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况就是如此,离开东亚学院之后,约瑟夫·科讷希特开始一路朝着“幽篁”的所在地前行。他在徒步过程中经常驻足休息,欣赏沿途的风景。往南的地势逐渐升高,山丘逐渐在眼前隆起,他开始往高处攀登,顺着一条条蜿蜒曲折的山间小路,朝着目的地靠拢。每当他辛苦穿过山口,抵达相对的高点时,都会举目远眺:只见远方一层层蔚蓝笼罩,一处处缥缈苍莽、依稀望得见阳光照耀下的葡萄梯田,望得见爬满了壁虎的断壁残垣,望得见庄严肃穆的栗树林,望得见南方的大地和高山,彼此之间以一种旖旎又壮阔的方式交织在一起。到达“幽篁”时已是傍晚;进去之后,他无比惊讶地发现,眼前竟然有一座中式凉亭,矗立在这座造型堪称异想天开的花园正中央。用一段一段的竹管引来的山泉,自开敞的管口处汩汩流出。泉水缓缓往下淌,淌过鹅卵石铺就的河床,灌满了不远处的一方水池。这方水池是严格按照中式园林的法式修筑的,周围是用石头堆砌而成的石墙,墙壁的缝隙之间,长满了各种绿色植物。远远望去,池面水平如镜,池水清澈见底,好几条金色的鲤鱼,在池中游来游去。再看那掩映四周的竹林,竹身细长而结实,竹叶微微颤动。花园各处,草坪郁郁葱葱,一块又一块的石板,铺成条条道路,将草坪分割成大小不等的区域。每一块石板上都雕刻了古色古香的铭文,可供行走者阅读。这时,有一位身穿灰黄色亚麻布道袍的瘦削男人,从他一直蹲着忙活的花坛里站起身来,眼镜后方的蓝色眼眸里显露出问询的神色,慢悠悠地走到了来访者面前。他的态度不可谓不友好,但多少带着点儿隐居避世之人常有的那种略显尴尬的羞怯。他一言不发,仅仅用目光向科讷希特发问,等待着,想听对方先开口说明来意。后者不无尴尬地讲出了那句早就想好了的中文问候语:“请恕年轻弟子冒昧,特此向智叟请安。”
“贵客有礼,欢迎光临寒舍。”智叟同样用中文答道,“不才素来欢迎年轻同人造访,沏香茗共饮,来一点儿愉快的清谈,若是有需要的话,这里也有地方可供借宿过夜。”
科讷希特行了叩首之礼,向智叟表示了感谢,然后,他被领到一间茅舍里,喝了茶;接下来又被带去参观了花园,看那些雕刻了文字的石板,看了池塘和金鱼,连金鱼的年龄都逐一讲给他听。直到共进晚餐之前,他们两个一起坐在微微摇晃的竹林底下,先是相互寒暄了一番,再就是聊些经典的中文诗句和箴言,聊着聊着又开始赏花。眼看夕阳斜落,两人又一起欣赏了山峦边缘渐渐消隐的玫瑰色晚霞。入夜了,他们回到小屋里,智叟端来面包和水果,用小锅给自己和客人各煎了一张非常完美的鸡蛋饼。等到主宾都吃完了晚餐,智叟才开始用德语询问这位“弟子”此行的目的。于是,科讷希特也开始用德语娓娓道来,先讲清楚自己从哪里来,是如何走到这里的,接着又开始解释自己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简而言之:只要智叟允许,他就留在这里,做他真正的弟子。
“这个问题,我们明天再谈吧。”隐士说道,旋即为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安排了住宿的地方。第二天一大早,科讷希特坐在养金鱼的水池旁,凝望着这个由黑暗与光明,以及各种缤纷炫目的神奇色彩构筑而成的清凉小世界。金鱼的身体在墨绿与深黑的振**之间缓缓摇曳,令人不由自主地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池水深处:这一整个清凉小世界,仿佛时不时地就会受到魔法控制,进入永恒的沉眠,陷入梦境的咒缚。在如梦似幻的漆黑内部,闪动出如水晶般剔透、如黄金般耀眼的辉光。那道辉光映射到眼中,给人的感觉极其柔和,如羽毛般富有弹性,但同时又很可怕。他身不由己地凝望着池水深处,注意力越发专注,陷入得也更深了。他现在的状态,与其说近乎冥想,反倒更像是在做梦。因此,当智叟迈着悄无声息的步伐,从小屋里慢悠悠地走出来,并且已经站到他的身边,长时间注视着他这位恍如坠入梦境般的客人时,他竟完全没有察觉到。当科讷希特终于从池水对自己的吸引力当中挣脱出来,结束半梦半醒的状态,重新站起身来时,智叟已经不在那里了,不过小屋里马上传出了声音,邀请他过去一同饮茶。他们互相之间简单地行了个礼,接下来就一边喝茶,一边安静聆听泉水汩汩的流淌声:清晨时分,四周环境静谧无比,流水声听来仿佛响彻云霄,这是此地永恒的旋律。一段时间过后,隐士自席间起身,在形状很不规则的房间里来回踱步,似乎正在思考什么问题,而且还时不时地瞥上一两眼科讷希特,最后他突然开口问道:“你已经准备好了吗?那么现在就可以穿上鞋子,继续浪迹天涯。”
听到这句话之后,科讷希特犹豫了片刻,然后回应道:“假如结果必定如此,那么,我已准备好了。”
“如果允许你在这里继续待上一段时间,你准备好服从了吗?你要像金鱼一样,保持静默状态。”
这位“弟子”又一次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很好。”智叟说,“既然如此,现在我就要开始动用那些小木棍,瞧瞧神谕是如何安排此事的。”
于是,科讷希特坐在那里,怀着无比敬畏、无限好奇的心情观看智叟占卦,他果然表现得“像金鱼一样”,保持了静默状态。与此同时,智叟则从一只木制的杯子里——与其说是木杯,倒不如认为是某种形式的箭筒——取出了一大把小木棍;这些小木棍是用晒干了的蓍草根茎制成的。智叟仔细数了数自己抓出来的根茎数量,将多出来的一部分放回容器里,然后又从里面抽出一根来,放到一边,再将剩下来的部分随手分成两把,将其中一把放到自己的左手里,再用右手从里面往外取,每次都取相同的数量,每次都用灵敏的手指来数数,确保拿出的数量是相等的,直到左手里最后只剩下少数几根,已经不够一次取的数量了,于是便用左手的两根手指将剩下来的几根紧紧夹住,这个余数就是第一个结果。[72]如此一来,经过仪式性的计数之后,成功将第一把减少到了只余下几根的数量。紧接着,他又开始对另一把进行同样的计数处理。另一把也完成了,他将第二次余下的几根蓍草根茎跟第一次余下的放到一旁,这样就得到了两个余数结果。接下来,他将第一次和第二次取出去的部分拿回来,又进行了另外一种处理,一把接着一把,手指数个不停,最后同样用两根手指紧紧夹住剩下来的几根。做这些事情时,智叟的动作洒脱又熟练,无声无息,每一个步骤都完成得极为敏捷、迅速,看起来就像是在进行某种神秘的仪式游戏——这种仪式游戏的全过程都由一套要求极为严格的规则所控制,每一步都不允许出错,可他显然已经练习过无数次,每一步都完成得无懈可击,每一步都仿若行云流水,俨然已将游戏玩成了一门精湛的技艺。就这样来来回回地玩了好几次之后,最终留下了三小把,也即三个余数结果。通过这三个余数,他读出了一个符号,马上用毛笔画在了一张小纸片上。现在,之前这一整套复杂的占卦程序又要从头开始了:蓍草根茎被分成两把,以特定方式来计数,根茎夹出来、收进去、放到手指之间……来来回回好半天之后,又留下了三小把,即新增的三个余数结果,从这三个余数之中,他又读出了第二个符号。在他的手中,蓍草根茎仿佛拥有了生命似的,如跳舞一般动来动去,舞蹈过程中伴随着干巴巴的咔嗒声,声音极轻,不用心聆听就会自动忽略掉。根茎与根茎之间相互碰撞、摩擦,交换各自的位置,聚集到一起,旋即又被分开,进入新一轮的计数。根茎的移动很有节奏,其移动轨迹如同被某种看不见的鬼魅神灵时刻操纵着一般,有着不容辩驳的确定性。每套占卦程序结束,智叟都会用手指拈起毛笔,记录读出的符号。到了最后,象征“阴爻”和“阳爻”的符号在那张小纸片上依序排成六行,即所谓“六爻”。全部根茎都被智叟收集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回到容器里。房间的地上摆着芦苇垫,这位占卜师蹲坐在芦苇席上,细看问询神谕得来的结果,沉默不语地研判了很久。
“这是‘蒙’卦。”他开口说道,“‘蒙’卦的这个‘蒙’字即为卦名,在汉语中的意思是‘年轻人的蒙昧’。上卦表山,下卦表水——因为上卦为‘艮’,下卦为‘坎’。结合起来看,指山下有泉水涌出,恰恰是青春的譬喻。详解如下。
蒙亨,以享行时中也。
匪我求童蒙,
童蒙求我,
志应也。
初筮告,以刚中也。
再三渎,渎则不告,渎蒙也。
蒙以养正,圣功也。
科讷希特屏住呼吸,专心致志地观看占卦过程,等待着结果。智叟讲完这段话之后,在随之而来的沉默中,他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蒙”卦的这段详解,似乎有些语焉不详,但他并不敢直接开口询问。不过话说回来,他自认为已经听懂了这段详解的含义:年轻的蒙昧之人,指的就是他本人,现在他已经来到了这里,通过了考验,得到了允许,可以留下来了。甚至可以这样说,在这段详解出来之前,在“蒙”卦求出来之前,当他花很长时间观看手指和根茎配合表演的这场神秘而崇高的木偶戏时,最终结果就已经出来了——尽管作为观者的他,完全无法理解这整个过程的深刻含义,但这整个过程本身,却有着无可辩驳的说服力。总之,神谕已经给出了指示,结果是对他有利的。
科讷希特本人经常带着愉悦的心情向自己的朋友和学生们讲述这段经历,倘若他没有这样做,我们也不可能在本书中以讲故事的方式如此详细地回顾这段历史。好了,现在我们还是回到客观陈述事实的传记体报告文学上来吧。科讷希特在“幽篁”居留了几个月,学会了运用蓍草根茎占卦的方法,操作起来几乎跟他老师一样完美。后者每天都跟他一起练习蓍草根茎的计数技术,每次一小时;向他传授占卦语言的语法,以及各种卦象对应的象征意义;敦促他练习“周易六十四卦”的书写,将之牢记心中;给他读历史悠久的《易经》注释书籍;每逢黄道吉日,都会给他讲一则《庄子》里的故事。除了上述之外,这位“弟子”还学会了如何打理中式园林,如何清洗毛笔,如何研墨,以及如何煲汤、煮茶,如何拾柴、观天象,如何将中国的历法运用到生活之中。在极罕见的情况下,科讷希特总是会尝试在他们两人之间本就很少的闲谈中插入与玻璃球游戏和音乐相关的内容,可惜每次都徒劳无功;这些内容对方要么装作没听见;要么就是一言不发,脸上露出一抹宽厚和蔼的微笑,然后顾左右而言他;要么就是以一句言简意赅的格言来作答,比方说:“云厚,无雨”或者“圣贤,无过”。尽管如此,当科讷希特托人从蒙特波特给自己送来一架小型克拉维卡琴,并且每天演奏一小时时,智叟却没有对此提出任何反对意见。过了一段时间之后,科讷希特向他的这位老师坦白,说自己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将《易经》体系融入玻璃球游戏。智叟大笑出声。“只管去试试看吧!”他大声说道,“结果如何,你会见识到的。在现实世界里建起一座美丽的世外小竹园,这是能够办到的,而且也已办成了。可是,懂得如何照顾现实中这座小竹园的园丁,是否能够成功地将世界放入自己心中的那座小竹园里,至少在我看来,结论尚且存疑。”——两人之间关于玻璃球游戏的讨论,以上这句话就可以完全概括。除此之外,唯有一件事我们还打算顺带提一下:过了好些年,在瓦尔德策尔,科讷希特已经成了一位广受尊崇的显赫人物,他专门邀请智叟到瓦尔德策尔去担任教职,但智叟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离开“幽篁”之后,约瑟夫·科讷希特不仅将自己在“幽篁”生活的几个月时间描述为非比寻常的快乐时光,而且还经常将之称为“自身觉醒的开端”。事实也是如此,因为自那时起,关于“觉醒”这一概念的陈述,开始频繁地出现在他的言谈之中。根据他所描绘的具体内容来看,其内蕴大抵与之前接受天命感召时相似,但也并不能认为这两者之间在内蕴上完全相同。我们基本上可以认为,“觉醒”意味着科讷希特对自己人生当中的每个阶段产生了足够的自我认知,与此同时,他也对自己在卡斯塔利亚、在整个世俗世界社会秩序当中所处的位置有了确切的认识。虽然这两个方向在“觉醒”刚开始时是同步发展的,可是在我们看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其重点似乎越来越转移到了自我认知这个方向上。某种程度上而言,以“自身觉醒的开端”为起点,科讷希特开始越来越清醒地认识到自身的特殊性,对自己非同小可的地位和命运有了感知;相比之下,那些符合传统的俗常观念,以及卡斯塔利亚森严的等级制度,在他眼中也越来越具有相对性,可谓渐行渐远。
值得注意的是,科讷希特对于古代中国的研究,并没有随着他在“幽篁”这处隐居地的居留告一段落而同时宣告结束,反倒持之以恒地继续进行了下去。相较于其他领域,科讷希特尤为注重对中国古乐的研究。在中国古代流传下来的典籍当中,对音乐的赞美可谓随处可见——古代中国圣贤认为音乐乃是一切社会秩序、道德习俗、美与健康体魄的原始来源之一。这种涉及广泛、道德观念极强的音乐观念,科讷希特早就通过音乐大师了解到了。实际上,音乐大师本人恰恰可被视为中国古乐的具象化身。
科讷希特从未偏离过自己一直以来研究的基本路线——关于这点,我们可以从他写给弗里茨·特古拉尼乌斯的信中了解到——凡是他预感到将会对自己产生至关重要影响的地方,或者表达得更准确些,凡是他认为脚下四通八达的“觉醒”之路似乎能够更进一步对自身未来加以引导的方向,他都会义无反顾地全力向前推进。在智叟那里当一名“弟子”的其中一个积极成果是显而易见的:离开“幽篁”之后,他成功克服了以往害怕回到瓦尔德策尔的羞怯心理,如今他每年都会回瓦尔德策尔居住一段时间,参加等级更高的玻璃球游戏课程。在连他自己都不明白具体是怎么一回事的情况下,他已逐渐成为玩家聚居区的风云人物,玩家们都对他很感兴趣,而且也认可他作为玩家的高超水平;不知不觉间,科讷希特已经成了整个玻璃球游戏体系当中最核心、最敏感、最不可或缺的有机组成部分之一。能够达到他这种等级的玩家,无一例外都经过了严苛考验,对外自然也都是匿名的:这群玩家当中无论是谁,都能够单凭一己之力来改变玻璃球游戏未来的命运,或者至少也能掌控游戏的发展方向和流行趋势。事实上,这群玩家当中同样不乏游戏管理部门的官员,但这些国家层面上的官员对玩家聚居区的人们根本没有任何支配权。官员们的主要工作,是待在玻璃球游戏档案馆内几个隐蔽、安静的房间里,针对游戏现状展开批判性的研究,这类研究通常是极为烦琐的,因此他们总是忙个不停,比方说,忙于挑选新领域和新素材,争取将它们纳入玻璃球游戏中,或者讨论是否要将新纳入的部分剔除在外;又比方说,在玻璃球游戏的游玩形式上、外部处理上,以及对外公开的竞技性元素上,为支持或者反对某些流行趋势而进行激烈争辩——顺带一提,这些流行趋势本身也在不断发生变化,所以上述争辩是永远不可能停止的。能够跻身于这几个房间的玩家,或者说能够把这里当成家的玩家,每个都是玻璃球游戏的顶尖高手,每个都非常了解这里其他玩家的才能和特点。在这几个房间里工作的整体气氛,就跟身处政府的某个大型部门或者某个贵族俱乐部里的感觉是一样的:眼下把控着局势的那位当权者,明天可能就会失势,至于明天当权的那个人,后天又要将权柄让给别人。可是与此同时,今天、明天、后天的当权者都会坐在一起,彼此见面、寒暄、交谈、讨论,维持着表面上的客气与场面上的和谐。在这几个房间里盛行一种轻言细语、体面周到、富于涵养的讲话语气,每个人都雄心勃勃,却又不露声色,每个人都细心谨慎,却又百般挑剔——这种针对其他人的挑剔恶习已经发展到了颇为夸张的地步。在卡斯塔利亚内部有许多人,在外部也有一部分人,他们都将瓦尔德策尔玩家聚居区里这群忙碌的青年精英视作卡斯塔利亚传统荣耀的最后捍卫者,视作仅存的硕果,视作孤傲贵族精神的精华所在。多年以来,不知有多少年轻人踌躇满志,前仆后继,梦想着能够加入进来,成为驻扎在玩家聚居区里的游戏管理部门官员当中的一分子。可是与此同时,对于另外的一些人而言,身处于玩家聚居区里的这些人其实并不属于传统的玻璃球游戏团体,在这一整套长期沿袭下来的森严等级制度当中,这个看似精挑细选出来的玩家圈子,本质上不过是一帮冒名顶替者、一群欺世盗名之徒、一批可憎又堕落的家伙、一个由自命清高的乌合之众纠集起来的小集团。举目望去,到处都是既没有生活常识,也没有现实概念的所谓“游戏奇才”,他们共同组成了一个目中无人的寄生虫群体,成员基本上是好逸恶劳的享受犯和野心家,他们所从事的职业、所抱持的人生目标,说到底也不过是种华而不实的噱头,是精神上彻底荒芜的自我放纵。
科讷希特对上述两种观点都无动于衷。在玩家聚居区学生们的闲聊中,他常常得到赞誉,被称颂为玻璃球游戏奇才;与此同时,又有一些闲言碎语嘲笑他是暴发户,是不折不扣的书呆子——无论哪种说法,在他眼中都毫无意义。对那个时期的科讷希特而言,真正重要的只有他的研究工作,而且如今这些研究工作也已纳入玻璃球游戏所辖的范畴,开始围绕着游戏为中心展开了。除此之外依旧称得上重要的,恐怕就只剩下这样一个问题了,即玻璃球游戏是否确实是卡斯塔利亚这个“教学省”追求的最高境界,是否值得他用自己一生的时间去为之拼搏。要知道,当他以反复游玩的方式进一步了解游戏,逐渐进入更深的层次之中,逐渐掌握关于游戏高级规则和游玩可能性的更隐蔽秘密,逐渐陷入档案馆储存的诸多游戏记录里,在缤纷多彩的迷宫和游戏符号构成的复杂精神世界流连忘返、自得其乐的同时,他对游戏本身的怀疑并没有因此而无条件地归于沉寂。实际上,他已通过自己内心的感受领悟到这样一个道理:信仰与怀疑之间其实是一体两面的关系,它们就跟吸气与呼气一样相互依存。随着科讷希特在游戏微观宇宙的各个领域持续取得进步,他的眼界、他对游戏中各种问题的敏感度自然而然也跟着提高了。或许可以这样说,至少在较短的一段时期里,“幽篁”隐居地所象征的“归隐田园”概念,暂时平复了他的心情,让他能够心无旁骛地进行研究;可是这种心无旁骛的状态同样也是一体两面的,在内心获得宁静的同时,也让他变得执拗且疯狂;智叟的例子向他表明,这类充满矛盾的问题始终还是有办法解决的,比方说,可以跟智叟一样,想方设法将自己变成中国人,隐匿避世,一辈子躲在竹林篱墙后面,去过那种勤俭质朴、自给自足的完满生活:这当然也是一个很美好的解决之道。除此之外,或许也可以成为毕达哥拉斯的信徒,要么就是去当一名僧侣,或者躲进象牙塔里研究经院哲学——然而,这类做法本质上都是在逃避,是对代表了普遍性的“万有”的放弃,只有极少数人会选择这样做。要知道,对今天和明天的放弃,有助于享受一些虽臻完美但实际上早已逝去的、仅属于昨天的东西,这是一种崇高的逃避,科讷希特很及时地察觉到,这不是自己真正该走的道路。不过话又说回来,自己真正该走的究竟是怎样的道路呢?除了音乐和玻璃球游戏这两方面的巨大天赋之外,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内心深处还有其他力量存在,那是一种根深蒂固的自我独立性,一股强韧的执拗。这份力量的确难以抗拒,但这绝对不是说要完全禁止他侍奉其他人、其他对象,或者说侍奉其他人、其他对象时一定会感到勉为其难,而是要求他只能侍奉令自己心悦诚服的顶级人物、侍奉那些最高不可攀的对象。值得注意的是,他内心深处存有的这份力量、这种自我独立性、这股强韧执拗,不仅是他性格当中的一个典型特征,不仅对他的精神世界起到导向性作用,对他的思想产生一定效果,它同时也会对外部世界造成影响。
早在约瑟夫·科讷希特的学生时代,特别是他跟普利尼奥·德西格诺尼在精英学校进行激烈竞争的那段时期,他就经常会遭遇这样一种经历:他的一些同龄人,尤其是同学们当中比他稍年轻一些的青年,他们不仅十分喜欢他,想方设法地亲近他,期盼着能够获得他的垂青,甚至还倾向于让自己受他支配,甘愿被他控制。他们凡事都想向他征求意见,希望通过无条件服从于他这种方式,让他对他们施加影响,像这样的一类经历,自那时起已经反复多次地在科讷希特身边上演了。诚然,这类经历有令科讷希特感觉愉快乃至于得意扬扬的一面,它对加强一个人内心的雄心壮志很有好处,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增强自信心。可是与此同时,它又有截然不同的另一面——黑暗、阴森、恐怖。比方说,在面对那些渴望得到建议和指导、渴望借助榜样之力量的同学时,他会觉得这帮人实在太过软弱、缺乏主见、没有尊严,并且因此而瞧不起他们,甚至偶尔还会冒出一种想惩罚他们的念头,想要秘密地将他们(至少在思想上)驯化为完全顺从于自己的奴隶,这种念头显然应该归于禁忌,而且它本身也是无比自私、无比丑陋的。更何况在跟普利尼奥进行激烈辩论的那段漫长岁月里,他已经彻底领悟到这样一个道理,即这种在人群当中辉煌耀眼、有着赫赫声威的地位,实际上是要承担不知道多少责任、付出不知道多少努力才能勉强换回,在那段岁月里,他的内心经受了难以想象的巨大压力,无论什么时候都记忆犹新;除了自己之外,他还知道,那位音乐大师有时也是如此,也会将如此沉重的一切独自扛在肩上,明明不堪重负,却始终保持着缄默。拥有足以支配其他人的权力,拥有足以在其他人面前大放异彩的能力,无疑是件美事,同时也很诱人,但其中却潜藏着魔鬼,暗藏着灾祸!流传至今的世界史,乃是由一连串的统治者、伟大领袖、权倾朝野之人与号令天下之人所构成的,除了极为罕见的例外情况,这些大人物在成就伟业之初,统统表现得仁慈又正义,可是,到了英雄末路、大厦将倾之时,又个个显得恶贯满盈。刚开始时,他们个个声称自己胸怀天下,是为了人间正道才竭尽所能去争取权力——即使并非真心如此,至少也是这样对外宣称的——然而,假以时日,一旦他们真的握住了至高无上的权柄,反而会被权力侵蚀,受其蛊惑,只知道沉湎于无与伦比的支配快感当中。至于权力之外的事情,自然是一概不管不顾了。正是由于科讷希特考虑到了这种状况,他才觉得有必要将上天赋予自己的这份力量加以净化,引导它朝着健康的方向发展,如此一来,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去侍奉团体,加入团体森严的等级制度,成为其中一员,而不必对此有任何心理上的负担;这对他而言一直都是不言自明的。话虽如此,健康的方向又在哪里呢?哪里是他的能力可以起到最好的作用、催生出最佳结果的地方呢?吸引其他人的能力,或多或少地对其他人施加影响的能力——尤其针对那些年纪较轻的人,可以起到很明显的作用——这些对于军官或者政治家而言,无疑是很有价值的,可是在卡斯塔利亚却毫无用武之地;在这里,上述能力唯有在从事老师和教育家这类职业时有用,然而,科讷希特恰恰对从事教育相关的工作没什么兴趣。如果一切真的能够完全由他一个人来决定,那他宁愿选择成为一名独立学者,过上形单影只的书斋式生活,不跟任何人打交道,没有比这更好的了——要么就是去当一名玻璃球游戏玩家。可是,一旦选择后者,他就必须再次面对那个长期以来都在折磨着他的老问题:这个游戏真的是至高无上的吗?真的是灵**王国里拥有绝对权力的女王吗?即便有着这样那样的理由,无法否定玻璃球游戏的伟大之处,可是到头来,它岂不还是一个游戏吗?它真的值得大家毫无保留地为之投入,为之奉献终身吗?要知道,如今这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玻璃球游戏,它真正的历史其实并不久远,开端只能上溯至区区几代人之前,当时是作为一种艺术的替代品而出现的;在当时,至少对参与到玻璃球游戏之中的许多人而言,它只不过是个高度概念化的游戏而已,后来才逐渐发展为一种近似于宗教信仰的智力活动,为高度发达的知识分子阶层提供聚集不同领域知识、持续提升精神世界修为,以及保持注意力高度集中状态的可能性。大家可以很明显地看出,这实际上是美学与伦理学之间古已有之的激烈争斗在科讷希特身上的重演。虽然这个问题从来没有得到过完整的表达,但也从来不曾受到完全的抑制。事实上,这个问题经常出现在科讷希特在瓦尔德策尔当学生时所创作出来的诗歌当中,它通常是以极为晦暗、极具威胁性的姿态出现的,如今我们也可以从留存下来的一些诗篇中读到——当然,美学与伦理学之间存在着的这个问题,不仅适用于玻璃球游戏,也适用于整个卡斯塔利亚。
科讷希特曾经有过这样的一段时期,在这段时期里,每当上述问题卷土重来,开启对他的新一轮压迫,以强横的、蛮不讲理的力量折磨他,令他感到痛苦难当时,他经常会在梦里跟德西格诺尼展开新一轮对峙,以这样的方式来舒缓压力。有一次,科讷希特正在瓦尔德策尔那座“游戏之城”内部的一处宽敞院落里漫步,突然听到身后有喊叫声传来,而且那声音正在高喊他的名字“科讷希特”。他没能马上认出声音的主人是谁,但那声音听起来似乎挺熟悉,应该是自己认识的人。当他转过身去,想要看清对方究竟是谁时,却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男人正朝着自己狂奔而来,此人蓄了两撇小胡子,情绪十分激动——竟然是普利尼奥,转眼间,无数往事涌上心头,科讷希特怀着一份与旧友重逢时才会有的温柔之心,非常热情地跟普利尼奥打了招呼。他们随即约定,安排好各自的时间,在当天晚上见面。普利尼奥,他早已完成了自己在世俗世界大学里的学业,如今的他,已是政府内部一名前程似锦的高级官员,这次是以客座学生的身份来到瓦尔德策尔,利用短暂假期参加一次玻璃球游戏课程。早在好几年前,普利尼奥就已经参加过一次这样的课程了,这次再来,纯粹是因为对课程内容很感兴趣,希望能够有进一步深入的机会。哪曾想到,晚上相聚之后没过多久,这两位昔日挚友便不约而同地开始感到不自在起来。刚才已经提到过,普利尼奥眼下的身份是瓦尔德策尔的客座学生,一位来自卡斯塔利亚之外的、勉勉强强能够被这里的职业玩家们所容忍的半吊子玩家,他怀着极大的热忱前来参加的这些玻璃球游戏课程,其实只不过是为外来者和业余爱好者们专门开设的游戏普及班,级别低得不能再低。就目前情况来看,两人在玻璃球游戏上的差距可谓天渊之别;如今的普利尼奥,实际上是坐在一位玻璃球游戏顶级专家的面前,坐在一位有能力改变游戏规则的资深内部人士的面前。即使这位专家时时处处都表现出对昔日友人的体贴,无论这位友人在玻璃球游戏领域问出再怎么幼稚可笑的问题,他都会给出亲切而具体的回应,但普利尼奥依旧能够很明显地察觉到,在科讷希特眼中,自己显然不是能够跟他平起平坐的同行,而是一个尚未入门的小孩子——这个小孩子在玻璃球游戏这一庞大领域的边缘找到了微不足道的一点点乐趣,产生了些许深入的想法;可是与此同时,对方却早已深入领域的核心位置,对这里的一切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两人在这方面进行讨论是毫无公平可言的,因此,科讷希特试着将话题从游戏中转移出来,请普利尼奥介绍一下他在世俗世界工作的政府部门情况,每天上班具体做些什么事情,在外面的生活如何。如此一来,对话的形势马上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在这些方面,约瑟夫反倒成了一个天真的小孩子,问出来的问题在普利尼奥看来,无一例外都很幼稚可笑,甚至显得毫无头绪,于是,普利尼奥不得不给出一些和蔼亲切的教导,传授一些世俗世界的常识,这才能够让对方大致听懂自己究竟在讲些什么。普利尼奥外面的身份,乃是在某政府部门工作的律师,眼下正渴望着获取更大的政治影响力,而且即将与某个政党领袖的女儿订婚。普利尼奥现在使用的这种语言,约瑟夫只能理解一半,这种世俗语言里面的很多表达方式总是会在对话中反复出现,来来回回地重复,在他耳中听来显得极其空洞,整段话讲下来,根本没有多少实质性内容可言。尽管如此,还是可以注意到,昔日友人的长篇大论主要是在陈述这样一件事,即普利尼奥在他那个世界里十分重要,很清楚未来的路应该怎么走,并且拥有一系列雄心勃勃的目标。十年前,科讷希特和普利尼奥分属的这两个世界,曾经透过他们这两个充满好奇心的少年取得了接触,彼此试探,感受对方的存在,互相之间都产生了一定的好感;可是现在这两个世界已不可调和地割裂开来,在对方眼中都显得颇为陌生。对于科讷希特而言,眼前这个来自世俗世界的男人、这位所谓的政治家,自己对他的行为是应该加以肯定的,毕竟他至今仍对卡斯塔利亚怀有某种依恋之情,而且也已经是第二次为玻璃球游戏牺牲自己的假期时间了;可是这又怎么样呢?约瑟夫暗自思忖,说到底都是一回事,假如他——科讷希特,假如他在未来的哪天突发奇想,到普利尼奥工作的那个圈子里去拜访他,以一名好奇客人的身份,被普利尼奥带去观摩几次法院庭审,到一些工厂或者福利机构里去参观,情况恐怕跟普利尼奥到瓦尔德策尔来上课也差不多。总之,两人都对这次相聚感到颇为失望。科讷希特发现自己的昔日好友变得格外粗鄙,彼此之间的关系有些疏远;另一方面,德西格诺尼觉得自己的老同学在他专属的灵**和神秘精神体验方面表现得极为傲慢,似乎已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阳春白雪派人士”[73],只知道关心自己的精神世界建设和玻璃球游戏了。尽管如此,在相聚的这段时间里,他们仍然付出了大量的努力,试图与对方进行沟通。德西格诺尼知道各种各样的事情,因此有很多话可以跟约瑟夫讲:关于他在世俗世界大学里进行的学习,以及参加过的各种考试,关于到英国和南方的旅行,关于政治集会,关于国会。聊着聊着,他还脱口而出了一句听起来像是威胁或者警告的话语,他说:“你等着瞧吧,很快就会进入动乱的年代,甚至可能会爆发战争,这并非完全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到了那时候,你们整个卡斯塔利亚的存在都会再一次受到生死攸关的质疑。”对于这样一种说法,约瑟夫并没有表现得太认真,他只是问道:“那么你呢,普利尼奥?到了那时候,你是支持还是反对卡斯塔利亚?”
“哎呀,”普利尼奥强颜欢笑道,“我的看法根本没什么用,因为几乎不可能会有人来询问我对此事的看法。如果问我的话,我当然赞成卡斯塔利亚不受任何干扰地继续存在下去,否则我现在也不会在这里了。实话实说,尽管你们卡斯塔利亚人在物质方面的要求一贯都很温和,但事实上,作为‘教学省’的卡斯塔利亚每年都会花掉国家相当大的一笔预算。”
“是啊,”约瑟夫笑着回应道,“我听说,这笔预算大约相当于我国在战争时期每年用于武器和弹药费用的十分之一。”
这次不怎么愉快的相聚结束之后,他们陆续又见了好几次面,普利尼奥所上的玻璃球游戏课程越是接近尾声,他们两人之间聊起天来就越是客套。等到为期两三周的课程终于结束,普利尼奥动身离开时,他们两人都觉得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在那个时期,担任玻璃球游戏大师职务的是托马斯·冯·德·特拉维[74],他是一位闻名遐迩、时常远游、满世界晃悠的男人,在平常状况下,他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很和蔼,唯有在涉及与玻璃球游戏相关的问题时,他才摇身一变,成了世上最警觉、最严苛的人物,仿佛普通人类的七情六欲都已跟他完全无关了似的。他对玻璃球游戏鞠躬尽瘁,是个真正的工作狂,但是,那些仅从他所从事的礼仪性工作来了解他的人,对于这点是很难有准确认识的,比方说,当他穿上庆典专用的长袍,主持大型竞技游戏的时候,再比方说,当他负责接待来自国外的玩家代表团时,大家恐怕根本无法想象出他平时工作狂的模样。据说他是个冷酷的,甚至可以说是冷冰冰的理智型男人,与艺术之间长期保持着礼貌的距离,在那些年轻又热情的玻璃球游戏爱好者之中,时不时地就会传出一些对他颇有微词的负面评判——显然是错误评判,因为假如他不是一名真正的玻璃球游戏爱好者,那么,在举办官方大型游戏的时候,他就不会绞尽脑汁地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即避免触及各种容易对参与者们造成过分刺激的主题;与此同时,他所设计出来的那些构造精巧、形式上几乎无人可以超越的玻璃球游戏,那些毫无保留地向鉴赏家们展示出他对游戏世界核心奥秘全盘掌控的玻璃球游戏,同样不可能出现。
有一天,这位“卢迪大师”派人邀请约瑟夫·科讷希特到他家里去做客。大师在自己的寓所迎接了约瑟夫,态度十分亲切,身上穿的竟然是日常的家居服,一番寒暄之后,大师问他,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他是否可以在每天的这个时候到他家里来待上半个小时,以及——这个要求是否过于唐突,是否会令他感到不快。在此之前,科讷希特从未跟大师单独相处过,但他对这个要求或者说是命令并没有什么意见,因此,他颇为惊讶地接受了它。于是,就在领命的当天,大师交给他一份内容颇为丰富的文件,那是一位管风琴师向他递交的建议书,是他收到的无数份建议书当中的一份,对这些建议进行审查,也是玻璃球游戏最高管理机构日常工作当中的重要组成部分。这类文件当中的大多数都在向管理层提出请求,希望在官方认可的玻璃球游戏档案中加入一些新的材料:比方说,某人巨细无遗地研究了牧歌[75]的历史,发现了这一音乐风格的发展曲线,并且用音乐结合数学的方式将这条曲线给记录了下来,以便将其纳入游戏的语言宝库之中。再比方说,某人系统性地研究了尤利乌斯·恺撒[76]所使用的拉丁语,揣摩其韵律特征,发现恺撒拉丁语的韵律特征竟然跟拜占庭圣歌[77]中尽人皆知的音程研究结果有着最惊人的契合之处。又比方说,某位狂热爱好者,又一次在十五世纪的记谱法[78]中发现了一种新的犹太教卡巴拉[79]。凡此种种,那些向来离经叛道的实验者寄来的书信就更不必提了,其内容往往惊世骇俗。比方说,他们声称自己知道如何从歌德和斯宾诺莎的星座对比中得出最惊人的结论,而且经常会在来信中附上一些非常漂亮、看似合理的彩色几何图。科讷希特对大师当天交给他的这份建议书做出了热情的回应,马上开始认真仔细地阅读,对其内容进行缜密思考。说实话,他自己心里也时常会提出类似这样的建议,但他从来都没有真的将这些建议总结成文本,呈交给游戏最高管理机构;每一位活跃的玻璃球游戏玩家,都梦想着能够不断扩大游戏所辖的领域,直到游戏能够囊括一切,才会善罢甘休;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每一位玩家其实都在持续不断地为游戏拓展疆域,要么是在自己的想象中,要么就是在私下进行的玻璃球游戏练习当中——无论想象还是练习,只要新拓展出来的部分似乎能够通过这些过程证明自身的存在价值,他们心中立即就会生出一种迫切的期待,希望自己透过持之以恒的努力找到的这些新领域,能够获得官方认可,能够从私人游戏练习中脱颖而出,被纳入玻璃球游戏的正规体系当中。事实证明,那些游玩技巧开发到很高阶段的玩家,他们所开展的私人游戏练习同样也是很高端的。高端玩家之所以能够区别于普通玩家,恰恰因为他们对玻璃球游戏纷繁复杂的规则如此之熟悉,通过这些规则在游玩过程中对各种符号和公式进行呈现、定义、赋形的能力如此之优秀,优秀到他们能够在任何一场以客观具体、大部分人认为早已盖棺论定的元素为基础进行设计的玻璃球游戏中,以异想天开的精妙手法注入完全属于玩家自己的、独一无二的崭新概念,令一切焕发新生。曾经有位广受尊敬的植物学家讲过这样一句看似可笑的名言:“游玩玻璃球游戏的过程中,一切皆有可能,甚至连一株植物都可以用拉丁语跟林奈[80]先生交谈。”
就这样,科讷希特协助大师对当天的这份建议书进行了研究分析;转眼之间,半小时的时间就过去了,然后,第二天他也准时赴约了——如此这般,前后两个星期,他每天都按时来跟“卢迪大师”一起工作半个小时。开头几天,他很惊讶大师竟要他谨慎处理这些一眼便可看出毫无采用价值的建议报告。起初,他对大师居然愿意花费宝贵时间来做这些琐碎事情感到惊讶,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才逐渐意识到,原来大师邀请他每天过来协助工作半个小时,并不是为了减轻自己的负担,更不是有什么难题必须由他来负责解决——当然,审查建议书这项工作本身,确实是很有必要的,是一项很重要的工作,但邀请他来帮忙的原因,最重要的始终还是创造出一个机会,可以让现任“卢迪大师”对他进行最仔细、最妥善的考察,亲自了解这名年轻游戏高手的真实情况。科讷希特的身上正在发生某种变化,当下的状况,跟他年纪还很小的时候、音乐大师出现在他身边时极为相似。他突然发现,当年那些同学是怎么对待他的,现在这些同事也一样:他们的态度变得拘谨,开始跟他保持距离,有时甚至用略带讽刺挖苦的语气来恭维他;暗流涌动,他感觉到了,但这次已经没有多年以前那种幸福感了。
在他们两人之间针对建议书的最后一次讨论结束之后,玻璃球游戏大师以他那音调略微有些高的、很有礼貌的嗓音,以吐字极为清晰、不放过任何一个重音强调的特殊讲话方式,不带任何客套地说道:“已经可以了,你明天不用再来了,我们要忙的事情,现在暂时告一段落。我很快就会因为其他事情再去麻烦你,这是肯定的。非常感谢你的合作,你的参与对我而言是很有价值的。顺带一提,我认为你现在应该尽快申请正式加入团体,正式成为团体当中的一员;相信我,在申请过程中,你是不会遇到任何困难的,因为我已经提前通知过团体管理部门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讲完这句话之后,他站起身来,接着补充道:“除此之外,还有一句话要告诉你:或许你也跟历史上大多数优秀的玻璃球游戏玩家年轻时一样,倾向于将我们的游戏作为一种帮助自己进行哲学思考的工具——尽管只是偶尔为之。说实话,我这三言两语并不能治好你的这种毛病,这显然是不可能办到的,但我还是要将其中的道理讲给你听: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唯有哲学的工具才适合用来进行哲学思考。可是,我们的游戏既不是哲学,也不是宗教;它是一门独立的学科,就其性质而言,其实最类似于艺术。可以说,游戏是一门‘自成一类’[81]的艺术。只要能够在游戏领域心无旁骛地坚持下去,必定能更进一步,而且这种进步比你用错误的态度、在错误的方向上失败一百次之后收获的感悟要显著得多。哲学家康德——我们这代人对他了解不多,但他的头脑在任何时代都是第一流的——曾经对神学化的哲学思考说过这样一番话,他说,此乃‘一盏只能召唤幻象的神灯’[82]。我们不应该将我们的玻璃球游戏变成那种东西。”
约瑟夫对大师讲出的这番话感到震惊,幸好他努力压制住了过分激动的情绪,否则险些要错过这最后的告诫。此时此刻,这句告诫如同闪电一般,霎时间刺透了他,令他醍醐灌顶:“卢迪大师”讲出这句告诫,意味着他自由无拘束的研究已经结束了,他的科研岁月至此告一段落,他被团体正式接纳了,即将被安排到那套森严的等级制度当中,走上超凡入圣的道路。他向大师深深地鞠了一躬,以此表示感谢,然后就立即动身前往团体设在瓦尔德策尔的办事处。在那里,他发现自己的名字已经被登记到了新入会成员的名单当中。就跟他这个级别的其他所有科研人员一样,科讷希特对团体内部的各种规则已经相当了解,他记得其中有这样一条规定:任何一位在团体中担任较高官职的成员,都有权主持接纳新人正式加入团体的仪式。于是,约瑟夫理所当然地提出了申请,希望能够去请求音乐大师,请求他亲自主持自己的加入仪式。约瑟夫的申请获得了瓦尔德策尔当局的批准,他拿到了一张通行证,并且被给予了短暂的假期。于是,他隔天就启程前往蒙特波特,去找自己的庇护人兼老朋友。抵达之后,他发现这位可敬的老先生正在忍受疾病折磨,但他还是受到了热烈的欢迎。
“你来得正是时候,”老先生说道,“再过一段时间,我就不再拥有接纳你这个年轻小伙子加入团体的职权了。我即将辞去目前的职务:我的离职申请已经获得了批准。”
仪式本身非常简单。第二天,依照团体章程的要求,音乐大师邀请了两位团体成员担任见证人。仪式正式举办之前,科讷希特首先从音乐大师那里听来一段话,这段话是援引自团体章程的,用来作为他稍后进行冥想练习时的主题。这段话复述如下:“一旦团体管理部门召唤你去担任某个具体职务,那你就要明白这样的一个道理:在这套等级制度的约束下,每一次升迁都不会变得更自由,每一次升迁都意味着受到更进一步的约束。职务越高,约束越严格。权力越大,侍奉越勤勉。性格越强,越忌讳独断专行。”就这样,他们齐聚在音乐大师的小音乐室里,这里正是多年以前科讷希特在蒙特波特第一次接受冥想训练的那个小房间。大师请新加入的这位成员演奏巴赫的一首合唱前奏曲,以庆祝这一时刻。演奏结束之后,其中一位见证人开始宣读团体章程的要义节选。随后,音乐大师亲自开口,问了几个仪式性的问题,并且协助这位年轻朋友宣誓效忠。一切结束之后,音乐大师额外给了约瑟夫一个小时的时间,他们两个一起坐在花园里,大师亲切地指导他,应该如何将烦琐的团体章程融入自己的生活,并且按照它的要求来过好自己的每一天。“这可真是件美好的事情啊,”他说,“当我离开这个位置的时候,你刚好步入了这个缺口;这种感觉就好像我有了个儿子,有朝一日,将会代替我坐上这个位置似的。”当他发现约瑟夫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得异常悲伤时,又接着说道:“别这样,不要为我而伤心,我自己都不怎么伤心。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都过得相当疲惫,现在总算可以期待一下悠闲的退休生活了,你知道的,哪怕是现在,我也依旧很想享受悠闲自在的时光。退休之后,我也希望你能经常过来看看我,跟我分享这段好时光。下次我们再见面时,你就不要再称呼我为‘您’了,别用敬称,用普通的‘你’来称呼我吧。我在任时,按照规定,不能不用敬称,卸任之后就可以了。”说罢,他就带着约瑟夫已经熟知了二十年之久的暖心微笑,就此别过了。
科讷希特很快就赶回了瓦尔德策尔,因为他之前只获批了三天的假期。他才刚回来,就被召去见“卢迪大师”。见到他之后,大师以对待同事一般的亲切态度迎接了他,并且祝贺他正式加入了团体。“现在只差一步,你就可以成为我们正式的同事和工作伙伴了。”寒暄之后,他继续说道,“目前你还没有被安置到我们等级制度的阶梯上,你还要等待任命,等一个明确的位置。”听到这句话之后,约瑟夫略微感到有些惊慌失措。一旦在这套等级制度中履职,就意味着他将失去自由,他的科研岁月将会迎来终结。“唉呀呀,”他胆怯而羞涩地说道,“我的确希望自己能够在某个恰如其分的低调位置上得到安置。但是,我必须向您坦白,我还是希望能够继续进行一段时间的自由研究。”大师的脸上露出了微笑,用充满智慧又略带嘲讽的目光凝视着他的双眼:“一段时间,这是你说的,那么,你具体需要多久呢?”科讷希特腼腆地笑了笑:“我现在真确定不了。”“我也是这样想的,”大师对他的这一说法表示了同意,“你呀,现在仍然在用科研人员的语言说话,用自由研究的方式思考问题。约瑟夫·科讷希特,就目前情况来讲,你这样做实属正常,没有什么问题,但这种正常不会长久,你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很快就会出现麻烦,因为我们需要你尽快履职。你知道的,假以时日,哪怕你已经在我们这个最高管理部门内部担任要职,只要你能够说服管理层相信你打算进行的研究具备足够的价值,还是能够获得进行自由研究的假期;比方说,我的前任兼老师,多年以前,他已经是一位老先生了,可他当时还担任着‘卢迪大师’的职务,在这种情况下,他向管理层提出了请求,并且获得了整整一年的研究假期,用于在伦敦进行档案研究。可是,他得到的绝对不是所谓‘一段时间’的假期,而是非常明确的时间,具体到哪个月、哪一周、哪一天。你今后务必要考虑清楚这一点。好的,那么我们还是回到履职问题上,现在我要向你提出一个正式的履职建议;我们现在需要一位非常可靠的先生——这位先生必须是团体内部的一位新人,在我们这个圈子之外,几乎没什么人认识——由他来负责执行一项特殊任务。”
这项任务涉及的内容如下所述:玛丽亚菲尔[83]的本笃会修道院,是全国最古老的教育机构之一,与卡斯塔利亚之间一直保持着非常友好的关系。这几十年来,玛丽亚菲尔长期致力于玻璃球游戏群体的发展壮大,如今总算小有成就。现在他们正式向卡斯塔利亚提出了邀请,希望能够选派一名年轻的老师前往任教,向新手玩家们传授玻璃球游戏基础课程,同时负责指导修道院内部的几位高手,帮助他们进一步提高水准。大师经过一番精挑细选,最后决定将这项任务交给约瑟夫·科讷希特来完成。也正因如此,大师亲自对他进行了为期两个星期的仔细考察,并且加快了吸纳他进入团体的步伐。