一步步滑入坟墓。佛罗伦萨不能做他的陪葬品。”
马基雅维利的判断完全正确。尤利乌斯教皇最终确信自己高估了威尼斯和切萨雷双方的势力,于是连忙终止他与切萨雷达成的协约。他要求切萨雷立即交出所有城堡。等这一步完成后,教皇尤利乌斯二世便下令逮捕切萨雷·波吉亚,并将他发配到奥斯提亚。途中将有一位年长的红衣主教和一名持械看守陪同,确保命令得到执行。
切萨雷·波吉亚先交出两座要塞,接着写信给其他要塞的指挥官,说教皇已下令要求他将要塞归还它们的旧主。他希望指挥官们对这些信不予理会,至少暂时不予理会。
随后,他请求年长的红衣主教允许他去那不勒斯,那里目前由西班牙控制着。红衣主教认为切萨雷已经屈从了教皇的旨意,而且只要他远离罗马涅,根本不可能闹出什么事儿来,于是同意了。他陪同切萨雷来到奥斯提亚的港口,把他送上一艘开往那不勒斯的帆船。
到了那不勒斯,切萨雷还有一张牌可以打,那就是冈萨维·德·科尔多瓦。
西班牙人如今是那不勒斯唯一的主人,在整个意大利的影响力比从前任何时候都大。切萨雷立即向费迪南德和伊莎贝拉求援,他认为他们是波吉亚家族的盟友。他告诉科尔多瓦,只要有他们的帮助,他和他忠诚的部下就能无限期地坚守住他的要塞,招募更多兵力,迫使尤利乌斯开出对他有利的条件并且信守约定。
科尔多瓦同意向西班牙君王提交他的诉求。在这块如今归西班牙所有的地盘上,切萨雷终于感觉安全了,自己将不再受尤利乌斯教皇的控制。在等待费迪南德和伊莎贝拉的回复的同时,他又向剩余要塞的指挥官们送去消息,力劝他们不要交出要塞。他还开始集结雇佣兵,他们必须能在科尔多瓦的指挥下与西班牙人并肩作战。
切萨雷等了三个星期,仍然没有来自西班牙天主教皇室的回复。切萨雷不安起来,内心充满忧虑。他再也坐不住了,他必须采取行动!
于是,切萨雷策马翻过那不勒斯附近的临海丘陵,来到西班牙的军事营地。他被护送到司令官的指挥部,并被人带了进去。
冈萨维·德·科尔多瓦从一张铺满地图的桌前站起身,笑意盈盈地拥抱他:“你看起来很焦虑啊,朋友。”
切萨雷说:“是的,冈萨维,完全没错。我正在奋力保住我的要塞,招募更多的士兵。但是我需要你们国王的支援,需要你和你的军队的帮助。”
科尔多瓦说:“现在还没有答复,切萨雷。但是明天中午会有一条船从巴伦西亚来。如果我们运气好,答复兴许就在这艘船上。”
“你刚才说‘现在还没有答复’,你是不是怀疑他们不会帮我?”切萨雷问道,茫然不知所措。
科尔多瓦告诉他:“这可不是件简单的事儿,切萨雷,你也很清楚这一点。我们的君主要考虑的事情非常多。教皇是你不共戴天的仇敌,而且他是个冷酷无情、报复心强的人。”
“这不是什么难题,”切萨雷说,“可是冈萨维,费迪南德和伊莎贝拉跟我们是世交。因为我父亲出面斡旋,他们才得以结婚。他还是他们头一个孩子的教父。你也清楚,我一直都在支持他们……”
科尔多瓦一只手搭在切萨雷手臂上:“冷静,冷静,切萨雷。这些我都明白,我的国王陛下也同样清楚。他们确实把你当朋友,十分忠诚的朋友。明天下午我们应该就能得到答复了,如若天遂人愿,那回复一定会指示我投入全部兵力,全力支援你。”
切萨雷从科尔多瓦的话中得到些许安慰:“我确信信里就是这么说的,冈萨维。随后我们一定要迅速行动。”
德·科尔多瓦说:“这是肯定的。但是在做好准备之前,我们不能太招摇。到处都有密探,连我们营地里的工作人员也不例外。我们必须找一个不那么大庭广众的地方见面。你知道这里以北的沙滩上有一座旧灯塔吗?”
“我不知道,但我能找到那地方。”切萨雷说。
“那好,”上尉说,“明天日落时,我会在那儿跟你碰头。到时候我们再商量计策。”
第二天傍晚,金色的夕阳沉入地平线,海水苍白如人的遗骨,切萨雷沿着海港北面的海滩一直朝前走,直到看见那座古老的石头灯塔。
等他走近时,看见德·科尔多瓦从灯塔入口处走了出来。
切萨雷急切地叫起来:“冈萨维,有什么消息吗?”
西班牙司令官举起手指竖在唇边,压低嗓音说道:“安静,切萨雷。快进来。我们要小心行事。”
他跟在切萨雷身后走进了灯塔大门。切萨雷一走进漆黑的灯塔,便立即被四个人牢牢捉住了。他被迅速除去武装,手脚被用粗重的绳索牢牢捆绑起来。接着,他们扯掉他脸上的面具。
“你这算是什么,背信弃义吗,冈萨维?”切萨雷问。
德·科尔多瓦点燃一根蜡烛,切萨雷看到,自己被十来个全副武装的西班牙士兵包围了。
科尔多瓦说:“这不是什么背信弃义,切萨雷,我只是遵照我的国王和王后的命令行事而已。他们的确承认你是位老朋友,但他们也记得你跟法国结过盟,知道波吉亚家族已经日薄西山。如今有权有势的是尤利乌斯教皇,而教皇陛下可不把你当朋友。”
“我的天哪!”切萨雷说,“他们忘记了,我的血管里流淌着西班牙人的血液!”
“正好相反,切萨雷,”德·科尔多瓦说,“他们依然把你当成他们的臣民。正是出于这个原因,他们命令我把你送回西班牙。他们会给你一处避难之地——就在巴伦西亚的监狱里。对不起,我的朋友,但你知道我的国王陛下是笃信天主教的君主,他们深信天主和教皇陛下都会对他们的决定感到满意的。”德·科尔多瓦起身准备离开,但接着他又转过身对切萨雷说,“你还必须知道这一点,你弟弟胡安的遗孀玛丽亚·安立奎已经正式控告你谋杀了她的丈夫。她可是国王的堂妹。”
切萨雷没想到西班牙人竟对他如此背信负义,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德·科尔多瓦下了个简短的命令,切萨雷便被无礼地抬了出去,任凭他扭动挣扎,还是被扔到了一匹骡子的背上。在德·科尔多瓦以及他的士兵们的陪伴下,他被运过漆黑的海滩,带上山陵,来到西班牙人的营地。
第二天清晨,黎明时分,切萨雷手脚依然被捆缚着,嘴巴里塞了东西,整个人用一张裹尸布裹着,装进了一具木头棺材内。棺材合上后,又用马车拉到海港,装上一艘西班牙帆船,前往巴伦西亚。
切萨雷几乎无法呼吸,棺材里空间小到他根本挣扎不了。他用尽全身力气克服内心的恐慌,他很肯定,自己如果屈服了,只会变得疯狂。
德·科尔多瓦之所以选择如此运送方式,是不想让任何依然忠于切萨雷的那不勒斯人知道他已经被抓起来了。他觉得自己手下人手众多,可以击退任何营救的企图。但是,正像他对自己的中尉说的那样:“为什么要冒险呢?如果用这种方法,海边无论什么探子都只会看见一个可怜的西班牙人的尸体被装在棺材里,正等着送回家埋葬。”
帆船在海上航行了一小时后,上尉终于下令把切萨雷从棺材里放出来,除去裹在他身上的裹尸布和嘴里填塞的东西。
切萨雷脸色苍白、浑身发抖,随后他被扔进船尾附近的一个贮藏间里。
贮藏间非常狭窄,虽然污秽不堪,可至少门上还有一个排气口,比切萨雷刚才待了几小时令人窒息的棺材强多了。
海上航行时,海上一名船员每天一次给切萨雷喂些虫蛀的饼干和水。这名船员显然海上航行经验丰富,也十分友善,他把每块饼干重重砸在甲板上,驱散蛀虫,随后才掰成小块,塞进切萨雷嘴里。
“很抱歉还把你捆着,”他告诉切萨雷,“可这是上尉的命令。等我们到达巴伦西亚就会给你松绑了。”
这一路,海面风大浪急,食物令人作呕,栖身之所更是又窄又臭。终于,帆船停靠在格劳镇的码头。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六十多年以前,切萨雷的叔祖父——也就是后来的加里斯都教皇——正是从这个巴伦西亚海港离开西班牙前往意大利的。
熙熙攘攘的码头上到处都是费迪南德和伊莎贝拉的士兵,因此没有必要再伪装或者藏匿囚犯了。
切萨雷又一次被扔到骡子背上,沿着海港旁的石子路来到一座高高的城堡前,这儿现在用作了监狱。这一回他没有反抗。
切萨雷被推进城堡顶部的一间小牢房内,四名持械士兵看守着他。他手脚上的绳索终于被解开了。
切萨雷在牢房站定,揉了揉酸疼的手腕,四周打量了一下,看见地板上摆着一个脏兮兮的床垫、一个生锈的饭碗和一个发出阵阵恶臭的便桶。他要把这里当成家,在这儿度过余生吗?如果真是这样,很可能日子也不会太长,因为他真诚的朋友费迪南德和伊莎贝拉急于取悦新任教皇和胡安的遗孀,毫无疑问会把他折磨至死。
日子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地过去了。切萨雷坐在牢房内的地板上,靠着算数的办法努力保持头脑的警觉——数墙上的蟑螂、天花板上苍蝇留下的粪便污点,以及每天门上的小孔打开的次数。每周他可以到监狱小院子里放一小时风,呼吸些新鲜空气。到了周日,看守会给他一盆发臭的水让他清洗身体。
这样活着难道好过死去?他问自己。他并不确定,可他知道用不了多久就会有答案的。
一个月又一个月过去了,他的日子依旧如初。有好几回他确定自己已经疯了,因为他不是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就是想象着自己走在银湖湖畔,或是正与父亲拌嘴逗趣。他努力不去想卢克莱西娅,然而有好几次,她好像就站在这间小牢房内,抚摸着他的头发,亲吻着他的双唇,温柔地说着安慰他的话。
他现在有时间想想父亲了。他努力理解父亲,理解他曾经设法所做的一切,而不是责备父亲的过错。他的父亲真的像自己眼中的那样了不起吗?虽然他知道,加固他与卢克莱西娅之间血亲纽带的做法不失为一个杰出的策略,但也正是这件事最让他觉得不可原谅,因为它让他们两人付出了太大的代价。难道他宁愿没有那样爱过她?他想象不出来,这种情感已让他无法再真正爱上其他女人。还有可怜的阿尔方索——他的死多大程度上是根源于他的嫉妒?那天晚上他哭了,既为自己哭泣,也为妹妹死去的丈夫哭泣。而这又自然而然地让他想起他可爱的妻子洛蒂。她是那样地爱他……
这天晚上,他下定决心斩断与妹妹卢克莱西娅的情爱孽债,跟洛蒂和女儿路易丝正大光明地度日。前提是他能够逃脱眼下的厄运——如果天主能赐予他恩典的话。
这时,切萨雷想起父亲多年前曾说过的话,当时切萨雷告诉父亲他不信上帝,不信圣母玛利亚,也不信圣徒。父亲的声音似乎就回响在他的耳际:“许多罪徒都这样说,他们害怕死后受到惩罚,所以才宣布放弃真理。”教皇把切萨雷的双手握在自己手中,激昂地继续道,“听着,我的儿子,人们会丧失信念。当世界的残酷让人们感到无法忍受时,人们便丧失了信仰,他们质疑是否真有永恒、仁爱的上帝。他们质疑上帝无边的慈悲。他们质疑圣母教会。但是,只要付诸行动,信仰还能复生。圣徒们自己也是行动派。那些信徒数十年来不断鞭笞自己、思考人类神秘行为,但他们只是生活在自己的修道院里,我觉得他们一无是处。他们对现实中的教会毫无贡献,他们在世俗世界的苦修对教会没有助益。像你、像我这样的人,必须尽我们特别的职责。哪怕,”说到这里,亚历山大威严地竖起一根手指,“哪怕我们的灵魂暂时要在炼狱中接受考验。每当我祷告的时候,每当我告解我的罪孽的时候,都是为我做过的一些事情寻求安抚。我们的人文主义者——那些希腊哲学家的追随者,他们大可以相信人类是万物存在之根本。我们相信万能的上帝的存在,相信他仁慈而通情达理。你必须相信上帝。你可以与你的罪恶同在,不管你是否愿意坦承你的罪恶,但永远不要抛弃信仰。”
当时,教皇的这番话他根本不为所动。而此时,虽然仍然纠结于自己是否信仰上帝,但他已经向上帝告解了一切,只要上帝能够听见。然而,他唯一听见的却是这句:“记住,我的儿子,我在你身上寄予了最大的希望,波吉亚家族的未来全靠你了。”
一天晚上,午夜过后,切萨雷突然看见他牢房的门悄无声地开了。他原以为是看守深夜来有什么任务,可来人却是杜阿尔特·布兰达奥,手里还拿着一捆绳索。
“杜阿尔特,老天啊,你来这里做什么?”切萨雷问道,他的心顿时一阵狂跳。
杜阿尔特答道:“我来救你,我的朋友。但是要快,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看守们都到哪儿去了?”切萨雷问。
“他们得到了一大笔贿赂——这个手艺很多年前我就会了。”杜阿尔特说,一边打开绳索。
切萨雷皱起眉,问道:“我们要这样爬下去吗?这绳子看起来太短了。”
杜阿尔特笑着说:“是的。这绳子只是拿来做道具,用来保护那些卫兵。只有这样,他们的司令官才会相信你是用绳子爬下去逃掉的。”杜阿尔特把绳子绑在墙上一个铁架子上,将绳索扔出了窗口,接着转身对切萨雷说,“我们要走的路线比这个容易多了。”
切萨雷跟着杜阿尔特走下城堡的旋转楼梯,从城堡后部的一个小门走了出去。一个卫兵也没有。杜阿尔特跑到他扔出窗外的那段绳子下面,绳子悬在空中,离地面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他把手伸进披风口袋,掏出一件东西,像是一个陶瓶。
他说:“这是鸡血。我会洒一些在绳索下方的地面上,朝南面拖出一条血痕。这样他们会以为你用绳子跳下来时受伤了,然后朝那个方向一瘸一拐地逃了。但事实上你是朝北面跑了。”
切萨雷和杜阿尔特穿过一片田野,爬上山顶,一个小男孩正牵着两匹马儿在那里等着他们。
切萨雷问道:“我们要去哪儿,杜阿尔特?没有几个地方对我们来说是安全的。”
“你说得对,切萨雷——没几个,”杜阿尔特说,“但还是有几个的。你要骑马去你的妻兄纳瓦拉国王的城堡。他在等你。在那儿你是受欢迎的,而且也很安全。”
切萨雷又问:“那你呢,杜阿尔特?你要去哪儿?留在意大利十分凶险,留在西班牙的话,过了今晚也是性命难保。你从来都不相信法国人,他们也不相信你,因为那件事情。那么你要去哪儿?”
杜阿尔特说:“我准备了一只小船,在离这儿不远的海滩上。我会乘船去英格兰。”
“去英格兰,爱德华爵士?”切萨雷说,脸上微微一笑。
杜阿尔特抬起头,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你都知道?自始至终你都知道?”
“父亲很多年前就猜到了,”切萨雷说,“可如果去英格兰,难道国王会友善待你?或许会对你下毒手呢?”
“有这个可能。但是亨利·都铎是个精明务实的人,他想找个有才干的人辅佐他,给他建议。事实上,我最近听到谣传说他正在打听我的下落,他一直不知道我在哪儿。他非常明确地表示,如果我回去辅佐他,我可以获得赦免,甚至恢复先前的职衔。我必须承认,这一点非常吸引人。当然,这也可能是一个陷阱。但现实地说,我还能有什么选择呢?”
“哦,我曾经航行过比这还要远的距离,切萨雷。经过这么多年,我已开始享受独处了。”
他们相互拥抱对方,一轮西班牙明月挂在高空,照亮了整个山顶。接着,切萨雷退后一步,说:“杜阿尔特,我会永远记着你的。上帝保佑你成功,一帆风顺!”
杜阿尔特转过身,跳上马,朝纳瓦拉的方向疾驰而去。然而他没有看见,热泪早已顺着切萨雷的脸颊滚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