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许多方面来审视,他目前所面临的情况,都跟当年音乐大师拜访拉丁语学校之后的那段时期有着相似之处。对于团体新人而言,能够马上前往玛丽亚菲尔履职,这项任命不只意味着一份极为特殊的荣誉,而且也等于是在团体这套等级制度的阶梯上往前迈出了强健有力的第一步。在此事真正成为现实之前,约瑟夫几乎都不会想到,这样的事情竟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不过今时不同往日,相较于拉丁语学校那段时期,如今他察言观色的本领要厉害得多,很快就从自己身边同僚们的言行举止当中,清楚明白地读出了前往玛丽亚菲尔履职这项任务背后暗藏着的重大意义。一段时间以来,他早已成为玻璃球游戏玩家中的精英,而且也已进入玩家们的最内层圈子里,这在瓦尔德策尔已经是众所公认的事实。不过话说回来,至少在同僚们看来,科讷希特的身份还是没有发生任何本质上的改变,他们还是可以平起平坐的。可是现在呢,由于这项不同寻常任务的出现,科讷希特被推到了台前——此事非常明确地表明,他颇受上级青睐,团体高层打算重用他。调任玛丽亚菲尔的任命公开后,瓦尔德策尔的同僚们,这些过去跟科讷希特一起努力奋斗过的人,虽然没有完全从彼此人际交往的圈子里退出来,变成老死不相往来的状态,或者甚至变得不再友善——因为玻璃球游戏玩家圈子在气质上是高度贵族化的,假如因为同僚高升而撕破脸,那也太有失风度了——但还是能明显看出态度上的疏远,大家不约而同地与他保持了一定的距离。昨日的同僚摇身一变,很可能成为自己日后的上级,在面对这一洞若观火般的现实时,这个圈子里人的行为举止自然而然地就发生了最为微妙的变化,恰如其分地表达出了相互关系中的这种等级差异和身份区别。

在这些人当中,唯一的例外正是弗里茨·特古拉尼乌斯。我们或许可以称他为约瑟夫·科讷希特漫长人生旅途中第二亲近的朋友,仅次于菲洛蒙特。特古拉尼乌斯所拥有的天赋可谓出类拔萃,这是毫无疑问的,然而,由于他缺乏强健的体魄,缺少保持心气平和的能力,而且在自信心方面存在严重不足,凡此种种,每一样都牵制了他在事业上的发展,拖慢了他前进的步伐。特古拉尼乌斯跟科讷希特年龄相仿,也是在三十四岁左右正式加入团体。两人的初次相遇是在大约十年前,瓦尔德策尔精英学校的第三阶段玻璃球游戏课程上,两人被分在了同一个玩家小组里。早在那个时候,科讷希特就已经感觉到,这个沉默寡言、略带些忧郁的年轻人对自己有着非常大的兴趣,并且通过某种其他人无从知晓的方式,向自己表达出了强烈的爱意。凭借着自己所拥有的、远远超出一般人的感知力,哪怕在几乎无意识的状态下,科讷希特也能够准确判断出特古拉尼乌斯所表达出的这种爱意的具体性质;简而言之,这就是一种友谊之爱、崇拜之爱,随时准备给出无条件的奉献与服从,焕发出几乎等同于宗教性质的极端狂热;可是与此同时,这份爱意又被他内在的高尚情怀、被他心中某种悲剧性的预感所遮蔽,并因此受到了抑制,不会以夸张的形式对外展现出来。在他们两人相识的那段时期,科讷希特仍然处在“德西格诺尼时代”的余震当中,在人际交往上变得极为敏感,甚至可以说是多疑,对任何人抛来的橄榄枝都抱持着不信任的态度。所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跟这个名叫特古拉尼乌斯的年轻人保持着安全距离。尽管如此,他依然非常认可这位游戏搭档,觉得他是个很有趣的人,天赋极高,跟普通玩家不一样:在吸引对方的同时,他实际上也受到了对方的吸引。为了更好地描绘出特古拉尼乌斯这位重要人物的性格特征,且让我们从留存至今的科讷希特官方秘密报告中摘录相关的一整段内容出来,供大家参考——顺带一提,所谓的“科讷希特官方秘密报告”,指的是他在后来好些年时间里、定期提供给团体最高管理部门的一系列档案文件,当时是严格对外保密的——具体内容如下:

“特古拉尼乌斯。报告提交者的私交好友。于科伊珀海姆精英学校就读期间,成绩优异,曾多次获颁‘优秀学生’称号。他是古典语言学方面的专家,对哲学有着浓厚的兴趣,先后钻研过莱布尼茨、波尔查诺[84]等人的理论,后来又开始研究柏拉图。他无疑是我所认识的所有人当中最具天赋、最出色的玻璃球游戏玩家。假如不是因为他那脆弱不堪的健康、糟糕无比的身体状况,假如不是因为他性格上固有的缺点,令他不适合担任公职,那他注定将成为‘卢迪大师’。事实如此,T. [85]绝对不应该承担任何必须发挥领导者作用、代表性人物作用或者组织管理作用的职务,否则无论对他本人,还是对他就职的部门而言,都将是一桩不幸。他所带有的诸多缺陷,在身体上对外表现为长期精神不振、周期性的严重失眠症,以及多方面的官能性神经痛;精神上时而表现为忧郁症,时而对形单影只的孤独状态产生强烈需求,一旦自己必须承担任何责任和义务,马上就感觉到恐惧,并因此而畏缩退避,恐怕经常也会萌生出想要自杀的冲动。如上所述,他的身心健康长期受到如此严重的危害,唯有通过冥想、通过高度自律的生活方式,才能鼓起勇气去面对现实,勉强维持外人看来极为平凡的人际交往状态。这也导致他身边的大多数人都无从了解他所承担的巨大痛苦,无从了解这种巨大痛苦对他的影响有多么严重,大多数人仅仅能够注意到他的过度羞怯和沉默。很不幸,正是由于以上提到的种种情况,T. 不适合在团体内部担任任何一种要求较高的负责人职务,尽管如此,他仍然是瓦尔德策尔‘玩家聚居区’的一颗耀眼明珠,是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替代的宝贵财富。他对我们玻璃球游戏技巧的掌握之精湛,恰如一位伟大音乐家对自己最熟悉乐器的掌控之精妙。他哪怕闭着眼睛都能够找出游玩过程中涌现出的各种细微差别,即便是最微乎其微的差异,也无法从他面前溜走。因此,就算没有经过专业培训,在没有任何经验的情况下,直接让他担任玻璃球游戏老师去指导玩家们训练,也没有任何人胆敢轻视他。当时,在高级和最高级课程中,我们两个需要反复多次地进行玻璃球游戏游玩训练——顺带一提,对于高级以下的课程而言,由他这种高手来向我提供帮助,纯属浪费资源——如果我的搭档不是他,如果没有他来协助我,我简直想象不出自己应该如何去应对课程中出现的各种难题;他仔细分析了年轻初学者们尝试进行游戏时可能会表现出来的典型特征,但又从来不会直接说破,不至于因此而打击到他们;他深入浅出地讲解应该如何识别游玩过程中出现的一切带有模仿性质的拙劣玩法,以及应该如何去揭穿那些仅仅具有装饰性意义的无用设计,内容有理有据,原理无懈可击;假如某一场游戏的开局基础明明打得很好,可是在游玩时却一直磕磕绊绊,各部分若即若离,缺乏整体性,似乎随时都会解体——哪怕面对这种其他玩家往往一筹莫展的局面时,他也只需看上一眼,就能立即找出症结所在,并且还能以一种极为精确的方式指出所有错误之处,就仿佛摆在他面前的不是游戏,而是一系列制作非常精良的解剖学标本切片似的。上述能力是相当独特的,甚至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当他熟练运用自己的能力,对游戏进行分析与纠错时,自然而然地就会对外展现出坚定不移的态度,身边的每个人都能看到他满怀自信的目光,感受到他敏锐聪慧的头脑,于是,这一切首先保证了他能够赢得身边同学和同僚们的尊重。试想,假如他不是一个真正有本事的玩家,假如他连这种程度的尊重都无法获得,那他恐怕早就因为自己那种既不稳定又不均衡、大多数时候对外表现得既羞怯又胆怯的性格而受到来自各方的严重质疑,根本无法继续在瓦尔德策尔待下去了。前文中已提到过,T. 作为一名玻璃球游戏玩家,拥有天赋奇才,而且这种才能是无与伦比、无可替代的,在此,我想举一个具体例子来说明这点:在我跟他之间正式建立起朋友关系的初期,我们所上的玻璃球游戏课程已经进行到了这样一个阶段,我们都认为通过这些课程已经没有很多新的游玩技巧可以学习了,这部分的学习差不多也到此为止了。然后有一次,在我们搭档上训练课的时候,因为彼此之间关系已经非常好,相处极为融洽,他对我特别信任,主动邀请我深入了解他当时新创作出来的几套游戏设计方案。于是,他亲手将写好的方案交到了我的手上,我很感兴趣,马上开始浏览起来。早在第一遍浏览时我就发现,这些方案无一例外都很杰出,风格也很新颖,是我之前从未见过的杰作,其中不少复杂精妙之处,仅凭匆匆一看,根本无法完全领略当中蕴含的巧思。因此,我当即向他提出请求,希望能够将它们暂借回去,进一步研究学习,他毫不吝惜地同意了。仔细研读过这些游戏方案的结构、布局和编排方式之后,认真欣赏过它们如诗歌般美妙的创作手法与奇妙韵律之后,我惊讶地发现,这些作品实在是过于惊人、过于独特了,经过再三考虑,我认为自己不应该在此事上保持沉默,必须对其加以记录:结构上而言,他所提供的这些游戏方案几乎全是纯粹的单核结构,类似于戏剧领域的独幕剧,典型的小型剧目,以非常细腻的手法反映了创作者本人极度私密化的、危机四伏又波澜壮阔的灵**,犹如一幅幅技巧高超的自画像。尽管结构相对简单,但游戏本身所涉及的内容又异常丰富,不仅安排了各种各样的主题,还对主题进行了合理又巧妙的分组。他通过在思想上尽力追求辩证统一的理念,在主题与主题之间、分组与分组之间创造出了非常稳固的关联,令它们彼此协调,同时又保持着竞争,借此达成整体上的动态平衡。值得注意的是,在竞争关系当中,各种对立论调之间的统合与协调部分,也没有采用普通玩家惯用的古典方式一路推进到终局。恰恰相反,他让原本单调运行的流程经历了一波三折式的拉扯,并为这一步骤增添了足够的戏剧性:原本陡峭的路途变得更加陡峭,每次攀登都累到精疲力竭、几近绝望;当希望似乎终于快要来临,问题即将得到解决之际,脚步却突然停止,发现眼前一切皆是虚幻,统合的终点依旧无处可寻,全部的希望都在质问与怀疑中消逝,全部的路途都要重新来过。整体而言,这些游戏方案可不仅仅是能够令观者心潮澎湃、激动万分这么简单;就我所知,它们是迄今为止从未有过的一抹亮色,宛如用十二音列体系[86]创作出来的音乐一般新颖奇异,令人不由得啧啧称奇。在他的生花妙手之下,游戏整体呈现出一种悲剧性的怀疑与放弃基调,呈现为对灵**中每一次努力尝试施与无情质问的图像化声明。与此同时,它们在自身精神内核上、在隶属于游戏技巧层面的书写手法与完成度上,都表现得如此美好,美到无与伦比,美到令人不觉热泪盈眶。这些游戏当中的每一个,都在以极其严肃、极为认真的态度,竭尽全力地寻求解决之道;到了最后,它们也不约而同地以高贵的诀别姿态斩断了一切念想,坦然接受了失败。整个游玩过程就像一首完美的挽歌,歌颂了一切美好之中都潜藏着的那种根深蒂固的不可持续性,歌颂了一切精神上的崇高追求之中必然存在着的可质疑性。——顺带一提,或许尚需进一步讨论的一项提案如下:对于特古拉尼乌斯,我个人已正式决定,只要他能够活得比我更长久,或者说得更准确些,在我的任期内,只要他一直活在这个世界上,我就一定要找到合适的机会,将他的存在公之于众。因为对于我们的游戏而言,他无疑是最奇异、最珍贵,同时又最濒危的一尊瑰宝。在这个领域内,他理应享受极大的自由,在与游戏相关的所有重要问题上,都应该仔细听取他的意见。但是,绝对不能将学生托付给他单独指导。”

随着时光流逝,这位古怪的先生竟然真的成了科讷希特的一生挚友。特古拉尼乌斯对科讷希特是完全忠诚的,其侍奉精神表现出绝对的无私与忘我,足以令任何人动容。除了崇拜科讷希特的聪明才智与崇高思想之外,特古拉尼乌斯也很欣赏科讷希特身上不经意之间流露出来的一些类似于古代绅士般的高雅天性,我们如今对于科讷希特生平经历的了解,大多是通过他的勤勉记录而流传下来的。在科讷希特身边关系相对较近、年龄相对较轻的玻璃球游戏玩家们所组成的小圈子里面,他恐怕是唯一一个不羡慕自己这位朋友出乎意料地被委以重任的人,也是唯一一个真正为这位朋友不知何时即将离开一事感到伤心的人:对于特古拉尼乌斯而言,科讷希特的离去无疑是一种刻骨铭心的、几乎无法忍受的痛苦与损失。

可是,对于约瑟夫本人,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因为接受团体任命的缘故,他突然失去了自己一向热爱的自由,科研岁月正式宣告结束,这一突如其来的转变,令他感到不知所措,在短时间内几乎无法接受现实。不过,等他成功克服了这种心理状态之后,马上就愉快地接受了即将发生的一切。眼下他感到自己内心深处涌起了一股远行的欲望、一种对自己即将被派往陌生世界工作的强烈好奇心,以及亟待在新天地中大展拳脚的企盼。顺带一提,这位年轻的团体成员也不是说走就能走的,在得到卡斯塔利亚官方的正式许可之前,想要踏上前往玛丽亚菲尔的旅途,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首先,他收到通知,要到“警察”那里去学习,为期三周。卡斯塔利亚的“警察”当然并非世俗世界意义上的警察,它实际上是科研人员给“教学省”大大小小机构当中某个小部门所起的绰号,单就其职能来看,大家或许可以称其为卡斯塔利亚的“政治部”,甚至是“外交部”——只要大家不觉得这些听起来很厉害的部门名字,对于约瑟夫要办的这样一件区区小事而言显得太夸张的话,这样称呼这个小部门也是没有任何问题的。总之,在“警察”这里,他需要耐心接受教导,学习团体成员公派外出时必须遵守的行为规范,而且几乎每天都由杜博伊斯先生,即这个小部门的负责人亲自来为他讲解一个小时。杜博伊斯先生是位很有责任心的人,做事非常认真负责,在他看来,将眼前这个匆匆加入团体、能力还没得到核实、对外面的世界可以说是完全无知的小伙子,直接派遣到玛丽亚菲尔这样一处十分重要的海外前哨站去工作,似乎是件挺不靠谱的事情。在面对约瑟夫时,他毫不掩饰地表达出否定态度,甚至直接表态,说自己根本就不支持玻璃球游戏大师做出的这项决定;可是与此同时,为了履行“警察”负责人应尽的职责,他又拿出百倍干劲,以尽可能亲切友好的语气,悉心教导这位年轻的团体成员。每次上课之前,他都会花费大量工夫,提前做好充足准备,以便充分利用有限的时间,细数外面世界的危险状况,并将有效对抗这些状况的手段倾囊相授。一来二去之间,“警察”负责人犹如父亲一般的关心叮咛,以及传授经验时恳切诚实的态度,成功激发了年轻人耐心接受教导的意愿,年轻人的顺从听话、聪慧细心,又进一步让这位授课者心中产生了好感——两人之间的交流可谓是相得益彰。于是,在认真学习如何与外面世界打交道的这段时间里,约瑟夫·科讷希特真正获得了自己这位老师的喜爱;相应地,杜博伊斯先生在对这位学生有了足够了解之后,总算能够消除先前的成见,对他给予完全的信任,放心派他去执行玻璃球游戏大师托付的任务了。不仅如此,这位老师甚至还试图——相较于政治手段方面的客观需要,更多还是出于个人对后辈的怜惜——给他安排其他一些需要在玛丽亚菲尔完成的事情,可以认为是某种形式上的“额外任务”。杜博伊斯先生是卡斯塔利亚为数不多的“政治家”之一,属于那一小部分真正担任了国家公职的政府官员,他们这群人每日思考与研究的问题,主要都是围绕于如何维持卡斯塔利亚这个“教学省”在国家法律、国家经济政策上的连续性,如何调节它与外部世界之间的关系,以及如何处理好它对外部世界的依赖、保证自身的相对独立。绝大多数卡斯塔利亚人——不仅仅是学者和科研人员,当然也包括他们这些官员——平时都居住在他们专属的“教学省”内部,以及与团体相关的各种组织里,基本上等于跟世俗世界隔绝,生活在一个稳定的、守恒的、认知上能够完全自给自足的世界里。对于自己所处的这样一个世界,他们心里当然很清楚,它并非自古以来就一直存在,而是在过去的某个时间点上,历经波折才创造出来的。将历史向前回溯,当时的人们正在经受最深切的苦难,在大家最需要它的时候,在极为痛苦的挣扎中,这个世界慢慢产生了。具体而言,它产生于战乱时代的末期,在那个时期,“教学省”的奠基起源于两股强大力量的共同推动:其一是苦行僧式的、充斥着英雄主义理想的自我反省,以及精神上持之以恒的努力,其二是来自疲惫不堪、流血不止、长期以来都受到严重忽视的普罗大众对秩序、规范、理性、法律和行为标准的深深渴求。他们很清楚这一点,也清楚世界上所有类似的团体、所有类似的“省”能够起到的作用:首先要尽力避免一切独断专行的统治和严苛残酷的无序竞争,在此基础之上,又要进一步保证作为精神基础的一切客观标准与法律法规具备不以任何人意志为转移的稳定性与持续性。然而,他们始终都不曾想到的一点在于——“教学省”历尽艰辛所达成的这种貌似恒久不变的秩序,其实并非不言而喻的真理,并非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之后必然会出现的某种终极形态,或者说接近终极形态的状态,归根结底,它必须以世俗世界与精神世界之间达成某种程度的和谐关系为前提。但是,作为前提的这种和谐关系是否能够维持,其实涉及多方面的因素,并且始终存在着被破坏的可能。细究这整个人类文明迄今为止的全部历史,总体而言,对于精神理想、道德法规和美好生活这三个方面的追求,绝对称不上是人人向往,甚至都不能说是有所偏爱,至多也不过是在符合某些特殊条件的前提下,作为一种例外,勉强容忍其存在罢了。“卡斯塔利亚究竟为何能够存在至今而不消亡?”——对于这个形如社会禁忌一般的神秘问题,几乎所有卡斯塔利亚人都没有意识到它的存在,因为他们基本上认为卡斯塔利亚的存在和延续是理所当然的,根本没有对此专门发问的必要。思考并尝试解决这一问题的任务,留给了这里尚且存在的极少数拥有政治头脑的精英,“警察”负责人杜博伊斯就是其中之一。因此,科讷希特在赢得了他的信任之后,很快就从他那里——从杜博伊斯那里,收获了关于卡斯塔利亚政治基本情况的简要介绍,对于这些自己以往可以说是闻所未闻的内容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科讷希特刚开始面对这一切时,似乎感觉格外厌烦,觉得其中的每一个细节都很无趣,这就跟团体中绝大多数成员在面对政治问题时的态度一样。可是,当杜博伊斯向科讷希特传授政治知识时,竟逐渐唤醒了他不久前的一段相关记忆,即德西格诺尼之前所讲的、外面的世界发生动**之后很可能会波及卡斯塔利亚的警告;紧接着,这段记忆又唤醒了内心深处一系列尘封已久的往事,令他突然再次体会到自己还很年轻时、与普利尼奥进行长期公开辩论时的痛苦,再次真真切切地品尝到当时那种苦涩滋味的余韵——这些他本以为早已忘却的经历,此刻竟摇身一变,成了对他人生进程极为重要的体验,成了他觉醒之路上必不可少的一个阶段。

两人在“警察”的最后一次会面结束后,杜博伊斯告诉他:“照我看来,现在应该可以放心让你离开卡斯塔利亚,前往玛丽亚菲尔履新了。尊敬的‘卢迪大师’托付给你的任务,一定要严格按照要求来完成,与此同时,你也必须严格遵守我们这里在这段时间内传授给你的行为准则。能够在这件事上帮到你,我感到颇为开心;不久之后你就会发现,我们依照规定将你留在这里的三个星期时间并没有白费。在不远的将来,假如你有感恩之心,尽管身在遥远的彼方,却想要通过某种方式来向我证明,你对我在此向你提供的各种讯息感到满意,对我们两人的相识感到开心——姑且假设有这样的可能性存在,那么,我现在就直接告诉你一个报恩的办法。在玛丽亚菲尔,你将抵达一处本笃会修道院。我们假设你在这处修道院里停留了较长的一段时间,在此期间想方设法地获取了修士们的信任。如此一来,你就可以成功打入他们的圈子内部,混在这群可敬的先生跟他们的客人中间,听他们高谈阔论,听他们毫不避讳地讨论政治,感受、揣摩、判断他们言谈举止之间透露出来的政治倾向。到了那时候,如果你愿意时不时地采用合适的方式,将自己搜集到的一些有用讯息与我分享,我将向你表示由衷的感谢。请务必正确理解我的主张,不要对此产生任何误解:上述行为是完全正当的,道德层面光明正大,无懈可击,你绝对不应该将自己视为某种形式的间谍,也不要觉得你是在滥用修士们给予你的信任。事实上,你不必向我提供任何会令自己感到良心不安的讯息,无论什么,只要你觉得不合适,那就只管缄口不言,不需要为此承担任何责任。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们只关心与我们团体、与卡斯塔利亚相关的讯息;我们所有的行动,也只以是否有利于团体、是否有利于卡斯塔利亚为标准,其余一概不管不问。要知道,我们这些人并不是真正的政治家,我们不像真正的政治家那样握有实权,可即便是我们这种没什么权力的‘政治家’,也必须紧抓时事,随时关注世俗世界的动向,因为我们与世俗世界始终还是相互关联的,他们始终还是需要我们,或者说始终还是需要容忍我们的存在。具体而言,假如远在千里之外的我们知道某位外交官来到了你所居住的那间修道院,或者从某个核心圈子里传出了教皇生病的消息,要么就是未来的枢机主教名单上增加了新的候选人,在某些情况下,这样一类消息对我们卡斯塔利亚人可能会很有用。有一点你必须牢记,那就是——我们其实一点儿也不依赖于你所提供的情报,我们一直都有很多情报来源,但眼下再多一个小来源也无妨。就这样吧,你可以走了。对于我今天给出的建议,你既不需要同意,也不需要拒绝,不必答复,什么都不需要。就现阶段而言,你只管好好执行官方交给你的任务,在教会那些德高望重的修士面前为我们增光添彩。好了,我祝你一路顺风。”

临行之前,科讷希特用蓍草根茎占卜的方法给自己算了一卦,占卜仪式结束之后,他得到的卦象为“旅”,意为“徒步旅行者”,查阅“周易六十四卦”的注解,对应的卦辞[87]为:“小亨。旅贞吉。”意为“小事亨通。旅者只要坚持不懈,就能逢凶化吉。”至于“旅”卦本身,则是离上艮下,下艮卦的第二爻位对应的是一个“六”[88]。如此这般,他在《易经·旅卦》中找到了“六二”对应的爻辞[89]:

旅即次,

怀其资,

得童仆,贞。

意为:

旅者来到旅店——指旅者找到了一个可以充分施展自己才华的地方,从此不必再漂泊。

带了足够的盘缠——指旅者拥有足够的才干和能力。

获得了一位年轻仆人的助力,大吉大利——指旅者将会得到一位忠心仆人的照顾,一切都会顺利。

告别基本上是在开开心心的氛围中进行的,唯独跟特古拉尼乌斯的告别是个例外,他们两人之间的最后一次谈话,无论对科讷希特还是特古拉尼乌斯本人,都是一次严峻的考验,检验他们在长久离别之前是否表现得足够坚强。弗里茨以近乎自虐的方式压制住自己的情绪,将冷若冰霜的表情强加在自己脸上,面对眼前的科讷希特,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对他而言,或许可以这样说,生命中所拥有的最美好的一切,都将随着这位挚友远去,而且是一去不返。相比之下,科讷希特的天性不可能让他对哪位朋友展现出跟弗里茨一样的热情,尤其是像弗里茨表现出来的这种极度专一的依恋,即只对唯一的一个朋友如此恋恋不舍,科讷希特是肯定办不到的;实话实说,假如客观条件不允许他交朋友,那他完全可以一个朋友都不要,独自过日子;而且他对朋友基本上没有太深的感情,一旦有必要,他可以毫无顾忌地调整自己在人际关系中施与好感的方向,将友情的光芒随意指向任何新的对象和人。区区一次别离,在他看来根本就算不得什么值得一提的憾事;不过话说回来,他早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很了解这位朋友的秉性,知道像这次这种类型的别离,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将会造成多么巨大的冲击,产生多么深远的影响,他的人生将会面临如何艰难的考验,并因此为他感到忧心。事实上,他经常思考他们两人之间的这段友谊,甚至曾经跟音乐大师仔细探讨过这个问题。透过音乐大师的帮助和自己反复思考的领悟,科讷希特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学会了如何将来自外界的体验与感受客观化,并以批判的眼光来审视它们,不会再像学生时代那样意气用事了。如今的他已经意识到,在朋友交往的过程中,另一方之所以能够吸引自己,令自己心中产生某种类似冲动**之类的感觉,其实并不是因为对方展现出了出类拔萃的才能,或者说得更准确些,并不仅仅是因为才能这一项因素,不是这样的——对方之所以能够吸引科讷希特,恰恰是由于对方在拥有显著才能的同时,也拥有与才能形影相随、程度上两相匹配的显著缺陷,以及一目了然的脆弱个性,这三者结合起来,才真正对科讷希特造成了影响。也正因如此,他能够很明显地看出,特古拉尼乌斯向自己展示出来的这种眷恋之情,这种无论在片面性还是排他性上都表现得极为强烈的情感,不仅有其美丽诱人的一面,同时也散发出一股危险的魅力,引诱他在面对这样一个体魄与力量上远不如自己但在炽烈情感方面却远胜于自己的个体时,偶尔也产生了些许保护欲,想要在对方面前展示自己,让对方感受到自己的力量。于是,为了抵御上述**,在这段友谊中,科讷希特始终都必须保持极大的克制,可以说完全是以自我约束为己任,直到最后都是如此。细究起来,在科讷希特的漫长一生当中,或许这个性格最软弱的朋友,反而是他在所有朋友当中最喜爱的那个,因为相比之下,科讷希特的其他朋友无一例外都比特古拉尼乌斯坚强、可靠得多,这就导致他在面对这些朋友时,根本没机会产生跟面对特古拉尼乌斯时一样强烈的保护欲,完全不会产生想要展示自己、显露出自己力量的想法。尽管科讷希特的其他朋友大多数都拥有杰出的才能,却无法对他产生跟特古拉尼乌斯一样强的吸引力。而且,也正是由于与特古拉尼乌斯之间的这段友谊,才让科讷希特认识到了自己对于某些人而言是与众不同的存在,当他跟这类人交往时,能够激发起他们心中超越一切的眷恋之情;换了其他任何人,跟他之间只存在寻常的友情,自然不会遭遇如此铭心刻骨的情感冲击,不会收获如此之多的深刻蕴意。除此之外,他还从这段友谊当中领悟到了这样一项常识:特古拉尼乌斯身上这种吸引其他人、影响其他人的能力,实际上是老师和教育家们所具备天赋当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然而,这种天赋本身也蕴含着危险,因为一旦施展了这一天赋,就意味着必须同时承担对应的责任。拥有上述特质的人并不算少,科讷希特一生当中看到过许多向自己表达眷恋的目光,特古拉尼乌斯只是众多同类型人物当中的一个罢了。同时,在此之前的一些年里,由于科讷希特一直居住在“玩家聚居区”内部,对这个居民全都是玻璃球游戏玩家的小镇已经相当熟悉,对此地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也有了越来越清晰的了解。身居此地,等于是自动隶属于一个官方层面上并不存在但定义却非常明确的小圈子或者阶层:玻璃球游戏世界里最具优先权的任务候选人和助教候选人聚集地。这个圈子里的玩家总是忙个不停,总是有这样那样的工作要做,他们要么就是被召唤去担任大师的助手,要么就是去给游戏档案馆负责人帮忙,要么就是去当玻璃球游戏课程的高级助教。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些玩家当中,从来没有谁会被邀请去担任那些低级,甚至是中级的职务和教学岗位,他们一定是直接为大人物效力的,是填补领导职位的后备力量,只要坚持下去,未来必定能够担任要职。在“玩家聚居区”里,他们彼此之间都知根知底,因为互相了解得实在太透彻,这就导致这里的玩家们至少在才智、性格和成就方面是无法对其他人有任何欺瞒的。也正因如此,这群致力于玻璃球游戏研究的年轻学者,这些对体系内更高地位日思夜想的专业玩家,他们每个人都拥有高于平均水准的能力,每个人都把握着值得被高层注意的力量,无论工作效率还是知识学问,乃至于各方面的成绩、证书和证明,每个人都属于第一梯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正是因为他们每个人都已经如此优秀了,那些注定要让一名追逐至高地位的玩家成为真正领袖、成为杰出人物的性格特征和个人特色,才会在高层对他们的甄选中发挥尤为重要的作用,才会让大家对这些方面格外在意并且进行仔细观察:好胜心是强还是不强,是注重外表还是邋里邋遢,身材是否高大,面容是否英俊,行为举止是否拥有足够的魅力,对年轻人能否施加一定影响,在政府当局和大小机构是不是有些关系,整体上的亲和力如何……类似这样的一系列判断,在这里都有很大的分量,足够在激烈竞争中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再回头来看弗里茨·特古拉尼乌斯,拥有像他这种性格特征的玩家,只能在“玩家聚居区”里当一位局外人、一名漂泊客、一个必须得到大家容忍才能继续居留于此的可怜家伙,某种程度上而言,他只能停留在这个圈子的最外层,只能在若即若离的边缘反复试探;因为他明显不具备任何领导才能,缺乏统率众人的天赋。相比之下,科讷希特则位于这个圈子的最里层,年轻人基本上很喜欢他,受到他的巨大影响,对他无比推崇。在这里,为科讷希特赢得大批仰慕者的,无疑是他朝气蓬勃、奋发向上的活跃态度,以及在这个年龄看起来仍然相当年轻、富有青春活力的挺拔英姿。在跟科讷希特相处的过程中,他从来不会让别人觉得高不可攀,从来不会像有些玩家那样,给人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距离感;更重要的是,他在跟任何人打交道时,都能保有自己身上那份如孩童般的超脱态度,能够跳出成年人的视角来看问题——换句话说,科讷希特始终对外表现出一份固有的纯真。让他在上级面前大大加分并因此而得到重用的,恰恰是这份纯真的另一面:他几乎完全没有争强好胜的野心,也没有任何为权力、地位拼搏的欲望。

最近这段时期里,也即科讷希特即将离开卡斯塔利亚,动身前往玛丽亚菲尔的这个时间点上,他已经逐渐意识到了自己所拥有的上述天性对身边造成的影响——这种影响起初是向下的——如同一条向下延伸的长线,只针对地位比自己低的年轻人,经过缓慢且持续的发展,最后竟也开始波及上端,又有了向上的一条线,对部分高层产生了影响。当科讷希特意识到了这些之后,旋即开始尝试从这个崭新的、清醒的角度来回顾自己既往的人生,发现这两条线事实上贯穿并塑造了他迄今为止的全部人生轨迹,一直可以上溯至他的童年:过去那些同学、那些年纪比自己小的年轻人,经常主动向他抛出橄榄枝,主动来找他当朋友,崇拜他、拥戴他;另一方面,人生各个阶段的上级领导,大部分都对他关爱有加。不过其中也有例外,比方说校长兹宾登,但那始终都是少数,更何况与校长兹宾登之间的一系列因缘际会,其实也间接起到了帮助他的作用;至于明显对他有恩的那些长辈,每一位都是尽心尽力,多次提供足以改变他人生轨迹的重大机遇,比方说音乐大师一直以来的协助,以及最近接触到的杜博伊斯先生,更不必说还有“卢迪大师”本人了。偶尔驻足,回首望去,科讷希特获得的这一切帮助始终都是脉络分明的,可他本人却有意无意地回避现实,不打算完全正视它,不打算接受其存在。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他脚下所走的这条人生道路,显然是命运之神专门为他选好的一条康庄大道,每一阶段的重点都已布置妥当,仿佛他命中注定就要沿着这条大道走下去,没有任何崎岖坎坷,不需要付出多少努力,就能够顺顺利利、披荆斩棘,无论去到哪里,都必然能够进入当地的精英阶层群体之中,成为精英中的一员,找到无比钦慕自己的朋友,以及地位高高在上的庇护人。这就是他命定的道路,这条道路甚至都不允许他现身于各个等级制度底层的荫翳之中,必须一直向上,朝着顶端明亮的光线前行,稳步接近那最顶端的位置,直到不能继续上升,方才停止。在行旅队伍里,他不可能只是一名副官,在象牙塔内,他也无法保持孑然独立的学者身份。无论在哪里,一旦完全遵从命运的安排,他最终都必然会成为高高在上的支配者。诚然,拥有跟科讷希特类似天性的人,其数量并不在少,但是,科讷希特的不同之处在于,他比其他类似的人更晚意识到自己的天性,更晚察觉到那两条线的存在,恰恰是这种后知后觉,赋予了他难以形容的额外神力,即前文提到过的那份纯真,它在科讷希特的人生中激发出了非同寻常的回响。于是,现在又产生了一个新的问题:科讷希特为什么会这么晚才注意到它的存在,而且还如此不情不愿?答案也很简单,因为他并不向往这一切,也不要求得到这一切,因为支配对他而言并非什么迫切的需要,对别人发号施令也没什么乐趣可言,因为他对宁静致远生活的渴望,远远超过了他对积极主动、拼搏向上生活的向往。能够当一名不受任何人重视的科研人员、当一个好奇且虔诚的朝圣者,在自由研究的过程中,随心所欲地穿越一座又一座只存在于久远过去的圣殿,在音乐世界的大教堂里流连,在无边无际、栖息着各种各样神话、语言和思想的花园与森林里遨游,科讷希特对这样的人生感到心满意足——假如不能一辈子如此,那就有多少年来多少年,时间越长越好。哪曾想到,如今他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无情地卷入了拼搏向上的生活之中,相比于以前,他更强烈地感觉到了自己周围弥漫着的那种争强好胜、相互竞争、野心勃勃的紧张气氛。剑拔弩张的压力之下,他感到自己内心深处一直保有的那份纯真受到了严重威胁,不能再维持下去了。有鉴于此,科讷希特意识到,对于前往玛丽亚菲尔履职这件事,对于命运似乎在漫不经心的情况下分配给自己的这项任务,他必须得坦然接受,而且在态度上还必须加以肯定,显露出积极的一面,唯有如此,才可能克服目前这种仿佛被囚禁般的难挨感觉。持续十年之久的自由生活,一朝之间就彻底失去了,科讷希特知道,自己以后肯定会无比想念这种自由的感觉,肯定会感到无比痛苦,因此,也唯有积极对待当下需要完成的任务,才可能减轻这种痛苦。另一方面,具体到任务细节上,其实也是很合适的,因为假如玻璃球游戏大师交给他的任务,是要继续留在这里来完成,那他的内心其实还没完全准备好——事实上,他觉得暂时离开瓦尔德策尔和“教学省”,到广阔天地去历练一番,对自己才是真正的救赎。

玛丽亚菲尔的教会组织和修道院,在其创立之后的许多个世纪里,在决定和影响西方历史的发展与走向问题上,曾经多次发挥过作用;漫长岁月中,它经历过繁荣、衰落、复兴,如今似乎又来到了新一轮的低谷时期,蛰伏中酝酿着新生。在历史当中的某些时代和某些特定领域,玛丽亚菲尔一度取得过颇为辉煌的成就,至今仍享有不可忽视的美誉。在过去,它曾经一度成为经院哲学和辩论艺术的中心,时至今日,仍然拥有一座规模庞大的中世纪神学图书馆;在经历过学术发展上的一段低迷、停滞时期之后,它更换了发力的方向,得益于本身拥有的良好条件,很快又取得了新的辉煌——这一次是通过音乐方面的培养,通过它备受赞誉的唱诗班,通过修士们编写、演奏、表演的弥撒曲和清唱剧;自那时起,玛丽亚菲尔就一直保留着优良的音乐传统,音乐手稿装满了半打胡桃木箱,修道院内修建了全国最好的管风琴。再然后,修道院的政治时代来临了;这个风起云涌的时代,同样为玛丽亚菲尔留下了一些延续至今的传统和特征。在世风日下、战火纷飞的野蛮战争时期,玛丽亚菲尔曾多次成为承载反思与理性的世外桃源,敌对各方之中相对理性的人陆续来到这里,以极为审慎的态度,努力寻求彼此之间取得共识、和平相处的方式,在各自国家已经犯下巨大过错的情况下,摸索着达成谅解。终于有一天——顺带一提,这是玛丽亚菲尔跌宕起伏历史上迄今为止最后的高点,是关于此地的历史书写中浓墨重彩的最后一笔——玛丽亚菲尔成了和平协议的诞生地,成功结束了战争,使参战各国疲惫不堪的民众所渴求的短暂和平如期来临。接下来,一个崭新的时代拉开了序幕,卡斯塔利亚正式成立,然而,修道院对这个新组建起来的“教学省”却抱持着观望的态度,甚至拒绝跟它打交道——如果说修道院方面独自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完全没有向罗马教廷寻求指示,恐怕是不可能的。曾经有一次,国家教育部门亲自出面,请求玛丽亚菲尔接待一位想要在修道院的神学图书馆内进行短期研究的“教学省”学者,结果却被对方礼貌地拒绝了;后来又有一次,还是由国家教育部门发出请求,邀请玛丽亚菲尔方面派遣代表,参加“教学省”举办的音乐史研讨会,结果也遭到了回绝。直到修道院的皮乌斯[90]院长——顺带一提,皮乌斯院长在年龄已经很大、远超普通玩家入门年龄之后,还对玻璃球游戏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上任之后,情况才发生了变化,玛丽亚菲尔才开始跟卡斯塔利亚有了交往和交流,并且自那时起,双方形成了一种称不上很熟络但始终算是友好的外交关系。大家开始交换书籍,开始互相接纳来访者;就连科讷希特的庇护人,音乐大师,他年轻时也曾在玛丽亚菲尔旅居过几个星期,誊抄过胡桃木箱中收藏的音乐手稿,弹过那台著名的管风琴——音乐大师的这些往事,科讷希特都很清楚,因为在两人闲聊的时候,这位他十分尊敬的长者偶尔会开心地谈论自己当年在玛丽亚菲尔的经历,也正因如此,能够在同一个地方旅居,科讷希特感到十分期待。

抵达之后,他受到的热情接待超出了预期,玛丽亚菲尔人对他的夸赞、向他表达出的善意,几乎令这位远道来客感到局促不安。当然,这毕竟是卡斯塔利亚历史上第一次将来自瓦尔德策尔“玩家聚居区”精英阶层的玻璃球游戏老师派遣到修道院来,全权委托修道院来为其安排工作,并且没有设置任何外派时限——换句话说,这次交流合作是没有时间限制的。在此之前,科讷希特在杜博伊斯那里学到了这样一项外派准则,即在外派期间,不应该将自己视作一个单独的个体,应该时刻牢记自己是卡斯塔利亚派出的一名代表,肩负着外交使命,尤其是在他作为远道而来的客人、还没有正式开展工作的最初阶段,更是要小心留意,最好完全抛下自我,仅仅以卡斯塔利亚特使这样一重身份来回应外界的热情接待;科讷希特照做了,这确实有助于克服刚开始时的尴尬处境。不仅如此,他也克服了初来乍到的陌生感,克服了最初几个晚上的焦虑,以及万籁俱寂时突然涌生出来的躁动难安——由于这些情绪的存在,接连数日,他几乎夜夜失眠,没怎么睡过觉。多亏了杜博伊斯提供的各种建议,再加上修道院的格瓦修斯[91]院长对他一直很好,真诚地给予帮助,态度很亲切,他很快就适应了新环境。修道院所处的地理位置,风景壮丽而优美,在这种环境下生活,很能提振精神,身体内部仿佛随时涌动着充沛的活力。站在高处,放眼望去,四周全是崎岖的山地,建筑物所在的区域高高耸立,紧靠着高墙般的峭壁,起到了一定程度的保护作用;这片区域除了修建有修道院之外,还有很大的空间,多年辛勤的开垦,让这块土地成了一片沃土,牧草生长极为茂盛,漂亮的牲畜随处可见。回到修道院内部,这些古老建筑所蕴藏的力量、古代工匠特意打造出来的恢宏空间感,令他感到叹为观止:多年以来,修道院建筑不断进行改造、扩建,逐渐拓展到如今的庞大规模,拥有对应知识的人,能够从现存的这些建筑中读出既往许多个世纪的漫长历史。分配的寓所十分漂亮,尽管内部陈设与设施都很朴实无华,使用起来却极为舒适、便利,令科讷希特不由得为设计者的巧思所折服;寓所的具体位置,是在修道院专供来客居住的侧楼内部、较高楼层里的独立两居室套间。闲暇无事之时,他很喜欢在这个肃穆庄严的小国家里散步,开启一次次探索之旅:这里有两座教堂,有好几处十字形回廊,有档案室、图书馆、修道院院长的独栋寓所;这里有很多处院落,每一处院落都附带了面积颇大的牲口棚,里面满是精心饲养的牲畜;这里有数不尽的喷泉,里面的活水可以直接饮用;这里有巨大的、带有拱顶的地窖,里面要么用来存放葡萄酒,要么就是各式各样的水果;这里有两间食堂,有闻名遐迩的修士会堂,有打理得很好的花园,和信众开办并负责打理的工坊,包括铜匠、鞋匠、裁缝、铁匠等——所有这一切,全都环绕在最大的那处院落,也即修道院主体周围,形成了一座小镇。眼下他已经获得批准,可以进入那座著名的神学图书馆,自由翻阅其中丰富的馆藏。修道院的管风琴师也已遵照上面的安排,向他展示了那台无比宏伟的管风琴,并且破例允许他在上面演奏。相比之下,最吸引科讷希特的还是那半打胡桃木箱,他知道,里面存放着珍贵的音乐手稿,其数量相当可观,这些手稿之前不仅从来没有正式出版过,其中许多的历史还相当久远,甚至可以上溯至那个重要音乐时代的早期,有很多未知的秘密正在等待着他去研究、发掘。

修道院方面的态度颇值得玩味,似乎非常有耐心,并不急于让他正式开始工作,让他到某个具体的岗位上去履职;等待的时间不是以多少天来计算的,而是以多少周来计算的,甚至在好几周过去之后,也没有谁过来跟他详细解释为什么要不远万里地将他从卡斯塔利亚邀请到这里来,没有谁告诉他此行的实际目的,哪怕是稍微能够让他可以加以揣测的线索都没有。不过话说回来,自抵达玛丽亚菲尔的第一天开始,就陆续有一些修士——其中包括修道院院长本人——过来找约瑟夫,饶有兴致地跟他畅谈与玻璃球游戏相关的各种问题,可是,尽管来了很多人,当中却没有任何人跟他聊到未来可能将要由他来负责的具体课程,或者其他成体系的内容。除了玻璃球游戏,在其他方面,科讷希特还注意到了这样一项细节,即玛丽亚菲尔的修士们在行为举止、生活方式和谈话语气上,都带有一种他迄今为止还很陌生的节奏感,或许可以概括为一种可敬的从容不迫的态度,一种通过长期坚持修心养性而培养出来的慷慨气度,一种无论面对什么困境都首先以善意来待人的仁厚宅心。在玛丽亚菲尔,科讷希特遇到的所有修士,包括那些性格本身就很活泼、乍一看去与“处变不惊”之类特质没什么关系的修士,似乎也拥有上述的陌生节奏感,一旦到了合适的场合,这种节奏感总是能够很好地发挥作用。事实上,卡斯塔利亚的团体与玛丽亚菲尔的团体是不同的,这两个团体有着各自的精神,科讷希特感觉到的陌生节奏感,正是他们团体特有的精神,是一种古老的、绵延千年之久的独特气质,一种唯有在长期隐忍坚持的前提下才能培养出来的井然有序,其传承已经在顺境与逆境的交替中被考验了千百次。每个玛丽亚菲尔人都拥有这种精神,恰如蜂巢里的每只蜜蜂都参与到蜂群休戚与共的命运之中,毫无保留地接受集体的安排:寝则同寝,苦则共苦,因恐惧而战栗的时刻,大家一同战栗。与卡斯塔利亚的生活方式相比,他们过的是典型的本笃会修道院式生活,乍一看去,这种生活似乎不那么有灵性,人们的思维似乎不够敏捷,观察力没那么敏锐,不像卡斯塔利亚人那样有活力;可是另一方面,他们都很沉得住气,遇事沉稳淡定,相比之下更不容易受到外界影响,更成熟老练,更经得起考验;在这里,在这座修道院内部,似乎萦绕着某种早已回归大自然的精神与意志,这是在卡斯塔利亚生活时完全体会不到的。带着强烈的好奇心与极大的兴趣,同时也带着很明显的钦佩之情,科讷希特敞开了心扉,接受了这座修道院的生活方式,让这种生活方式对自己产生影响,对自己加以改造,因为早在很久以前,世界上还没有卡斯塔利亚这个“教学省”的时候,独属于玛丽亚菲尔的这种生活方式就已经存在了,不仅如此,早在那个时候,他们的生活方式就已经跟今天几乎一样了——根据图书馆内的史料记载,玛丽亚菲尔人如此生活已有至少一千五百年的历史了——这种方式显然经受住了漫长时间的考验;更何况这里的一切都非常符合他天性中宁静致远的一面。在玛丽亚菲尔,他是远道而来的客人,受到了相当的礼遇,其程度远远超出预期,超出他过去所理解的待客之道应该给予的尊重和款待,可是与此同时,他也清楚地意识到,这些尊重和款待不过是形式罢了,是当地约定俗成的礼仪,既不是为了他个人而专门进行了如此准备,也不是因为卡斯塔利亚或者说玻璃球游戏的精神在这里受到了多大的重视。实际上,这一切完全可以视作一个历史悠久的强权国家通过繁文缛节来向另一个比自己年轻得多的新兴国家展现自身的威严。尽管科讷希特很清楚其中深意,但他只做好了一部分心理准备,不能完全做到泰然处之,因此,就这样过了较长的一段时间之后,哪怕玛丽亚菲尔的生活一直都很舒适惬意,他的内心也逐渐开始感到不安,最后终于按捺不住,不得不主动提出要求,请卡斯塔利亚当局为他在玛丽亚菲尔的进一步行动制订更明确的计划。为此,“卢迪大师”本人亲自回复了他,在回信中给他写了如下几句话:“你不要为当下的状况感到担忧,不要为表象所迷惑,不要牺牲任何时间去琢磨那边迥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好好利用你还能享受自由的这段日子,潜心钻研学问,想方设法让自己受到当地人的欢迎,努力让他们觉得你很有用处,只要他们能够接受你所选择的这条道路,你就只管一直走下去,只要他们愿意款待你,你就只管坦然接受他们的款待。稍安毋躁,不要急于求成,永远不要表现出不耐烦的模样,永远不要将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人,最重要的是,永远不要表现得比你的东道主更悠闲,不要让他们觉得你无所事事。哪怕他们连续一整年都对你热情似火,各方面的礼遇标准都跟你刚到他们那里第一天时完全一样,你也不应该被这种架势给吓住,而是要顺其自然,既来之则安之,表现出好像再这样继续过两年也无所谓——甚至再这样过十年都无所谓的模样,让大家发现原来时间长短对你而言根本就不重要。总之,就将这周而复始的日子,当作磨炼耐心的比赛来看待。只管认认真真完成你的冥想!假如你觉得自己每天空闲的时间实在太长,有些受不了,那就每天抽出几个小时——记住,每天不要超过四个小时——用来完成一些具体而微的案头工作,比方说研究或者誊抄手稿。但是切记,千万不要给他们造成一种你每天都忙于工作的印象,一定要专门留时间给那些想要跟你聊天的人,别拒绝交往。”

科讷希特听从了“卢迪大师”的教导,谨遵执行,很快就又感到自由了。事实上,截至目前,科讷希特对自己所肩负的这项针对玛丽亚菲尔玻璃球游戏爱好者的教学任务想得太多了,他反复想着自己在当地的任务就是“玻璃球游戏教学”,误以为别人也会格外在意他的这项任务。哪曾想到,修道院的修士们却更多地将他视作来自友好团体的使者,首先希望能够保持良好的接待状态,反倒没有考虑其他事情。最后,修道院院长格瓦修斯总算记起了使者身上的这项教学任务,临时召集了几位据称已经系统学习过玻璃球游戏初级课程的修士,想让他们跟他一起开展更高级课程的学习。经过一番短暂的接触之后,令科讷希特感到尤为吃惊的是——实话实说,刚开始时他甚至感到非常失望——在玛丽亚菲尔这个极为好客、有着深厚历史底蕴的地方,这种高贵游戏的文化根基反而极其浅薄,少数玩家的水准也极其业余,而且他们显然只满足于自己对游戏非常有限的了解,根本没有继续精进下去的念头。虽然格瓦修斯院长召集这几位修士的初衷,的确是想让他们跟科讷希特搭档,共同参与更高级的玻璃球游戏课程,在实践中共同学习、共同进步。然而,院长对自己选派的这几位修士游玩水准的判断却是完全错误的——他们跟科讷希特的差距实在太大,对于科讷希特而言,跟他们一起游玩,根本不可能学到任何新东西。熬过了刚开始的失望阶段,随着时间的推移,科讷希特才慢慢得出了另一个结论:他被卡斯塔利亚派遣到玛丽亚菲尔来的真正目的,恐怕跟玻璃球游戏教学关系不大,跟在修道院里培养玻璃球游戏人才的关系不大。当地玩家们的水平是如此之低,教几位稍微懂一点儿游戏且平时喜欢游玩的修士少许基本知识,鼓励他们继续玩下去,这项任务过于简单,简直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身在瓦尔德策尔“玩家聚居区”的随便哪位任务候选人,哪怕他的水平还够不到玩家之中的精英阶层标准,也可以毫无问题地胜任。有鉴于此,“玻璃球游戏教学”不可能是他此行真正的任务,因为这项任务对于他的超高水平而言,无疑是大材小用了,绝对不会是他不远万里到这里来的真正目的。想通这点之后,他才开始意识到,自己之所以被派到这里来履职,相较于共同学习、共同进步,恐怕更多的反而是为了当个教书匠,给别人提高游玩水准。

不过,就在他认为自己已经彻底看透了这点的时候,偶然发生了一件事,令他在修道院内的权威地位突然又得到了加强,随之而来的是他原本已经有些低迷的自信心,也借此回归了正常状态。因为在这件事发生之前,尽管他在担任玛丽亚菲尔专程从卡斯塔利亚邀请来的贵客这一角色时,享受到了各种优待、各种关注,并且过着舒适又惬意的生活,但他有时还是会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被派遣到玩家水平如此之低的玛丽亚菲尔来履职,多少有些像是遭到了卡斯塔利亚的贬黜。具体而言,这件事是这样发生的:有一天,当科讷希特在跟院长随意聊天时,他无意之中提到了古代中国的《易经》;院长在听到他谈及《易经》之后,接连问了好几个相关问题,科讷希特对答如流;在问与答的过程中,院长发现自己这位客人竟然精通汉语,而且对《易经》了若指掌,他简直无法掩饰自己内心的喜悦之情。原来格瓦修斯院长也对《易经》情有独钟,尽管如此,他却完全不懂汉语,只能从一些水准较低的著作中窥探性地了解关于《易经》的一些内容,因此,他对基于《易经》而来的占卜术和一些古代中国秘仪的了解都很浅薄——这当然无伤大雅,因为这座修道院内的风气就是如此,居住在这里的人们似乎对几乎所有学科都很有兴趣,稍微了解一些东西就感到心满意足。不过话说回来,格瓦修斯院长与其他修士还是有些不同的,他是个很聪明的人,在科讷希特看来,他表现出来的经验与世故,的确与中国古代诸国和古代生活智慧有很大关系,他对《易经》的理解恐怕是有其独到之处的。总之,两人随后进行了一次非同寻常的对谈,这次对谈的气氛异常活跃,时常出现激烈争辩,首次打破了迄今为止一直横亘在主宾之间的那种过分礼貌的状态。到了最后,这位可敬的先生主动邀请科讷希特每周给自己上两次《易经》课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