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跟格瓦修斯院长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熟络、沟通越来越有效的同时,他跟修道院管风琴师之间的友谊也在蓬勃发展。随着他所居住的小小精神王国逐渐为他所熟悉,他在离开卡斯塔利亚时通过蓍草根茎占卜咨询过的爻辞,其许诺也开始慢慢兑现,接近完全应验了。当初算出来的结果是“旅”卦,他这个旅者,带了足够的盘缠来到玛丽亚菲尔,这是如今一切前因后果的基础。在“六二”对应的爻辞中,不仅承诺要在一家“旅店”里为他提供住处,而且还承诺他将会“获得一位年轻仆人的助力”。这些许诺如今已经部分实现了,对于这位旅者而言,许诺的实现显然是个好兆头,是“大吉大利”的证明,说明他真的如爻辞中所说,“带了足够的盘缠”——目前看来,所谓的“盘缠”显然是指他所拥有的才干和能力,这些“盘缠”眼下已逐渐产生了效力。尽管他此刻已远离了学校、教师和同事,远离了如音乐大师这样的庇护人,远离了特古拉尼乌斯这样的忠实随从,远离了卡斯塔利亚宛似故乡一般不断滋养、帮助着他的客观环境,可他仍旧在自己心中聚集了足够强韧的精神与力量,在它们的加持下,科讷希特正在大步迈向一种积极而有价值的生活。在眼下的这个时间点,爻辞中提到的“年轻仆人”也在应验的过程中,这位“年轻仆人”正在以一个名叫安东的修道院弟子形象逐渐接近他的生活。即使这个年轻的修道院弟子在约瑟夫·科讷希特后来的生活中并没有发挥任何值得一提的作用,可他依旧是一盏指路的明灯,是人生指南针上点明方向的指针,是一系列崭新的、更重要事件的信使,是科讷希特人生中那段极为特殊、矛盾重重的修道院早期岁月中即将发生的那件大事的宣告者。安东,这是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青年,可是无论是谁,只要一见到他,都会发现他虽然话讲得极少,但其实内心是热情似火的,而且天赋也很高。在科讷希特遇到他的那个时间点,他作为修道院弟子的历练已接近完成,几乎快要被修士们接受,纳入他们的团体当中了。自从科讷希特来到修道院之后,安东经常见到这位玻璃球游戏资深玩家,在安东看来,此人无论是出身还是游玩技巧都是如此神秘,甚至连他的居所都位于他们修道院隐蔽的侧楼内部。作为玛丽亚菲尔的贵宾,他们这些人微言轻的弟子平时是根本无法接触到他的,对于除了安东之外的其他弟子,科讷希特几乎一直都是遥不可及的陌生人,显然是修道院高层不希望大家接触到的存在。要知道,在玛丽亚菲尔,还没有正式成为修士的弟子,是绝对不允许参加玻璃球游戏课程的。唯独安东是个例外,因为他每个礼拜都需要到神学院图书馆去几次,以图书馆助理馆员的身份在那里值班;科讷希特也经常去图书馆,所以经常会在那里遇见他,他们之间偶尔会进行一些简单的交谈。久而久之,科讷希特开始关注起这个浓黑眉毛下方长了一双乌黑发亮眼睛的年轻人:他总是很有活力,目光炯炯有神,每次都以特殊的热情来为他提供图书馆馆员应该提供的各种服务。对于安东表现出来的这份热情,科讷希特其实是很熟悉的——实际上,他之前就经常遇到这种情况——这份热情出自青少年对权威人士的无条件崇敬,出自如门徒般的宗教式狂热;在卡斯塔利亚,经常会有类似于安东这样的年轻人,以如仆人般地顺从眷恋着他,因此他早就已经认识到,这一现象本质上是团体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团体内部森严等级制度的衍生物。虽然每次遇到这一现象时,他都会因为自身地位受到认可而心生喜悦,但与此同时,他也始终觉得应该尽量低调,尽量减少这类现象的发生。更何况他现在人已经不在卡斯塔利亚,而是在玛丽亚菲尔的修道院里,所以他决定要加倍小心,避免犯错:一旦对这个仍在接受精神领域教育、尚未真正成为修士的年轻人造成了什么出乎意料的影响,对其前途带来了什么不好的后果,至少在科讷希特看来,就是明显辜负了对方好客之道的劣行;除此之外,他也很清楚,在玛丽亚菲尔的这座修道院里,是有着严格的忠贞戒律的,即只允许崇拜宗教上唯一认定的神祇,绝不允许盲目推崇、眷恋人间的权威,因此,安东眼下所显露出来的这种小男孩面对大人式的盲目崇拜,如果放任不管,恐怕会酿成大错,带来更严重的危险。在这个关键问题上,他又一次想起了“卢迪大师”和杜博伊斯的叮嘱,即在任何情况下,他都必须谨慎安排自己的行为,避免任何冒犯东道主的可能性,于是,在安东的问题上,他也采取了相应的行动,为了稳妥起见,尽量避免与他过多接触。
这座图书馆是科讷希特唯一经常见到安东的地方,在这里,他还结识了另外一位先生。刚开始时,由于这位先生实在是其貌不扬,科讷希特几乎忽略了他的存在,不过后来他总算更深入、更仔细地了解了他,并且同他成了无话不谈的挚友,甚至以一种唯有在面对老音乐大师时才有的感激、崇敬之情终生敬爱着这位先生。此人正是雅科布斯[92]神父,很可能是当时本笃会内部最重要的历史学家,两人初相遇时,雅科布斯神父的年纪大约是六十岁,外表上看去,是一位身形瘦削的老者,结实的长脖子上顶着一颗雀鹰般的脑袋,从正面看去,他的这张面容显得颇为阴沉,这首先是因为他这个人总是故意将头低下来,非常不愿意让其他人看到自己的容貌,或者说得更确切些,对于展现自己容貌这件事,总是表现得极为吝啬;但是,一旦从侧面看去,他面部的轮廓就显得极为分明,额头位置呈现出大胆的弧线,鼻梁上方有一道深深凹入的切口,鹰钩鼻的前端锐利尖挺,锥形下巴虽然稍有点儿短,但胜在造型完美:这一切特征都彰显出其主人特立独行、独一无二的个性。这位沉默寡言的老先生——顺带一提,当他跟相熟的人在一起时,也是很精神的,瘦削身体里可以涌生出超出想象的活力——在图书馆里拥有一张专属书桌,桌面上总是堆满了书籍、手稿和地图,这张专属书桌没跟其他书桌摆在一起,而是单独放置在图书馆内一间较小的内室里。实话实说,这座修道院里的藏书,很多都是无价之宝,但雅科布斯神父似乎是这里唯一真正严肃认真做学问的学者。关于与雅科布斯神父的邂逅,还有一点必须说明——将约瑟夫·科讷希特的注意力引向雅科布斯神父的,恰恰是前文中提到过的见习修士安东,但他并非有意为之,发生的一切纯属偶然。刚开始时,科讷希特发现,图书馆的那间内室,即学者摆放专属书桌的小房间,几乎被大家默认为私人书房,在这整座图书馆内,只有极少数使用者在紧急情况下才会进入,而且还只能静悄悄地、蹑手蹑脚地进去,态度毕恭毕敬,避免打扰到在里面工作的神父,尽管这位神父并没有给任何人留下自己容易受到外界打扰的印象。当然,科讷希特很快就采取了跟大家一样的行动,遵守相同的戒律,对这位其貌不扬的老人敬而远之,也正因如此,勤奋工作的神父跟他保持了距离,远离了他平时的观察范围。一段时间过后,有一天,他让安东帮自己从内室里取一些指定的藏书过来。当安东从内室折返回来时,科讷希特注意到,安东特意在内室敞开的房门边站了一小会儿,回头望了望那位在自己的专属书桌前全神贯注工作的神父,眼神中充满了钦佩和憧憬之情,其中还混杂着些许体贴入微的温馨情怀、些许乐于助人的亲切态度,就跟那些心地善良的年轻人在面对年老体弱、风烛残年的老人时,偶尔会流露出来的真情类似。科讷希特看到眼前的这样一幕景象时,最开始的感觉是欣慰,因为这类真情流露的景象,本身就很能震慑人心。安东的这种无意之举,令科讷希特发现这个年轻人有一颗善良单纯的心,一旦条件允许,他是愿意付出极大热情来帮助、照顾老年人的,即使他跟他们没有任何血缘上的关系,他也会义无反顾地开始行动,的确很了不起。哪曾想到,在感觉到欣慰之后的下一刻,科讷希特脑子里却冒出了一个颇具讽刺意味的念头,他几乎为此感到无地自容,这个念头是:眼前的事实多么可悲!这所学院里唯一认真伏案研究的学者,竟然被年轻人当成了奇珍异兽、当成神话中的怪物来看待,可想而知,此地的学术氛围有多么稀薄。不过话说回来,这个转瞬即逝的念头其实也只是事实的其中一个方面;事实的另一个方面,也即对两人之间的首次邂逅真正重要的地方在于,透过安东凝望老人时脸上浮现出的近于温柔的敬仰神情,科讷希特真正看清了这位神父的外貌,看清了他内里的博学多才。自那时起,他时不时地就会悄悄观察一下这位先生,趁着没人注意就瞥上一两眼。透过一系列的观察,科讷希特先是发现雅科布斯神父的侧脸轮廓看起来具有典型的罗马人特征,随后又接连不断地在他身上发现这样那样的特点,这一切似乎都表明他在精神和品格上非比寻常,是一位真正的能人异士。眼下科讷希特已经打探清楚,知道雅科布斯神父是一位历史学家,在对本笃会历史的研究上,大家普遍认为他是一名顶级专家,在这一领域达到了开宗立派的水准。
直到有一天,神父主动走到了科讷希特身边,跟他聊了起来;聊了几句之后,科讷希特发现,神父讲话时的语气跟修道院里的大多数人不一样,他讲话时完全没有那种看似宽厚大度、刻意强调仁爱、刻意强调善意、多少有点儿爱理不理的孤高感——这种孤高感似乎是这座修道院整体风格当中的一部分,已经跟这里的人们紧密融合、密不可分了。一番寒暄结束,神父邀请约瑟夫在晚祷结束后到自己房间来做客。“您知道的,”神父用一种轻到几乎听不见、几乎会让任何人都误以为他在害羞的声音开口道——但科讷希特听得出来,他的语气其实非常准确有力,不容置喙,“尽管我既不是研究卡斯塔利亚历史的行家,也不是玻璃球游戏玩家,我长久以来钻研的领域跟您所在的团体几乎没有任何交集——尽管如此,我却能很明显地看出,我们这两个如此不同的团体,我们之间的关系正变得越来越友好,交往上也越来越密切。有鉴于此,我可不想在时代的大潮中落伍,不想将自己排除在这种友好关系之外。既然您刚好在这里,那么我当然愿意多跟您展开各方面的交流,希望每次交流都能获取一些新知。哪怕每次的收获都很少,久而久之,想必也能取得一定成果。”单从内容上看,这番话其实相当严肃,也很有礼貌,毕竟神父的年纪比科讷希特大这么多,地位如此平等的对话显然彰显出这位老人的谦逊亲和。但是,由于他是用轻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讲出这番话的,再搭配上他那张苍老且睿智的脸庞,有意无意之间,反而给他这番措辞过分礼貌的话语赋予了某种奇妙的模糊性:在表面严肃的同时,似乎又暗含了讽刺;内容虽然无比诚恳,但其中仿佛又有些许的嘲弄之心;态度上固然热情洋溢,但又令人觉得有些玩世不恭,没办法认真对待。此情此景,就像两位圣人偶然碰了面,或者两名隶属不同教会的高级主教举行正式会晤时那样,总是会讲出一些意蕴深远的寒暄话语,玩一场考验彼此礼貌与耐心的高雅游戏,反复拉扯,直到双方都感到心满意足了,才会正式进入对话环节。像这样一种糅合了自身优越感与捉弄人的意图,混合了智慧与客套的礼仪,整个过程充满了仪式感,当年在东亚学院进行自由研究时,约瑟夫·科讷希特经常在中国人那里见到,其实已经相当熟悉了,现在突然再一次从神父这里见到,令他感到耳目一新,仿佛喝下了一份提神饮料般清爽惬意;直到这时,他才开始意识到,原来自己已经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识过这种礼仪了——上次听到类似的话语,还是在玻璃球游戏大师托马斯那里,他在这方面的造诣同样堪称大师级别;科讷希特开心又感激地接受了雅科布斯神父的邀请。傍晚时分,他如约来到神父僻静的住所,大致位置是在修道院建筑的侧翼尽头,但这里有好几扇门,正当他考虑到底应该敲哪扇门才好时,其中一扇门的后面突然响起了钢琴声,令他颇感惊讶。他仔细聆听,知道这是一首普赛尔写的奏鸣曲,曲子本身朴实无华,没有任何突出技巧性的地方,但演奏本身却异常精彩,每一个音节都弹得很到位,整体听来清爽利落,令人暗自赞叹;这首奏鸣曲的主旋律,本身是很纯粹、静谧的,搭配甜美的三和弦,听起来格外亲切悦耳;驻足细听,令他不由得回忆起自己还在瓦尔德策尔的时候,曾经跟老友菲洛蒙特一道,用各种不同的乐器练习过类似的作品,音犹在耳,那可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他不再急于敲门,而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很享受地聆听着,耐心等待奏鸣曲的演奏结束;琴声如诉,在安静、昏暗的走廊里悠然回响,显得如此孤独,如此远离尘世喧嚣,如此勇敢又如此纯真,如此孩子气又如此深思熟虑,就跟任何一首优秀乐曲在仍未得到救赎的沉沦世间的演奏一样高贵,彰显出无比崇高的境界。音乐归入沉寂,他敲了敲门,雅科布斯神父的声音从门后响起:“请进!”科讷希特进去了,神父以谦逊又不失庄严的态度接待了他,在那台小型钢琴上,两根蜡烛仍在燃烧。科讷希特问雅科布斯神父,他是不是每天都会弹琴。没错,神父很明确地回答了客人提出的这个问题,他每天晚上都会弹半个小时,有时甚至要弹上整整一个小时,夜幕降临之前,他都会结束当天的工作,在睡觉前的那几个小时的时间里,他既不会阅读,也不打算写作。接下来,他们开始畅聊音乐,先聊普赛尔,然后又谈到亨德尔,他们讨论本笃会古老的音乐传统,神父告诉科讷希特,本笃会实际上是一个相当热衷于音乐的团体,科讷希特对此产生了浓厚兴趣,表示很想了解本笃会的历史。以此为契机,两人之间的谈话变得热烈起来,前后涉及上百个问题;这位老先生的历史知识储备量确实很厉害,令科讷希特叹为观止,不过与此同时,他也并不否认,自己对卡斯塔利亚的历史、卡斯塔利亚的思想源流,以及对应团体的情况,截至目前,他的了解还很有限,也没有产生多大的兴趣。可是,即使了解不多,他也毫不掩饰自己对卡斯塔利亚模式所持的批评态度,因为他认为卡斯塔利亚的所谓“团体”,就其本质而言,无非是对基督教会的一种模仿,其中没什么新东西;而且这种模仿本身多少带有亵渎性,因为卡斯塔利亚的团体是跟宗教完全无关的,没有上帝存在,没有可以作为组织核心的教堂。科讷希特对神父提出的上述批评始终保持着恭敬谦卑的态度,但他同时也非常明确地指出,关于宗教、上帝和教堂,除了本笃会和罗马天主教所持的观点之外,一些其他观点也是有其价值的,而且早就存在了。所以,对卡斯塔利亚团体所奉行模式的评判,最好还是不要太过武断,因为无论是否认卡斯塔利亚人意志与努力的纯粹性,还是否认其对人类灵**带来的深刻影响,都不见得拥有足够的理由,不见得能够得出确切的结论。
“没错,”雅科布斯回应道,“关于我所提出的这一主张,您最先联想到的想必是那些新教徒。他们虽然没能真正做到维护自己所信奉的宗教,也没有在教堂方面投入多少精力,但他们有时表现得非常勇敢,并且陆续出现了一些堪称模范的伟大人物。在我的人生旅途中,一度花费了好些年时间,专门针对基督新教的历史进行了研究,原本相互敌对的基督教教派、教会之间的各种和解尝试,曾经是我最喜欢的研究领域之一;尤其是1700年前后的那段时期,在相对较短的时间里,我们能够找到一大批殚精竭虑、想方设法地要让那些对立教会重新团结起来的杰出人物,比方说,那位既是哲学家又是数学家的莱布尼茨,还有以异想天开的方式进行宗教改革的青岑多夫伯爵。整体而言,在那个风起云涌的十八世纪,留存下来的思想固然常常显露出过分的乐观主义,以今人的角度来审视,各方面都表现得不够严谨,甚至可以说是相当业余,但在思想史层面上始终还是百花齐放、妙趣横生的,也正因如此,那段时期著名新教徒的言行主张,对我有着很大的吸引力。研究过程中,我对史书上关于他们这群人的记载投入了相当大的精力。还记得当年,我曾经在这群新教徒中发现了一位杰出的语言学家、教师兼教育家,他在基督新教的历史上无疑占据着伟大地位——顺带一提,此人是施瓦本地区的一位虔信主义者——他的道德影响可以清楚地追溯至两百年前,这当然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不过,这些内容已经有些偏题了,再聊下去难免会进入其他领域,所以,现在还是让我们回到对真正团体定义的讨论,回到其正统性和历史使命的问题上来吧……”
“哎呀,请先别回到之前的主题,”约瑟夫·科讷希特情不自禁地大声说道,“请您在本来打算细讲的这位教师身上再停一小会儿,此人究竟是谁,我几乎已经猜出来了。”
“那么您就猜一猜吧。”
“刚开始时,我觉得他有可能是哈勒的佛兰克[93],可是他必须是施瓦本人,所以,除了约翰·阿尔布莱希特·本格尔之外,我再想不出其他任何的可能。”
一阵笑声响起,听完科讷希特的推测之后,这位老学者的脸上显露出喜悦的光芒。“您真让我吃惊,我亲爱的朋友,”此时此刻,他快活极了,像个老顽童似的叫喊道,“我心里想的的确是本格尔。您是怎么知道他的?或者换一种表述方式,在您那个神奇的‘教学省’内部,知道这些距今已十分遥远、已被大多数人遗忘的事情和名字,难道是理所当然的吗?我可以向您保证:您只管去询问我们修道院里所有的神父、教师和学生,甚至上几代人,没有一个人会知道本格尔这个名字。”
“即使在卡斯塔利亚,也很少有人知道本格尔,或许除了我,还有我的两位朋友之外,再没有其他人知道了。曾经有一段时间,出于私人目的,我系统研究过十八世纪教会史,以及那个时期虔信主义领域的诸多流派和思想。研究过程中,几位施瓦本地区神学家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赢得了我的钦佩和崇敬,尤其是这位本格尔,我十分崇拜他。在当时的我看来,本格尔无疑是教师之中的楷模人物,是青年领袖的理想人选。我为这位先生着迷,甚至专门请人给一册古书中的本格尔画像拍了照,并且将那张照片在自己的书桌上放了颇长一段时间。”
神父仍然在笑,根本停不下来。“看起来,我们今天的这次相聚非比寻常,出现了颇为罕见的一种现象。”他说,“真是太奇怪了,您跟我在对当时那段历史进行研究的过程中,竟然都遇到了这位如今几乎已经被彻底遗忘了的人物。不得不说,或许这种殊途同归的现象还不算奇怪,更奇怪的地方在于,这位施瓦本地区的新教徒,居然同时影响到了一位本笃会神父和一名卡斯塔利亚玻璃球游戏玩家。对了,既然提到玻璃球游戏,那我也要顺带讲一下自己心中刚刚生出的一个疑问——在我的想象中,你们擅长的玻璃球游戏是一项需要投入极为丰富想象力的技艺。既然如此,像本格尔这种极端清醒、极为理智的人物,竟然能够如此吸引您,我对此感到颇为惊讶,其中存在的矛盾之处,似乎很难理解。”
听到这个问题之后,科讷希特也开心地笑了起来。“这么说吧,”他说,“假如您还记得本格尔曾经花费多年时间,对使徒约翰的《启示录》进行过深入研究——假如您还记得本格尔对《启示录》中的预言内容专门构筑起来的那套异想天开的阐释体系,那您就必须承认,我们这位朋友对清醒、理智的另一极可是一点儿也不陌生。”
“那倒是真的,”神父愉快地认同了科讷希特的说法,认为他说得很有道理,“既然如此,本格尔身上表现出来的这种矛盾,又应该如何解释呢?”
“如果您允许我开个玩笑,用不那么严肃的方式来解释这种矛盾,那么我就要说:本格尔所缺乏的,以及他在不知不觉中迫切寻求并渴望着的,正是玻璃球游戏。事实上,我认为本格尔正是我们游戏的幕后先驱,是催生出游戏的先祖之一。”
突然听到这样一种离经叛道的说法,原本已经敞开心扉的雅科布斯又恢复了拘谨,态度极为严肃地问道:“不得不说,在我看来,将这位本格尔并入你们卡斯塔利亚的历史谱系中,恐怕有点儿冒失了。您打算怎样解释,才能说服我接受这一观点呢?”
“正如我所说的,这的确是个玩笑,但它同时也是一个值得为之辩护的玩笑。在本格尔还很年轻的时候,在卷帙浩繁的《圣经》研究工作占据他的大部分时间之前,有一次,他曾经向朋友们谈起自己的人生理想,说自己希望编写出一部百科全书式的伟大著作,将他那个时代的所有知识,以对称与综览的方式进行归纳,分门别类,并加以总结。玻璃球游戏长期以来所做的事情无非也是如此。”
“这其实是整个十八世纪都很流行的百科全书式思想游戏,年轻的本格尔提出这样的主张,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神父明显不认可科讷希特的解释。
“事实如此,”约瑟夫说,“但本格尔是不一样的,他努力追求的并不仅仅是纷繁复杂的知识与研究领域的统合,在做这件事的同时,他也在想方设法地寻找某种超越知识本身的相互联系、某种有机的秩序;就我所知,他已经走上了寻找共同公分母的道路。而这正是玻璃球游戏的基本理念之一。既然已经讲到了这一层,那我现在还想更进一步,讲出我在此事上的断言,一个非常武断的主张:假如本格尔当年拥有与我们游戏类似的思想体系作为工具,他恐怕就不会误入歧途,不会鬼使神差地对启示录中预言数字的换算着迷,不会走上宣扬敌基督和千年王国[94]的邪道。很可惜,本格尔自始至终都没能找到完全符合自身渴望的奋斗方向,没能为凝聚在自己身上的各种才能找到一个共同的目标,只好退而求其次,将自身的数学天赋与语言学方面的敏锐性有机结合起来,创造出了他那个朴素的观念,即混合了数学之精确严密与语言学之奇幻壮美的所谓‘时代秩序’,为此花费了他那么多年的美好时光。”
“至少有一件事是值得庆幸的——您并不是一位历史学家。”雅科布斯说道,“实话实说,您的说法实在是太过依赖于幻想,缺乏真凭实据。但我也完全明白您想要表达的意思;我恐怕过分沉浸于自己的专业领域,不知不觉间,思考也变得迂腐了起来,这种故步自封是值得警惕的。”
这是一次富有成效的对话,双方都获益匪浅,增进了彼此的了解,同时也建立起了一份友谊。对于这位老学者而言,发生的一切似乎不仅仅是一种巧合,就算一定要将之视为巧合,那至少也是一种非常特殊的巧合,因为他们两人——他在自己所属的本笃会修道院内,男孩则是在卡斯塔利亚——通过各自迥然不同的研究渠道,发现了同一位在符腾堡某座修道院里担任教职的可怜教师,发现了这位既温柔又坚强、既热情又冷静的杰出人物;冥冥之中,一定存在着某种东西,将他们两人默默联系到了一起,同一块不显眼的磁铁,对他们造成了如此强烈的影响。自那个以普赛尔奏鸣曲作为开端的夜晚开始,那种东西就已经证实了自身的存在,两人之间的稳固联系也成功建立了起来。与这样一位接受过精英教育但仍然具有非凡想象力的年轻人进行思想上的交流,令雅科布斯感到格外享受,其中乐趣对他而言并不常见;相比之下,对科讷希特而言,与这位学识渊博的历史学家成为朋友,从现在开始正式接受他所提供的教导,似乎成了他人生中这条“觉醒”之路的一个崭新阶段。简而言之:科讷希特在雅科布斯神父的帮助下,开始系统化地钻研历史学,他学到了历史研究的方法论,以及编撰史书时需要遵循的规则,其中存在的种种矛盾之处。在接下来的几年时间里,他逐渐学会了如何将当下、将自己所过的日常生活看成一种历史现实来加以审视。
他们之间的谈话常常发展成真正的辩论,有火药味十足的抨击,也有理据充足的辩护和辩解;当然,这些辩论总是由雅科布斯神父来起头的,相较于科讷希特,神父总是表现得更具侵略性。实际上,神父越是了解自己这位年轻朋友的思想,就越为对方感到惋惜,在他看来,这个被不少人寄予厚望的年轻人,完全没有受到宗教教育的约束,结果只能在知识分子那种冠冕堂皇的美学精神假象中成长。这就导致无论他在科讷希特的思维方式中发现了什么问题,都直接将之归咎于卡斯塔利亚的“现代性”精神,归咎于卡斯塔利亚人的不切实际,归咎于团体热衷于进行玻璃球游戏式抽象化的倾向。相应地,每当科讷希特以神父认为未曾受到卡斯塔利亚精神污染的观点表达自己的独立主张时,每当他以跟神父自己的思维方式相类似的手法与他展开辩论时,神父都会感到又惊又喜,因为这让他觉得自己这位年轻朋友的善良天性竟如此强大,足以抵抗卡斯塔利亚那种不良教育的影响。至于约瑟夫,他总是十分平静地接受神父对卡斯塔利亚的批评,唯有当这位老先生似乎在辩论的**中走得太远时,他才会冷静地抵御他的攻击,有理有据地加以反驳。不过话说回来,在神父想方设法贬低卡斯塔利亚的种种言论当中,其实也不乏连约瑟夫本人都不得不认可的正确内容。在玛丽亚菲尔旅居的这段日子,已经令他在长久以来所持的观点之中,至少在有一点上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变,而且还是相对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卡斯塔利亚精神与世界历史之间的关系问题,神父对此的评判是:卡斯塔利亚本身“完全缺乏历史意识”。关于这个问题,神父可能会这样加以论述:“你们卡斯塔利亚的这帮数学家——你们这帮玻璃球游戏玩家,花费了好多年时间,绞尽脑汁地为自己提炼出了一部只包含思想史和艺术史的世界历史,将其余部分都忽略掉了,也正因如此,你们的历史是没有血肉和现实的;比方说,你们非常清楚地知道二世纪或者三世纪时拉丁语句法的衰落现象,却对亚历山大、恺撒或者耶稣基督一无所知。你们对待世界历史的态度,就跟数学家对待数学的态度一样,眼里只有各种各样的运算法则和公式,却没有现实,没有善与恶,没有时间概念,没有昨天,没有明天,只有一个永恒永续、平坦单调、高度数学化的当下。”
“可是,假如不将秩序引入历史之中,怎么可能好好研究历史?怎么可能推动历史稳步向前?”科讷希特问道。
“当然,的确应该将秩序引入历史之中,这是毫无疑问的。”雅科布斯有些生气地吼道,“跟其他东西不同,文明世界里的每一门学科,就其本质而言,都是一种秩序、一种简化、一种对个体心智难以消化东西的集中消化。我们相信自己已经认识到了历史上重复发生的某些规律,于是,我们自然会在对历史真相进行研究时,尽量考虑这些规律是否能够合理套用。比方说,这一切就跟一位解剖学家在解剖一具尸体时的体验类似,因为医学上对人体结构的研究已经基本完成,对这方面了解得十分透彻,所以,他在整个解剖过程中都不会遇到令自己感觉极度惊讶的新发现——切开表皮之后,他会依次进入器官、肌肉、韧带和骨骼的世界,看到的一切都在证实他从人体解剖学领域学到的知识真实有效。可是,假如这位解剖学家只懂得依照解剖学领域抽象出来的知识进行解剖,完全忽视自己眼前具体解剖对象身上独特的、个体化的真实,那他就是一个卡斯塔利亚人、一位玻璃球游戏玩家。实际上,像他这种做法,等于是在最不适合的对象身上运用数学法则。依照我个人的看法,对于长期观察、审视历史的学者们而言,在运用我们独特的思考模式,以及组织、归纳、总结历史的方法论时,的确应该抱持孩童般强烈的自信心,勇于运用前人总结出来的客观规律,值得一提的是,这种自信心往往也是最崇高、最感人的,它象征了对科学进步的认可;可是与此同时,我们也应该并且永远应当对具体、独立事件中可能潜藏着的一系列不可理解的真相、现实与特异性保持尊重。我亲爱的朋友,研究历史并不有趣,也不是不必负责的游戏。研究历史的前提,是知道自己正在为一些不可能改变的事情而努力,尽管过去的事情不可能改变,但对它们进行研究却是必要的,而且也是非常重要的。研究历史就是要将自己勇敢地抛入混沌之中,但同时又要对秩序和意义保持长久的信心。研究历史是一项非常严肃的任务,年轻人,或许还是一项充满了悲剧性的任务。”
在那些年里,科讷希特通过写信的方式,将神父的不少言论转述给了自己的朋友们,跟他们一同分享其中蕴藏的深意。在留存下来的所有言论当中,除了上面这一段之外,还有另外一段话也很有特色,因此也有在此引用的必要。
“对于年轻人而言,存在于过去的那些伟大人物,就好比世界历史这块蛋糕里的葡萄干,很显然,他们也属于世界历史的实质,是历史的主要构成部分。不过话说回来,想要区分真正的伟人和虚假的伟人,根本不像大多数人想象的那么简单、那么容易。单就虚假伟人的情况而言,这些并非真正伟人的人物之所以能够脱颖而出,乃是因为他们能够依稀看清历史进程中的关键时刻,他们对这些关键时刻的推测与把握,给普罗大众造成了一种他们本身很伟大的错觉;吹捧虚假伟人的人群当中,不乏历史学家和传记作者,更别提新闻记者了,他们在自己所写的文章、所完成的著作中,对于上述推测与把握历史进程中关键时刻的能力,存在着一种描述上的共性,他们总是会将这项能力概括为‘突如其来的巨大成功’,并将其强行解释为伟大人物必定具备的典型特征,以此来对其身份加以认证。一夜之间变成了独裁者的下士,暂时控制了世界主宰者心情好坏、似乎能够对其决策产生重大影响的交际花,都是这类历史学家有所偏爱的历史人物。至于那些拥有远大理想的年轻人,他们偏爱的历史人物则刚好相反——年轻人往往最喜欢那些凄惨的失败者,那些牺牲自己生命来成就大义的烈士,那些不懂得把握历史进程中关键时刻,要么来得太早、要么来得太晚的人。就我个人而言——必须首先声明,我当然首先是我们本笃会的历史学家,受到本笃会内部观念的影响——世界历史当中最具有吸引力、最令人惊奇、最值得研究的不是历史人物,不是社会动**与军事政变,不是一时的成功或者失败,我关注的是那些相比之下更长久的存在,因此,我将自己的研究偏好、将自己永不满足的好奇心放在了类似我们所在的这个宗教教会对外表现出的一种神奇现象上:长寿。在这个世界上,有不少非常长寿的组织,它们基本上试图通过精神与灵魂层面聚集、教育并改造人类。它们试图通过教育,而非通过优生学;试图通过精神修为,而非通过血统论——总而言之,通过它们认定的方式来完成人类的进化,让原本俗不可耐的凡人蜕变为高贵的新兴人类,成为既能够侍奉其他人,也能够统治其他人的精神贵族。在古希腊人的历史中,吸引我的并非当时如群星般闪耀的英雄人物,并非阿哥拉[95]的喧嚣嘈杂,而是诸如毕达哥拉斯学派[96]或者柏拉图学园[97]所进行的各种思想上的伟大尝试;古代中国的历史中,再没有其他现象能够比儒家体系的长寿更值得深入研究的了;至于我们西方人的历史中,首先要思考的就是基督教的历史,以及专门为基督教服务、并且被纳入其体系之中的各种教会组织。在我看来,这些长寿的教会组织才是西方历史中真正重要的构成部分,其研究价值可谓举足轻重。试想想看,历史上经常会出现这样的人物——比如一位幸运的冒险家,他成功地征服或者建立起了一个国家,使之维持了二十年、五十年,甚至一百年之久;又比如,一位品格很高尚、对于国家统治抱持理想主义态度的国王或者皇帝,他尝试在全国推行某种相比于过去而言更加诚实可靠的政治纲领,或者试图实现文化改革方面的梦想;即使不去考虑单独的某个历史人物,历史上屡见不鲜的另外一种情况同样值得我们关注:某个民族的全体人民,或者某个因为各种可能的原因聚集起来的群体,在面对生死存亡的重大压力时,竟然能够齐心合力地实现超乎想象的目标,或者容忍闻所未闻的困难局面,最终得以幸存下来。对我而言,所有这些都远不如关于我们本笃会的这样一项事实更能激发我的兴趣:我们的组织相当长寿。在人类漫长的历史中,人们曾经一次又一次地尝试创造跟我们的团体类似的组织结构,其中的一些尝试显然十分成功,能够延续一千年甚至两千年之久。关于神圣的基督教本身,我不打算多余地讨论些什么;因为对于我们这些信徒而言,我们所信奉的宗教始终是高高在上的存在,它已经超越了我们能够加以讨论的尺度范畴。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可以深入讨论一下各式各样的教会组织,像是本笃会、多明我会及后来的耶稣会等,它们延续的时间都是以多少多少个世纪来计算的,照目前态势来看,它们未来恐怕也将继续延续下去,无论再过多少个世纪,只要不发生什么重大意外,就能一直存在。尽管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它们几乎全都经历了发展兴盛、衰退萎靡、变化适应和付诸暴力的阶段,但始终还是有能力将各自独特的音容与笑貌、礼仪与姿态、思想与精神保留下来,传承下去——照我看来,这才是历史的进程中最值得关注、最惹人敬佩的现象。”
纵使神父对卡斯塔利亚怀有偏见,经常讲出一些明显失之偏颇的言论,科讷希特始终还是很敬佩他。在当时的那个时间点,科讷希特其实并不知道雅科布斯神父的真实身份,对于两人之间的友谊,他的看法相当单纯,仅仅将神父视作一名思想深刻、学识渊博的老学者,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然而,当时的科讷希特还不知道——玛丽亚菲尔的雅科布斯神父,这位终日研究历史的老学者,其实是一位有意识地将自己置身于世界历史之中的大人物,同时也是塑造、改变世界历史进程的核心人物之一。他虽然隶属于本笃会,但同时也是罗马教廷在对应教区内的主要负责人,可以说也是一位手握实权的政治家,在世界政治史与当代政治领域,他是闻名遐迩的专家,各界人士经常会来找他咨询政治相关的讯息,请他给出治理国家的建议,甚至专门邀请他来调解重大纠纷。在大约两年的时间里,直到第一次休假,暂时离开修道院为止,科讷希特都只将雅科布斯神父当成一位深居简出、专心研究历史的老学者,以这样一种身份认知来跟他进行接触。在如此之长的一段时间里,恰恰因为一直身在修道院内部,他始终只能了解到神父日常生活、学术活动、对外声誉及影响的一个侧面,无法获得全面而透彻的了解。很显然,这位博学多闻的老先生知道应该如何保持沉默,知道应该怎样去隐藏那些不适合对外透露的讯息,哪怕是在跟科讷希特建立的这段友谊之中——哪怕是在面对自己几乎无话不谈的朋友时,他也不会多说些什么。雅科布斯神父在修道院的同僚们同样能够很好地做到这点,他们守口如瓶的能力并不比神父差,在这一点上,约瑟夫反而有些看轻他们,这就导致他根本没办法意识到他们其实都对他有所隐瞒。
总而言之,在度过了这段大约两年的时光之后,科讷希特已经完全融入了修道院的生活,成了这里的一分子——这当然并不是说他已经跟这里的本笃会修士或者弟子一样了,只是达到了任何一位客人、任何一名外来者所能达到的最高水准,仅此而已。长久以来,他都在协助前文中提到过的那位管风琴师,协助他管理、运作修道院内一个历史极为悠久的小型唱诗班。管风琴师目前正兼任这个唱诗班的领班,唱诗班本身有着古老、可敬、伟大的优良传统,但长期不受修士们的重视,发展日益凋败,经过他们两人的努力,这一传统总算能够勉为其难地延续下去。他在修道院收藏的丰富音乐档案中陆续发现了一些很有价值的研究材料,找到了不少尘封已久的古老音乐作品,他耐心甄别并誊抄了其中一部分自己认为最值得留存下来的内容,将它们陆续寄回到瓦尔德策尔——主要还是寄回到蒙特波特。他还组建了一个小型的玻璃球游戏初级课程班,年轻的安东现在就属于这个课程班,而且还是班上最勤奋的学生。科讷希特虽然没有教格瓦修斯院长汉语,却将如何用蓍草根茎占卜的操作方法,以及经过自己耐心琢磨之后系统改进过的冥想方法传授给了院长;相应地,院长也早就熟悉了这位贵客的脾气和禁忌——在他刚到修道院来时,院长偶尔还有引诱他喝酒的意图,现在也早就放弃了。院长以每半年一次的频率给玻璃球游戏大师写报告,向大师汇报修道院内的各种情况,作为对大师寄来的官方询问公函的正式答复。公函中每次都会例行询问修道院方面对约瑟夫·科讷希特在玛丽亚菲尔的表现是否满意,是否有什么不合适之处需要向卡斯塔利亚反馈,但院长寄回的报告里每次都对他进行毫无保留的赞扬,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在歌功颂德、大唱凯歌了。反观卡斯塔利亚方面,其实也没有将这些外交意义上的客套赞美太当一回事——在卡斯塔利亚高层看来,院长写的定期报告并没有多少参考价值,科讷希特提供的玻璃球游戏课程安排,以及参加这些课程的学生们所取得的成绩,才值得他们更仔细地进行调查,因为唯有通过这些,才可能摸清玛丽亚菲尔当地玻璃球游戏的真实发展水平;结果多少有些令人感到失望,因为从这些资料中,他们发现玛丽亚菲尔的玩家水准并不高,甚至比他们原本估计的要低得多,但是,他们对科讷希特这位游戏教师的表现感到颇为满意,因为他为了适应这种相对较低的玩家水准,同时也为了适应修道院内长期以来的习俗和思考方式,经过一番巧思,很有先见之明地使用了因材施教的教学手段,取得了不错的成果。当然,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对于卡斯塔利亚高层而言,科讷希特此行最了不起的成果,是他竟然能够跟那位闻名遐迩的大人物、那位传说中的雅科布斯神父进行经常性的接触,竟然能够跟神父建立相互信赖的稳固关系,而且,没错——甚至能够成为神父的朋友。卡斯塔利亚高层对于科讷希特取得的这项突破性成果感到心满意足,同时也由衷感到惊讶,想不明白他究竟是如何办到的。当然,为避免节外生枝,这些都没有让他们那位外派执行任务的专员知道。
科讷希特与雅科布斯神父的接触结出了各式各样的丰硕果实,关于这些果实的具体情况,我们或许可以在此展开来说一说,可惜这样难免会打乱这本书中生平故事讲述的节奏感;可是话说回来,如果我们选择什么都不说,直接跳过,对于两人关系的表述又显得不够立体,不够生动。因此,这里至少还是有选择性地讲一下科讷希特最喜爱的一颗果实,如此一来,大家也不至于错过太多。这颗果实跟其他果实不太一样,它成熟得很慢,非常慢,就仿佛原本生长在高山上的树木种子,被好事者专门挑择出来,栽种到了郁郁葱葱的低地一般,尽管已经生根发芽,却总是在犹豫、在等待,对外界充满了怀疑,只愿意以最慢的速度小心翼翼地成长:长出这颗果实的种子也是这样的,在科讷希特与神父的接触过程中,种子被赋予了肥沃的土壤和有利的气候条件,但它置若罔闻,反而将自己祖先们成长过程中的沉默和怀疑作为自身的遗传特征来恪守;要知道,成长速度极为缓慢,正是这类种子的重要遗传特征之一。情况就是这样:这位一向都活得很聪明的老人,早已习惯了怀疑,习惯于去控制生活中每一种可能会对自己造成影响的变量,一旦觉得什么东西可能会对自己造成伤害,马上就止步不前;因此,当他面对科讷希特这位年轻的朋友时,当他面对这个来自玛丽亚菲尔对立世界的学术同僚时,心中总是感到犹豫不决,不能坦然接受他的主张,只能一点儿一点儿地试探,逐渐允许他所宣扬的卡斯塔利亚思想在自己心中扎根。虽然过程多有波折辗转,进展如此缓慢,但时间始终有着足够的力量,种子到底还是发芽了。对于科讷希特而言,他在玛丽亚菲尔修道院旅居的这段岁月里,陆续经历了各种各样的美好事情,在所有这些事情当中,最无可替代、最值得铭记的,正是这位人生经验极为丰富的老先生在短暂时间内给予的无条件信任,以及勇敢敞开心扉的态度——刚开始时,此事看似毫无成功的希望,因为它向前推进的速度极为缓慢,而且对方心中充满了犹疑不决。可是,正如我们在关于种子的譬喻中提到过的,给予信任的决心、敞开心扉的决心其实都在萌芽,速度很慢,但的确在慢慢长大。久而久之,神父不仅慢慢开始理解这个年纪比自己小得多的崇拜者,开始理解他脑海中属于个人思考的内容,甚至还以更缓慢的速度做出了让步,对他作为卡斯塔利亚人的那部分思想也表示了宽容,予以接纳。这个年轻人以一个学生、一名听众、一位虚心向学之人的模样出现在神父面前,他非常有耐心,一步一步地引导神父——要知道,神父在刚认识科讷希特时,每当他提到“卡斯塔利亚”或者“玻璃球玩家”这几个词的时候,语气中永远都带着讽刺意味,情绪一旦激动,甚至直接将这几个词作为辱骂别人用的脏话来念叨呢——首先,从承认卡斯塔利亚思想的客观存在开始,逐步尝试着去容忍它、理解它,最后终于以平等、尊重的态度接纳了卡斯塔利亚人的思维方式,同时也接受了这个团体,接受了卡斯塔利亚这个“教学省”在灵**领域高屋建瓴式的努力。神父现在不再批评卡斯塔利亚团体过于年轻、没有任何历史可言了,因为这个新兴团体成立至今的确还没到两个世纪,比本笃会晚了整整一千五百年。与此同时,他也不再将玻璃球游戏视为一种纯粹美学意义上的华而不实的玩意儿,不再拒绝在这两个创立时间相差极为悬殊的团体之间建立起友好关系,甚至不排除在未来的某天正式组建政治同盟的可能性。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约瑟夫都不知道,自己赢得了雅科布斯神父部分信任这件事,竟然被卡斯塔利亚高层视作他在玛丽亚菲尔执行任务的过程中所取得的最高成就,因为高层一直对约瑟夫保密,约瑟夫自然也就无知无觉,仅仅将与神父之间建立的友谊作为他人生经历中的一项小小幸事,作为私人生活圈子里不足为外人道的快乐。不过话说回来,也正因为对卡斯塔利亚高层的安排缺乏了解,他一次又一次地苦思冥想,思考自己被派到玛丽亚菲尔修道院来的真正任务究竟是什么,自己是不是已经在这里做了些什么。刚到这个地方来的时候,他对自己所肩负的任务还有一个大致清晰的印象——为了完成这项任务而远离“玩家聚居区”,起初似乎是一次晋升、一份荣耀,令自己以前的同僚们艳羡不已。可是,随着在这里居住的时间越来越久,他觉得任务已经离刚开始时的印象越来越远了:既没有晋升的感觉,也不享有任何荣耀,根本不像那种荣休之后被调往国外担任闲职、安心休养的美差,反而像被官方强行推到了一处死胡同里。有一个目的似乎很正当,说是为了学习,为了认真完成冥想,可是,他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学到东西,在任何地方都可以进行冥想,为什么偏要选在这里呢?更何况从卡斯塔利亚所站的高度来看,这座修道院实在不算是什么能够滋养学识的美好花园,除了雅科布斯神父之外,也找不到其他可供学习的榜样。最糟糕的是,随着旅居时间越来越长,他已经逐渐对自己的玻璃球游戏水平失去了客观判断,不太清楚自己的技艺是否已经开始生疏、是否已经退步,因为现在他身边全部都是水准很低的业余玩家,他被隔离在这样的环境中,根本没有旗鼓相当的对象可供参考。幸运的是,他自身所具备的一些特质,他本身缺乏雄心壮志、缺乏争强好胜野心的这一天性,以及早在那个时期就已发展得很完善的“洒脱爱神”,为他在这种充满不确定性的艰难困境中提供了帮助,让他能够义无反顾地去拥抱命运,最终成功渡过了难关。暂且将与任务相关的事情搁置一旁,他发现,在这个秉承古老传统的修道院世界里,他作为远道而来的客人、作为担任一门并不怎么重要课程的教师,每日所过的生活显然要比之前身处瓦尔德策尔野心家圈子里的生活要愉快得多。假如命运之神真的要将他永远留在这个形如流放地般的小地方,再也不让他回卡斯塔利亚,那他就要果断行动起来,尝试改变自己在这里的一些生活细节,如此一来,以后也能够过得稍微舒心一些。比方说,他或许可以想想办法,请高层将自己的一位好友也派遣到这里来,跟他做伴,当他的玻璃球游戏搭档——当然,一切都得以对方愿意为前提;要么干脆来一个相对妥协的安排,就算不能回卡斯塔利亚长住,至少也要安排他每年到卡斯塔利亚度个假,时间尽可能长一点儿。实话实说,其实只需要这样,他就满足了,也不会再提出什么别的要求了。
这部传记的读者们或许仍在耐心等待我们对科讷希特修道院经历的另一方面,也即宗教生活方面展开生动细致的描述。但是,对于这方面内容,我们只敢根据现有资料给出措辞谨慎的暗示:在玛丽亚菲尔旅居的这段时间里,科讷希特的确与宗教有了更加亲密的接触。说得更确切些,这里的“宗教”指的自然是这座本笃会修道院内每天都在实践的基督教。这不仅仅是我们的推测,他后来有正式记载的不少言论与表态,也可以清楚地说明这点;尽管如此,科讷希特是否在玛丽亚菲尔的修道院内皈依了基督教,以及他成了何种程度的基督徒等问题,我们始终无法找到明确的答案,就算我们愿意去找,这些领域也是无法深究的。除了在卡斯塔利亚培养出来的对宗教的普遍尊重之外,他身上还存在着某种独属于他个人的、潜在的崇敬心理,具体到宗教问题上,我们完全可以称之为“虔诚”。实际上,他已经在精英学校里接受了相当好的宗教指导,其内容包括基督教教义,以及这些教义所对应的各种经典范式等,尤其在教会音乐的研究方面,他的造诣是非常高的,甚至超过一些资历很深的修士;最重要的是,他对普通弥撒圣事与庄严弥撒[98]的烦琐礼仪都非常熟悉,这就给他皈依基督教创造了极为良好的先决条件。在本笃会修士们的帮助下,科讷希特发现了一门货真价实的、后来被他描述为“仍然健在”的宗教,这一发现令他感到颇为惊讶,甚至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份敬畏之情,因为在此之前,他只学到过相关的理论知识,只在历史书中了解过基督教的存在。在玛丽亚菲尔,他参加了许多次基督教仪式,阅读了不少雅科布斯神父创作的神学相关著作——这些著作中有许多内容是他在卡斯塔利亚无法获知的——与此同时,他们两人之间的谈话也对他造成了一定影响。假以时日,他终于看清了眼前这个“基督教”的完整面貌:在前后不知道多少个世纪的时间里,基督教多次变得不合时宜,人们一度认为其理念早已过时,核心早已陈旧不堪,体系早已僵化臃肿,早就该被淘汰掉了。可是,恰恰也是这个基督教,在它每一次面临危机之时,都能向前回溯至自身的源头,从那里获取力量,并且涅槃重生。等历史的篇章翻到下一页之后,昨天一度独领**、一度高歌胜利的纷纷偃旗息鼓,基督教反而成了今天最后留下来的那个,反而可以继续前行——每一次皆是如此。在跟神父交流的过程中,科讷希特的脑海中总是会浮现出一个对于卡斯塔利亚人而言相当离经叛道的想法,即卡斯塔利亚文化恐怕只是源远流长的西方基督教文化的其中一个世俗化分支,是创立时间还很短暂的晚期形式之一;有朝一日,卡斯塔利亚文化仍然会被基督教的主干给吸收回去,成为滋养主干的营养成分。对于上述想法,他从来不曾认真抵制过,可即便如此,曾经有一次,他还是很明确地告诉神父,自己所持的立场始终还是在卡斯塔利亚的团体这边,自己的侍奉对象也从来没有改变过。目前看来,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倒向本笃会的,因为他必须为卡斯塔利亚工作,必须维护卡斯塔利亚的利益,对于自己早已加入的这个团体是否有资格获得永恒地位,他一点儿也不关心,甚至连它是否能长久维系也不在乎;至于皈依基督教,在他眼里不过是种不怎么体面的逃避行为罢了。不妨以那位受到他们两人共同敬仰的约翰·阿尔布莱希特·本格尔来举例——在本格尔所在的那个年代,他本人的侍奉对象岂不也是一个规模极小、寿命短暂的教会吗?本格尔为这样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教会效力,却也丝毫没有耽误他服膺于永恒的伟大使命。所谓的虔诚,说到底也无非是指一个人能够长期做到忠贞不渝,无条件地奉献,甚至不惜为了自身信仰而献出宝贵的生命。但虔诚本身对于每个人而言,却是完全平等的,无论信仰处在哪个层次,无论对宗教的理解是高还是低,无论忏悔累积了多少次数,都有可能成为一名真正虔诚的信徒。一个人的虔诚之心是否真正真诚,是否具有足够的价值,只看他的服侍是否到位,他对自己的信仰是否足够忠贞,这是唯一有效的检验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